那群流民军只是被猝不及防的偷袭打懵了而已,对方到底人多势众,他们再穷追不舍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得胜而归。
……
战场上不可避免的有伤亡,但是队伍中仍旧弥漫着一种胜利后的喜悦。
他们流落至此,好不容易有一个安身之处,但是仍旧免不了惶惶惑惑,生怕哪一天睁眼被驱赶离开、再度流亡。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亲手、用自己的力量捍卫了自己的落脚的地方。
恐怕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真正在这个地方安下心来。
就算以后有什么万一,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奋起反抗,而非四散逃亡。
他们这才真正成了坞堡的屏障。
这么想着,冉韬心情显得不错。
他选择放任这种亢奋的情绪在部众中持续一段时间。
“冉帅,”有人热切的凑过来往远处指,“你看那边。”
流民的统领是流民帅,刚才交战的时候有人听到这称呼,立刻很鸡贼地套到了冉韬身上。冉韬制止了几回,但是正在亢奋情绪中的部众显然没听进去,现在又是刚刚得胜的时候,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冉韬也随着人去了。
他循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一怔。
坞堡建的位置地势本就高,中间的瞭塔更是比周遭所有的建筑都高上数层,格外显眼,如今那耸立的高塔上亮起了明灯,暖融融的灯火亮在将暮的天色上,仿佛为他们这群人指引着归路。
冉韬觉得可以将那个“仿佛”去掉。
平日坞堡里点灯并没有这么早。
大概是小娘子不放心,早早的就到上面去看着了。
某种柔软的情绪从心底升起,冉韬唇角微微往上,忍不住露出点笑来。
前行的路上渐渐开阔,所能见的也从一座瞭塔到整个坞堡的轮廓。
杨氏坞堡建得足够雄伟,但是此时此刻、以这个距离看过去,也仿佛一掌就能握住的大小。
注视着这一幕,冉韬不自觉地握了握手,他感觉到自己情绪中那股微妙的变化:心脏的跃动一下重过一下,但是和刚才的柔软不同,是一种更加激烈也更加亢奋的情绪。唇角的弧度依旧维持着,可是原本盈满眼底的亮光变成另一种依旧灼灼却更迫人的晦色。
冉韬这才意识到,和身边的人一样,他也处在某种情绪上的亢奋中。
一种更冷静的兴奋。
冉韬从身侧的人脸上辨认出了自己此刻的情绪。
那人如今是怎样的表情呢?得胜后的兴奋,踏上归途的安稳,即将归家的欣悦,还有隐藏更深、对那座坞堡的……渴望。
他当然会渴望。
坞堡的高墙深壕足以让敌人见之却步、坚固的房间遮风避雨、足够的粮食让他不必忍饥挨饿……
‘那我呢?我又在渴望什么?’
冉韬心底浮现这个问题的同时,目光已经忍不住再次投向那座点着灯的瞭塔。
他看得很专注,好像要从融融灯火中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种自心底涌出的热切映射出了某种生理上的干渴,他舌尖短暂地抵住上颚、像是想借此克制着什么,但是终究还是忍不住舔了舔唇。
作者有话说:
[1]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史记·陈涉世家》
第21章 定亲
◎多看看我。◎
近乎是某种本能,冉韬飞快地串联起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因素。
在脑海中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之前,这些有利因素已经整合成了一套可以实行的方案。
这群人可以用。
只要他们想要进坞堡,就天然地站在他的立场上。
小娘子心善,他以犒赏为名带一部分人进坞堡,人数只要不过于众多,就不会引起怀疑。也并不需要太多的人,他熟悉坞堡的构造,只要能守住关键入口一段时间,就足够余下的人带着其余流民冲进来了。坞堡本就是借地势城墙、据险而守,一旦变成内部短兵相接,优势荡然无存。反倒是流民人多势众,或许会死伤惨重,但是一定会赢,甚至因为死了大部分人,剩下的更好安置了。
冉韬几乎没怎么费心力地完成了这一连串冰凉的算计。
然后……
没有什么然后。
如今这局势,小小的梨县变局激不起任何波澜,就算消息传入长安,也不过是又一座被流民侵袭的坞堡而已。长安的乱局尚且自顾不暇,远在京师的杨家不会为此有任何反应。
他可以让小娘子一直看着他了。
这种只是存于假定的设想让他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冉韬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跃动着某种根植于血脉的贪婪、残酷和掠夺本能……明明小娘子手把手的教他写下了第一行字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他好像教小娘子失望了。
混乱的思绪带着声音都嘶哑了几分,但是冉韬最后开口的却是,“坞堡内的护卫还要选人,你们好好表现。”
这话一出,周遭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等冉韬点了两个在今日作战中表现极为勇武的成员随自己一起进入坞堡复命之后,这种热烈的氛围达到了顶峰。但他们热切的眼神却不再是对着坞堡,是对着那两个“幸运儿”。
冉韬在旁冷眼看着这一切情绪转变。
……他们会表现得很好的。
*
冉韬没猜错,杨嫣先前确实在瞭塔上看着。
等人一进坞堡,她就迎了出来。
看着那快步走近点身影,冉韬的表情忍不住柔软了下去,但眼中却映着一旁的灯火,仿佛还藏着些未褪的焰芒。
他在定定地注视了人几个呼吸之后,才有了动作。
铠甲着身不方便活动,但是他仍旧单膝跪下,行礼道:“蒙小娘子信重,属下幸不辱命。”
冉韬温驯地低下头,将那在此刻显得不合时宜的眼神藏了起来。
他看见对面的人快步往前走了几步,那双漂亮白皙的手托起了他的手臂。
冉韬有点懊恼自己回来的时候没有先行清理一下,他身上这会儿都是血液和尘土混合的脏污,那双扶过来的手不可避免的被弄脏了。
这种懊恼中却又藏着一点浅浅的兴奋。
冉韬的头更低了。他好像比自己想的还要更恶劣一些。
身前的人一无所知,只是嘉赏道:“好,做得很好!有没有受伤?”
她声音有点急,又带着掩不住的关切,手上加了些力道,像是要把他拉起来。
冉韬仍旧坚持地行完了这一礼。
忠诚?
不、不是那种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牢固地定在那绣着精致暗纹的裙角,因为低头的缘故,他不必再克制眼底的渴求。
……多看看我,多夸夸我,也多对我笑一笑。
我会一直做得很好。
*
快到年底了,虽然天气冷得要命,外面的局势一日差过一日,但是年还是要过的。
大概因为刚刚打退了流民军,坞堡外面的人也很有过年的热情,虽然物资有限、张灯结彩是不要想了,但也被他们弄出来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之景。
杨嫣在坞堡里瞧了几天,又数数坞堡里的物资,大手一挥,给人封了份年礼。
东西不太多,就图个热闹而已。
不过有那位河东善人的惨案在前,杨嫣防微杜渐、一点也没有把年礼搞成惯例的意思。
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恰巧杨嫣手边也有一个现成的:沾沾主家的喜气。
冉韬:“喜气?”
交代这事的是织烟,她如今已经从杨嫣身边的贴身大婢女荣升为府上的管事大姑姑了。
听到了冉韬这么问,她拍着脑袋恍然,“看我,都忙得忘了说。不光外面的人,咱们坞堡里的人也有份,都沾沾小娘子的喜气……你的礼在耀之那边,等你忙完了回卫所就看见了。”
耀之,是秦尉明的字。
冉韬更困惑了。
小娘子的喜气?
织烟这会儿已经敛不住脸上的笑意,不等冉韬再追问,就已经紧接着开口,“小娘子定亲了!昨日家主来的信,和年礼一块儿送来的。是裴家的小郎君,当年夫人在的时候还打趣过两个孩子呢,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她情绪有点激动,也没顾冉韬听不听得懂,就一通话说当年。
实在是这事儿已经悬在她心里太久了,小娘子都及笄这么久了,长安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敢跟小娘子说、怕惹得人心中郁郁,小娘子身边的丫头都年纪还小、不是能顶事的,最后只能自己堵在心里忧虑。
这下子可终于好了,家主还记得小娘子呢。也对,毕竟是嫡亲的女儿,怎么会忘?亲事定了,约莫也过不了多久,小娘子就能动身返京。冬日里不好赶路,家主只在信中提了一句,也没有催,但等开春后天气暖和些,应当就能走了。
织烟身上的事多,就算就是有心说闲话也说不了多久,更何况她并不是那种话多的人,这次只是情绪太激动了,因而只是略略说了几句,交代完冉韬这些东西怎么分的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冉韬却愣在原地好久。
定亲?是了,小娘子该嫁人了。小娘子是会嫁人的。
*
定亲的事情传来,高兴的不止织烟一个,连杨嫣身边的小丫头们情绪都很激动。
碧楼:“小娘子在长安的时候见过裴小郎君吧?他为人怎么样?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杨嫣嘴角抽了抽,什么“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原主离开长安的时候人才多大?都是一群擦着鼻涕都小屁孩,能有什么风姿仪表?
话虽如此,她还是顺着碧楼的话在原主的记忆里扒拉了一下。
只可惜系统的记忆是一次性派发的,又顺从人类本身的记忆规律,过去这么久,杨嫣连原主亲爹长什么样子都快印象模糊了,更何况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小屁孩。
她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两个字,“不熟。”
碧楼“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旁边的涤春笑接话,“小娘子可不兴骗人的,莫说织烟姐姐提了,就连我都记得呢,府里宴上那么多的小郎君小娘子,小娘子和裴家郎君玩得最好了,夫人都还和裴夫人打趣过呢。”
杨嫣还记得这小丫头当年瑟瑟缩缩的样子,这些年倒是被碧楼带得胆子大了很多,都敢开玩笑了。
经她这么一说,杨嫣终于倒是有点印象。
可“玩得好”?杨嫣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更确切的答案是“这位裴小郎君的修养好”,毕竟原主那个脾气,一般小孩都受不了,更何况宴会在场的都是各家的大少爷大小姐。
杨嫣还在兀自搜索回忆,那边碧楼和涤春已经当着正主的面磕起了CP。
涤春话说当年、碧楼跟着应和,你一言我一语,粉红泡泡冒得杨嫣一阵牙酸,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续前缘”、“缘分天定”……要是只这样还好了,但有些话越说越熟,杨嫣的表情也一点点微妙起来,她忍不住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手稿。
梨县这局势,书肆早就关了。杨嫣关于“《问仙》第六册 要不要写”这个问题被彻底从物理上终结了。
闲着也是闲着,杨嫣干脆换换心情,写了点才子佳人的爱情小故事。
但或许是她升级流的大长篇写惯了,爱情故事是写出来了,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干巴巴的、全是套路。不过就如同快节奏的小白爽文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属于降维打击,未来恋爱套路也是同样,毕竟土味情话在变成土味情话之前也是流行过的——这些故事一时没法送到书肆,但是在小丫头中间还是很受欢迎的。
但杨嫣现在看看身边的小丫头一个个恋爱脑的样子,她深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带坏了小姑娘。要不然下本写个负心薄幸的渣男吧?
杨嫣敲敲桌子,打断两人的激烈讨论,“行了,哪有你们说的那样。”
这桩婚事是多明显的政治联姻啊。她可不信原主那个爹能无缘无故地想起来被遗忘多年的女儿。况且这么兵荒马乱的年景,若是真的宠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匆匆定下亲事、并透露出叫人回长安的意思?这会儿赶路可不安全。
杨嫣的冷静一点儿都不能浇熄她们的热情,两个小丫头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开口,“可小娘子明明也很高兴。”
当婢女的第一点就要学会看主家的脸色,要不是杨嫣表现得那么明显,她们可不敢这么说话。
杨嫣愣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碧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小娘子从昨日接到消息就一直在笑,可是脸酸了?”
杨嫣立刻作势要打,“好啊,你还取笑起我来了?!”
一通笑闹之后,杨嫣揉了揉自己的脸。
确实有点酸……
但是她高兴啊!
都定亲了,成婚还会远吗?等成了婚,再生了孩子,她就圆满走完剧情。那时候天下也已经大定,她完全选个合适的时间节点换个新马甲,当一个太平盛世的公主殿下。非但不用再管这一摊子破事儿,还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养几个美少年养几个美少年……这不比什么高考结束后的暑假还叫人期待?!
她还只是笑。
她没有满地打滚都已经对得起大小姐身份了啊!!
*
冉韬在院子外一段距离站定。
给坞外人的东西已经发完了,他是该来找小娘子回禀的,但是他这会儿却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法往前挪动。
院子里的欢声笑语传了出来,他那格外出色的听觉让他比院子外值守的人听得更清楚——能听清楚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甚至能听出来少女回答声中掩不住上扬的语调。
他都能猜到小娘子现下是何种表情:眼睛微微弯着、长翘的睫毛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唇角上扬,神情既鲜活又灵动。
冉韬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时候进去,打断那几乎盈满院中的快活情绪。
但脚底下却像是生根一样站在原地,他同样也没办法后退一步。
一直到门口值守的人发现了他的身形,“冉护卫?是有事要禀报小娘子吗?你等等,我这就去通传。”
冉韬拦住了人,“不必。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晚些时候再来。”
他正想要离开,里面的人却听见了这门口的动静,“唉,是有什么人来找我吗?织烟……”
雀跃的脚步在院门口顿住,冉韬眼睁睁地看着小娘子脸上原本极灿烂的笑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滞住,旋即一点点隐没下去。
冉韬躬身:“属下见过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