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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居这顿打严格来说还是因为杨嫣挨的,但是这小孩显然不记仇,被家仆接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抓着杨嫣的袖子问:“夫人,我还能再来吗?”
“当然可以。”
杨嫣一口答应下来,但紧接着就在小朋友天真的笑脸中,露出了成年人的险恶用心,“阿居下次来将《垒土篇》第一节 背给我听好吗?”
杨嫣当年教冉韬写字的时候用的是删减版的三字经(里面有许多不得不删去的典故),但是这会儿其实是有专门的启蒙教材,《垒土篇》就是其中之一,潘将军给儿子请来的先生也是用的这一篇启蒙。
潘居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还有条件。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要求不难。
《垒土篇》小孩子心中很长,但是只有第一节 的话很快就能背下来,一晚上就可以了。
潘居小朋友特别爽快的答应了下来,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即将踏上怎样一条不归路。
倒是杨嫣看着小孩一瘸一拐的走姿于心不忍,又叫住了人多叮嘱了一句,“下次潘将军气急动手,你可以来我这儿避一避。”
潘居眼睛一亮,像模像样地拱手道:“阿居多谢夫人。”
这么说着,小脑袋瓜子里已经转过好几个一定会挨揍的主意。
但他到底前一天才挨了一顿狠的,这会儿还心有余悸,潘小朋友脑子里筹谋了一路,回到家对上亲爹的黑脸,还是悻悻然地放弃了那些危险的念头。
《垒土篇》第一节 而已,他以前背过的,很容易!
*
因为要着手办学校的事,杨嫣被诊断出有孕了之后反而忙起来。
教材还在编着,但是学校已经先一步开起来了。按照从潘居小朋友那边打听来的普遍基础状况,学堂是从开蒙认字教起的,直接用这会儿最常用的蒙学教材就是,并不麻烦。
不过杨嫣现在的身体状况所限,再加上学校一切草创的状态,这个临时办起来的学堂一天只上半节课。
杨嫣这一胎怀得很稳,既没有吐、也没有晕,连口味都没有变多少了,吃什么都很香、没有一点刁钻的要求。
杨嫣很怀疑,这是自己当年满脑子颜色的加点方式顺带照顾到了这一方面。毕竟众所周知,棠市是个神奇的地方,上午生完孩子,下午就能……咳!现实肯定不能那么瞎搞,她有老老实实遵守三个月的危险期(虽然被诊断出来的时候,离三个月也没差多久了)。
然而这万事顺心的日子,杨嫣也就过了几个月。
到了盛夏将过的时节,杨嫣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显怀,孕期症状倒没有多严重,但是一直对她的脉象啧啧称奇、连连点头的医师突然提出了一点建议:控制饮食。
“夫人的脉象一直很稳,没有保胎之忧,但孩子在娘胎里长得太好,也不是全然善事……只怕胎儿过大,生产的时候艰难。”
因为这一句话,杨嫣的饭量就被严格控制了。
冉韬亲自在旁边盯着,杨嫣连偷吃的机会都没捞到多少。杨嫣理智上知道这是为了她好,也主动遵从医嘱,但是情绪上有时候就控制不住。
这天下午冉韬提早回来,顺手摸了摸桌边被冰镇过还沁着水珠的梨,略微皱了一下眉。
——太凉了。
这么想着,冉韬端住了托盘、抬手就要放得更远一点。
杨嫣正规划着未来教学大纲,听见动静抬头,正看见冉韬打算把梨端走的这一幕。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中午的鸡腿就算了,现在连她吃个梨都要管?!
连日来的委屈积攒成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愤,杨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扑了过去了。
冉韬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护着人的肚子,却不想来人直接低下头,凑到他端着的托盘跟前,“咔嚓”地咬了一大口,然后抬头,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冉韬愣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被咬了一个缺口的梨子,又看看仿佛为梨打上标记、满脸神气的夫人。
怔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
他只是觉得这梨太凉了些,想在旁边放一放,但是自家夫人这“咬过了就是我的”的模样,实在怪可爱的。
他也不再想着端走了,就手拿起了那个梨。
就着那个被咬出来的缺口,一口、又一口……
他慢条斯理地咬着梨,目光一瞬也不瞬地落在对面那个水珠和梨汁浸染得一片水泽的唇瓣上。
被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着,杨嫣不自觉脸热,连嚼的动作都一点点慢下来,最后完全停.下。
那梨子不大,冉韬三两口就解决完了,视线却没有挪开。
在这直白的眼神之下,杨嫣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生生把嘴里的梨肉吞下去了。
她觉得、冉韬不是想吃梨。
是想吃她……
第48章 是谁的?!
◎你现在哭有什么用!◎
唇齿间是馥郁的梨子香气, 杨嫣先前的感觉果然没错,两人差点闹回房间去。
最后还是悬崖勒马地止住了。
杨嫣靠在冉韬怀里平复着气息,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冉韬一时没有回答。
为什么早早回来了呢?
得知裴珲被俘的时候, 冉韬就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如他所愿。
刘盛想要除掉裴益之、接手他的部众,但他需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裴珲被俘成了最好的借口。于是过了不久,刘盛就“截获”了裴珲给父亲的招降信,没人知道这封信是真是假, 但是这无关紧要, 裴益之被召入姑威软禁……裴琢能活下来了。
但情况发展总比预料得更“糟糕”一点。
裴益之被囚禁,归附的裴家部众心生不安,就有传言裴益之已经被刘盛杀死,这些人害怕自己被追究罪责,便拥立了裴益之的侄子裴琅据城自守。这下子招降信就变得无关紧要,裴氏部众真的反了, 裴益之不死也得死。
裴琅,裴琢的嫡亲兄长。
这位新任的裴氏主人向他求援。
……他答应了。
他答应过嫣嫣不会再对裴琢动手,就公事论, 对裴家此时的投诚,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路州和他手下其他被流民军阀彻底毁过几遍的州郡都不同, 它这些年都很安稳, 安稳到里面的情况一如在梁朝时的复杂。如果他不想从头到尾血洗一遍的话,确实需要有人替他居中斡旋,在路州经营多年的裴氏就很合适, 只剩下残部的裴氏更合适了。
冉韬轻轻从背后抱住了人, 低声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想回来见见你。”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条“喜讯”。
裴琢娶妻了, 裴氏部将的女儿。
“嫣嫣,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我不求更多,也不会再做什么。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杨嫣扭着身抱回去,以行动表示回应。
她有点疑惑:这才半天没见吧?夫君好黏人啊。
……
四年后,闵朝被灭,凉州归降。
初步平定下北方后,冉韬正式称帝。国号为“卫”,他本人也恢复“冉”姓。
之后,便是筹备水军,准备南下。
不过在此之前,杨嫣先把便宜爹一家接到北方来了。
北方朝廷气势煌煌,杨父身处“敌营”,能够成功脱身还是费了一番心力。不过这并不影响杨父一路上的好心情,舟车劳顿都掩不住他的容光焕发、满面意气。
他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皇后!还是帝王为她空置后宫、椒房独宠的皇后!!
女儿在皇帝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他便是实打实的国丈,日后的前途不必担忧。
杨父如今全然没有得知女儿跑去北方时的气急败坏,满心满眼的都是:女儿既有眼光又有想法、敢作敢为,果真是生下来就要当“贵人”的!!
这种意气风发的亢奋情绪一直持续到女儿带着外孙过来见他。
照常理说,杨父该入宫拜见的,君臣之别从来高过父子,他女儿既然嫁入了皇家,那就是“君”,便是他见了也该叩拜称主。但陛下.体恤他们父女久别重逢,特许他在家中设宴,一切以家礼行之。
这独一份的恩宠荣耀不止杨父觉脸面甚光,就连一路上神情惴惴的王氏都心下稍安,费心操持这场“家宴”的同时,也禁不住在心底大松口气:总不用担心入宫后的刁难了,三娘那个性子,真能让她当众下不来台。
只是觉得宫中仪式太麻烦了的杨嫣:“……”
你们高兴就好。
杨父就这么保持着昂扬的情绪,见到女儿身边的那个孩子。
扎着总角的小童上前一步,虽然年纪尚幼,但是仪态中自有一番气度。
“昶儿见过外祖父。”
行止得当,施的虽是晚辈礼节,却不显位卑。
这行动挑不出什么差错来,但杨父却在心底冒出一种说不上的怪异感。
对方年纪虽小,却不能怠慢,杨父连忙收敛心神回礼道:“怎敢当太子殿下如此称呼。”
冉昶仰头笑了起来,“外祖父不必客气,阿耶说了是这次家宴。他没有陪娘一起过来,就是怕外祖父拘束。”
明明是个小孩子,笑起来竟然显得温文尔雅。
这气度,杨父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不是指他今日觐见的那位陛下,后者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摸爬滚打起来,甫一见之就觉杀气凛然、让人不敢细看。
杨父忍不住再次出了神,一直到被旁边的杨嫣提醒一句“阿耶,咱们先进去吧”,他才压下那点莫名的情绪,引着人往里走。
既然是家宴,也没有拘束。杨父暂时忘了门口那点疑虑,像是普通人家的长者一样细问起后辈的学习情况,问着问着就考校起来。
杨嫣在旁边看着只感慨,这可真是古今中外亘古不变的对孩子的话题。
好在冉昶还挺乐在其中的。
虽然换了个爹,但是这孩子一如剧情里一样聪慧灵秀、勤奋好学……乖到可以充当“骗人生娃”的好孩子模板了。
——果然是她这个当娘的基因好。
杨父显然对问出来的情况十分满意,等到了吃饭的时候已经满脸都写着“这是我的好大外孙”了。
普天之下所有长辈在饭桌上表达关怀的方式都差不多——“多吃点”。
杨父也不能免俗,因为这位外孙现在以及未来的尊贵身份,他甚至没顾礼节,亲自动手添的菜。
杨嫣在旁瞄了两眼,趁人不注意,把冉昶碗里的香芹夹出来了。
得到了小朋友一个“欲言又止”的小眼神。
杨嫣理直气壮地看回去:看什么,不喜欢吃就要说出来。
以冉昶小朋友的身份,虽然是做客,但没人给敢给他委屈受。杨嫣选择偷偷挑出来,已经很给便宜爹面子了。
杨嫣动作挺快的,但是这点眉眼官司还是被杨父看到了,杨父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杨嫣:“昶儿不喜欢吃香芹……阿耶你不用管他,他都五岁了,要吃什么会自己指。”
虚岁五岁,又因为是腊月生的,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冉昶倒是一本正经地:“长者赐不敢辞。昶儿只是不喜,并非不能,怎敢浪费外祖父心意?”
杨嫣:“……”
你信不信,你要是换个爹,今天的外祖父别说“心意”了,他能把你扔出大门口。当然这种话杨嫣是不会当着小孩子面说出来了,她这会儿只是礼貌地保持了微笑。
杨父却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都僵硬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道了一句:“昶儿纯孝。”
“长者赐不敢辞”……
他想起来这孩子的气度像谁了!!
当年也有个孩子在杨家做客,说了同一句话,当时崔氏还在世、玩笑地同闺中友人许了门亲事,后来玩笑成了婚约,再后来……
杨父的脸色已经渐渐泛青。
他又想起杨嫣刚才的话——五岁。
他女儿的婚事是在四年前,是四月维夏成的婚,她哪里来的五岁的儿子?!早产?这孩子脸上可没什么孱弱之相!
五年前,裴益之遣裴氏子弟入卫阳为质,里面就有裴琢……
杨父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她怎么敢?!她哪来的胆子?!!
杨父忍不住看向杨嫣,看见那张“春花尚逊三分颜色,明月亦羞与之见”的脸就是一梗。
她胆子确实很大!
当年就敢孤身一人北上、不顾战乱地去寻人,再做出这种事来一点都不稀奇!
裴琢!又是裴琢!
他当年把这个女儿从梨县接回来的时候,就后悔亲事定得随意了。现在看来,那婚约哪里是“随意”?分明是惹祸的孽.根!
——这可是抄家灭门、要阖族皆绝的大祸!!
*
杨嫣毕竟是在外面长大,和便宜爹关系算不上亲近,这顿饭也是“走流程”的意味居多。但是吃完之后却被便宜爹叫进书房、说是父女久别重逢、叙叙别情。
杨嫣纳闷。
她和便宜爹的塑料关系还到不了“说悄悄话”的程度,当年她从梨县回杨家,也没见这个便宜爹有什么别情要叙。
杨嫣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问题,也就没拒绝,老老实实地跟着进去了。
杨父一进书房就把其余人都屏退了干净,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你老实交代,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但是配上表情却称得上疾言厉色的。
杨嫣被问得一懵,谁的?
当然是——
“我的。”
她亲自生的啊,还能是谁的?
这回答在杨父看来就是在“模糊重点、回避话题”,简直佐证了他的猜想。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栽倒在地上。
杨嫣懵逼着去扶,虽然她和便宜爹没什么父女感情,但是也不至于想把人气死啊?这是怎么了?
杨嫣伸过去的手被死死地抓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的手臂掐断。
她倒抽了口凉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杨父这会儿却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了,他咬着牙道:“你把所有人当傻子吗?!那个……他可有半点早产之相?”
杨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便宜爹这个意味不明的代指是说冉昶。
她不明所以:“昶儿是足月生……嘶~”
杨嫣终于被她亲爹掐哭了。
生理性眼泪倒不影响情绪,杨嫣还在试图让不知道为什么陷入激动的老父亲冷静一点,她嘶着气劝道:“阿耶,你、你先放开,有什么话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