荌莨话音刚落,门口的鹦鹉就快嘴重复着:“济州平叛,秦王出兵。”
荌莨“噌”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望向门口,“谁?”
阿姩起身,将幡杆上的两只鹦鹉召回。
荌莨瞪大了眼睛,指着阿姩左右肩上的两只鹦鹉,“这小东西,该不会飞出去乱说吧?”
“它嘴快,但记性不好,隔一天就全忘了,没事的。”阿姩安慰道。
“不行,这两只鹦鹉偷听我讲话,还面朝大街乱说,得服刑!”荌莨心生一计,“除非你替我在府上应承,不然我就把这两只鹦鹉煮了吃掉!”
阿姩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阿姩!”荌莨软硬兼施,夹着嗓子贴上来,“就帮我这一次,等我在赛鹰会上拔得头筹,一定回来犒赏你!”
阿姩默不作声。
荌莨继续劝着:“我之所以让你帮我,是因为太子那边盯得紧,要是我大摇大摆地回东戎,在如今这个风声鹤唳的节点上,很容易让太子一党捏造把柄,这不就更坐实了秦王和东戎里应外合吗?”
阿姩思忖片刻,觉得荌莨说的不全无道理,便答应下来。
“我的好阿姩!”荌莨激动地搂住阿姩,在阿姩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你要是缺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荌莨有求必应!”
阿姩想了想,“你能带回几只大食的鹘鹰吗?”
“非得要大食的鹘鹰吗?”
阿姩点了点头,“它们作战都用鹘鹰打头阵,我想研究一下。”
荌莨面露难色,“我想想办法吧。”
“还有这个!”阿姩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圆形玻璃,“你能帮我多造几个这样的物件吗?”
荌莨拿在手上,发现透过玻璃能清晰地看见手掌的纹路,好奇道:“这是什么?”
“西海进贡的无色玻璃,经过打磨,制成这样的圆形厚片,可以放大远处的东西。”阿姩解释道。
“西海进贡?”荌莨在心底盘算着,“那得从官路驼道上运过来,这可难住我了,我……想想办法吧。”
两人互相交换条件后,阿姩同意了荌莨的请求。
次日晚,荌莨换了一身夜行衣,在路上放飞两只猎鹰,以分散守门侍卫的注意力,顺利出京后,她又在城外进行了一番乔装打扮,和阿啸一起悄悄回娘家。
按照的荌莨的嘱托,阿姩每晚提前一个时辰关好店铺,溜进秦王府,穿上荌莨的衣服,躺在被窝里装病。
前几晚均无事发生,的确如荌莨所说,李芫麾每日在文学馆谈天说地,晚上也不回府,对阿姩而言,相当于换了张舒适的软床睡觉,每夜吃好睡好,等第二天日升,她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依依不舍地告别锦衣玉食的暖乡。
可这样的好事只维持了五天。
第六日,阿姩像往常那般溜进秦王府,享用完丫鬟们准备的美食后,安心地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可过了不久,门口渐渐响起脚步声,几个丫鬟守在门外,行礼时故意提高了嗓音,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人。
“秦王殿下……”
阿姩眼珠子一转,急忙盖好被子,面朝内侧躺着。
随着脚步声渐进,阿姩的呼吸愈发急促,她索性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块僵直的木头。
脚步停在纱帐外,良久,又渐趋渐远,直至消失在门外。
阿姩长吁一口气,心脏差点提到嗓子眼。
后几日,又不见李芫麾的身影,阿姩逐渐放宽心,让丫鬟多准备几道糕点,前一天吃不完的,第二天走时可以打包。
毕竟是秦王府的美食,哪怕一块小小的蜜糕,与街上寒碜的烧饼相比,都是至尊美味。
好景不长,待到第十日,李芫麾选了个白天的时间进秦王府,见荌莨不在,便质问手下的侍女。
侍女被荌莨训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句“王妃去太液池边的水上亭榭赏景了”,便足以打发走秦王,若秦王钻牛角尖,非得去池边的亭子里寻个遍,再回来质问侍女时,侍女又说“王妃去鹰坊教训弟子了”。
如此反复,秦王也听乏了,便不再过问。
等到第十三天,秦王有意早回一个时辰,一进府门就能看见荌莨的房中点着数根蜡烛,四处弥漫着饭菜的味道。
阿姩不是神算子,自然料不到李芫麾来这么一出,当时,她正坐在房中,抱着鸡腿啃得不亦乐乎,门口突然响起了丫鬟的叫喊声。
“秦王殿下……”
阿姩一愣,当即扔下鸡腿,扯出丝帕胡乱擦了擦嘴,纵身跳上床,像个心虚的家贼一样,用被子蒙住脸。
她屏息凝神,听着门口的对话。
“王妃每晚都吃这么多吗?”
“是的,殿下。”
“她不怕撑着吗?”
“王妃说她晚上会饿。”
阿姩的胸口“砰砰”跳着,祈祷李芫麾赶紧离开。
“王妃吃完就睡?”
“是的,王妃吃完,倒头就睡。”
“刚吃完就睡,不消消食吗?”
“王妃每日奔波,十分疲劳,所以一挨枕头就会睡着。”
阿姩静静听着,奈何气没顺过来,在屋里打了个饱嗝。
完蛋!阿姩捂住嘴,听着从门口逼过来的脚步声。
“荌莨?”
李芫麾轻声叫着。
阿姩加重了呼吸,佯装入梦,侧身躺着,一动不动。
须臾,屋内的脚步声移向屋外,阿姩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瞄了一眼门口,见侍女回头冲她点了点头。
这一遭,着实扫了阿姩宴饮的兴致,她从床上爬起来,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顿时没了胃口。
第十四天正午,秦王请了个御医,隔着纱帐为“荌莨”把脉。
李芫麾瞥了眼从纱帐伸出来的手腕,腕上戴着一环金镯,镯上系着红绳。
金镯过大,显然与手腕的尺寸不相配。
“王妃为少阳经之病,气虚不足,易患泄泻,心虚掣痛,饮食不下。”太医蹙眉道,“依照此脉,王妃应是厌食,而非暴食。”
李芫麾已觉察出蹊跷,暂请太医开了方子,等太医走后,李芫麾拉开纱帐,拽住“荌莨”的胳膊,将她从被子里揪了出来。
果真,躺在床上的是荌莨身边的侍女之一,并非荌莨本人。
李芫麾盘问过后,侍女仍谎称“王妃出宫游玩,亥时前回”。
所谓的“亥时前回”,完全是个模糊的说法,侍女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搪塞李芫麾,自然免不了受责。
“要是王妃亥时前回不来,你就去给仁穆皇后守陵吧。”李芫麾冷眼道。
当日晚,阿姩潜入秦王府,正打算饱餐一番,结果发现屋内并未摆放任何膳食。
侍女忧心忡忡地让阿姩躺上床,千叮咛万嘱咐,若是秦王一会儿来,一定要闻声不动。
阿姩从侍女身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初始时令人心怡神旷,而后头昏脑涨、催人入眠,阿姩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拉住侍女,“你用的什么香?”
侍女甩开阿姩的手,出去后,锁上了房门。
阿姩从床上翻下来,裹着床单,匍匐向前,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取过桌上的水壶,将壶底颠倒过来,结果发现壶中空空,
她浑身疲软,情急之下吹响了口哨,叫来老五。
老五隔着木窗连声啼叫,用喙尖啄着格栅,翅膀猛力拍打着外墙。
“窗户也锁了?”阿姩趴在地上,额头直冒冷汗,她盯着被老五撞得咚咚作响的窗框,下意识合上眼,整个人瘫在地上,沉沉睡去。
半个时辰后,李芫麾进秦王府,看见荌莨的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
“王妃今天睡这么早?”
“是的。”
李芫麾警惕地走进去,屋内十分安静,拉开帐帘时,忽而飘出一股异香,他果断用袖子捂住口鼻,霎时,耳畔响起门锁的声响,他一回头,见侍女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跑到窗边,却发现窗户已被钉死。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死局,如果今晚李芫麾在房中丧命,那凶手便是隐在帐中的阿姩。
李芫麾拉开被子,直到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人脸,他心里咯噔一下。
“阿姩!”
他将阿姩从床上抱起来,试探着鼻息。
“阿姩!”
他的声音像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在快要燃尽的蜡烛中弹到肝肠寸断。
他用额头贴紧阿姩的脸,在奄奄一息的烛光中,抱着心中挚爱。
那股异香不断发挥着致命的功效,李芫麾渐感呼吸困难,他沿着迷香飘来的地方,在床榻上摸索,手指不经意碰到了一块球状物。
他揭开床铺,发现铺下放着一颗香囊,囊身用镂空的花鸟纹包覆,打开半球状的铁制外壁,里面的香盂中盛放着研磨成粉的曼荼罗。
他将香囊扔在地上,用脚踩碎,拿起桌上的瓷壶,砸向门扇,大喊数声:“来人!”
登时,房前屋后围塞着带刀侍卫,卫兵破窗而入,在药性入五脏六腑之前,及时救下了秦王。
而阿姩便没那么顺遂了,针灸之后依然未醒,太医便铤而走险,采取了放血疗法。
经过两天两夜不停歇地诊治后,阿姩逐渐恢复意识,抬眼时,见太医坐在一旁,身后站着十几个丫鬟内侍。
“请问娘子,之前的月事准吗?”太医小声问。
阿姩面色惨白,侧着脸,摇了摇头。
太医的脸皱成了一块核桃,“我见娘子身负旧伤,之前诊治的药方尚存否?”
阿姩声音嘶哑,艰难地说:“义,安,宫……”
内侍随太医一同前往义安宫取药方,恰巧在路上遇到了忙完公事的秦王,秦王让两人回府上稍候片刻,自己则驾快马,几个弹指后,迅即将药方送到太医手中。
太医边看边摇头。
“药方有问题吗?”李芫麾焦心道。
“不是药方的问题,秦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同去廊庑下,太医拿着药方,道出实情。
“阿姩小娘子,怕是不能有孕了……”
李芫麾夺过药方,一脸惊色,“为何?”
“之前,阿姩小娘子中过箭伤,太医开的几味药虽能祛毒治本,但药性寒凉,按理说,她康复后如能安养半年,每日用乌鸡、白术、当归等调养经血,当恢复如初。”
太医何曾想到,如此瘦削的姑娘,当时大病初愈,次日就随军北上,吃得最好的,恐是那一袋从檩京带过去的大肉包子;被邬鄯挟持时,她又纵身跃入凛冽的海水,在水中潜溺数个时辰。
李芫麾眨着眼睛,用睫毛拨开罩影,颤声:“还有什么补救的方法吗?”
太医无奈地闭上眼,“恕微臣无能。”
第23章 欢情
一道幽暗曲折的小路,路上结满了冰霜,天上没有太阳,四周浓烟滚滚。
大火连成一片,无数哀鸣、啼哭声从窗户里飘出来,一把把横刀映在墙面,阔长的刀柄下,一颗颗头颅从颈上掉落,血溅门楣。
火光将府邸映如白昼,披着甲胄的士兵破门而入,挥舞着巾旗,背后的护心镜映着屋内的尸骸。
城楼的士兵颠倒着栽下来,身上扎满了弓箭,像刺猬一样,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烟尘刺激着阿姩的鼻孔,她咳嗽了几声,缓步向前走去。
周围燃起万丈高的赤焰,她的身体却像寒冰一样,每走一处,脚下便绽开了冰花。
晦暗的夜幕下,一人骑着马,从倾倒的广厦中走来。
突然,狂风呼啸不止,林中鸦声齐鸣,地面裂开万丈峡谷,崩裂、塌陷,阿姩脚下一滑,坠入其中,全身的血液向头部涌去,她抬眼时,那人正站在崖边静静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长戟悠悠划动。
“李芫麾!”
阿姩的心头像裹着一滩凝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一块坚固的岩石。
“救我!”
她奋力嘶喊,身边的碎石从上空砸下来,缠绕的荆棘划伤了她的臂腕,崖上的身影漠然离去,赤色的马尾慵懒地垂在身后,闪着流光。
阿姩眉头紧皱,豆大的汗滴从侧脸滑落,像盐水一样蛰着她的眼睛。
她痛苦地□□着,脚下的冰花开始向上生长,将她整个人包覆其中,皮肤上冰凉刺骨,五脏六腑却灼热难耐,她低头一看,手里的岩石渐渐松散,化成一抔泥土,随风而逝。
“别!”
她一睁眼,看见两道房梁穿过排列整齐的四方格,宝相花纹装饰的木架挂着几只黑色的宫灯,天光从门外散进来,在房中滤出一面暖色的光带,星星点点的尘埃浮在其中,轻盈地游走着。
“醒了?”
阿姩循声望去,见李芫麾跨过门槛,手里拿着一条毛帕。
他淡淡地笑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阿姩从床上坐起来,一块湿布从额头上掉了下去。
“我瞧瞧。”李芫麾将手搭在阿姩额头,“还有点烫。”
阿姩低头,看了眼盖在身上的五六层被子,“这都把我裹成粽子了,能不烫吗?”
李芫麾瞪大了眼睛,笑道:“看来恢复的不错。”
阿姩一脚蹬开被子,摸了摸身上的薄衫,里层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
七八月的艳阳天,居然有人给她捂上这么厚的棉被,难怪她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原来是李芫麾这个家伙,在梦里见死不救就罢了,回到现实里,竟然也想把她活活热死。
“秦王怎么不去文学馆看书了?”阿姩故意问。
“堆在暗角的书粘了湿气,已经发霉了,我派了几个人前去打扫,这几日就先不去了。”李芫麾将毛帕递给阿姩。
阿姩接过时,看见李芫麾手上青一块、紫一块。
“你手怎么了?”
李芫麾抬起胳膊,看了眼手上的瘀痕,“刚才你一直掐着我的手,然后它就变成这样了。”
阿姩心虚地往后缩了缩,“我刚才做噩梦了,梦见自己抓住了一块石头,没想到是……”
“是啊,做噩梦时还叫着我的名字,我是有多可怕啊?”李芫麾垂下手臂,拉了拉袖口,遮住那片淤青。
阿姩用毛帕冰敷着额头,时不时看一眼李芫麾,见对方仰起脸,歪着头,一副要讨说法的样子,“你……还有什么事吗?”
李芫麾盯着阿姩,“是荌莨让你来府上的?”
阿姩本想说“是”,可这样就太不够义气了,显得几天前那场谋杀像是荌莨设计的。
李芫麾见阿姩避而不答,又问:“那就是你自己想来我府上的?”
阿姩的嘴角向下咧着,心想:神经病才会来你府上。
第一次来,碰上一道飞箭,幸好那支箭是擦着她的脖子射出去的;第二次来,碰上迷香,从鬼门关绕了一趟。哪次来不是折损半条命,得亏她命大福大,不然已经死过八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