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瞥了一眼李猫,愣是没看出他哪里实诚。
两人走到围场边,见一众穿着不同的人或站着,或坐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子里的两只公鸡,两只鸡一红一白,红的偏主动,属进攻方,白的偏保守,却总能灵活地躲过红鸡的发难,让对方扑空。
后排站着一个形貌昳丽的贵公子,一边观鸡斗,一边和身旁的书生搭话。
两人一个赌红鸡赢,一个赌白鸡赢。
“来了来了……”白鸡的主人高声叫喊,手中的木棍在围场边的土墙上敲得咣咣作响,借以提醒白鸡及时退让。
“上去啄它!”红鸡的主人吆喝着,手持酒葫芦,面色微醺。
只见红鸡腾空而起,从白鸡身上掠过,转而去啄白鸡的翅膀,白鸡见势,向斗场的角落躲去,红鸡穷追不舍,再次对准白鸡的爪子啄了几下,白鸡翻身倒地。
“足下还要赌吗?”公子偏过头,胸有成竹地看向身旁的书生。
书生抿着嘴唇,捏紧了手里的钱袋。
白鸡倒地挣扎了一会儿,须臾又站起来,晃着脑袋向红鸡飞去,红鸡毫不示弱,一声长啼,将白鸡脖子上的羽毛拔去数根,赶至墙角,纵身一跃,站在围场边垒砌的矮墙上,伸出十字大爬爪,将白鸡摁在脚下。
“好!”在场的看客大多拍手叫绝,喝彩声久久不散。
公子将案几上那枚银饼拿回,低头看了眼书生,“足下愿赌服输?”
书生将钱袋怼到眼前,慢慢解开,见里面躺着百枚寒碜的通宝,与之前约定的数字相差甚远。
“等等!”白鸡的主人凑到鸡冠上闻了闻,随即高举双臂,向众人大喊,“我的鸡被人灌了酒!”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红鸡主人手里的酒葫芦。
“你……你胡搅蛮缠!”红鸡主人将酒葫芦藏进怀里,半醉不醉地说,“我这么好的酒,别说给鸡喝,就是给你喝,也是极大的浪费!”
“你说什么呢?”白鸡主人撸起袖子,要同红鸡主人干一架。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黑白纹路的大鸟从屋檐上飞下来,划过一道月牙形的弧线,将那只红鸡抓去高空,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在场者无一不目瞪口呆,伸颈瞻望,就连白鸡的主人也吓得够呛,颤抖着往后退了几步,败下气焰,哆嗦着问:“刚才是什么东西?”
红鸡主人重新将酒葫芦拿出来,闷了几口,盯着云层中遨游的黑点,慢吞吞地说:“那是我们草原的猎鹰呀……”
白鸡主人瞪大了眼睛,“猎鹰?”
公子看得入迷,等回过神来,身边的书生早已不见踪影,他转身张望,见一道背影匆匆转过墙角,落荒而逃。
阿姩看了眼李猫,“那个书生好像跑了。”
李猫面无表情道:“那不是什么书生,是个小娘子。”
阿姩一脸震惊,“小娘子?”
“包子铺刘老板的女儿,叫采春。”李猫解释。
公子看那书生时,不经意看了眼阿姩,觉得有几分面熟,便上前招呼道:“恕在下冒昧,想问一句,你可曾是淮王府的官奴?”
阿姩顿了顿,“你是……”
“惭愧,在下不便透露,还望见谅。”
阿姩转念一想,“如果我能帮你寻回那个不讲诚信的书生,你能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公子犹豫地看了眼站在阿姩身边的李猫。
李猫拱手行礼,“下官名唤李猫,一月前拜云辉将军。”
公子肃然起敬,回礼道:“在下元伯才。”
阿姩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当朝宰相元瞻有两个儿子,长子元伯才,次子元仲铠。
相传元伯才三岁会吟诗,七岁通音律,十岁熟背四书五经,去年以生徒身份参加春试,中会元。
“相识不易,在下斗胆请二位移步酒肆雅间,座谈一番。”元伯才诚恳地说。
三人并行,出了永乐坊向北走去,半路上遇见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推着两轮车,车上放着一摞蒸屉,下面架着炭火。
“诶!”男人气喘吁吁地靠过来,“几位大人,小的想打听一下犬丘在哪儿?”
“你是指咸阳槐里吧?”元伯才问。
“对对。”男人使劲点头。
元伯才面露难色,“李兄……”
李猫当即应道:“下官陪他去。”
阿姩不解,问推车的男人:“你是给什么人送,非得千里迢迢地从檩京运过去?”
“我也不知,两个时辰前,两个千牛备身来店里订购包子,老板实在忙不过来,就叫上我帮他运,我本是赁铺赁车的,现在接了这么大的活儿,害得我在城里绕了好几圈,快把腿给跑断喽!”男人抱怨道。
李猫跟过去,对男人说:“槐里此去百余里,最好用马车驮着,不然会走断腿的。”
男人急忙说:“我店里有,马和骡子都有。”
阿姩有些好奇,应声道:“我也去!”
元伯才拉住阿姩的胳膊,“雅间有贵客。”
李猫在元伯才背后翻了个白眼,面朝阿姩,用口型说了句:“护好自己。”
待李猫与那男人走后,阿姩站在原地,对元伯才说:“你得告诉我雅间是什么人。”
元伯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淮王李奕。”
阿姩有种不祥的预感,又问:“那方才送去槐里的笼屉,是为了什么,你也知道的吧?”
元伯才示意阿姩边走边说,“槐里有座英陵,先后安葬过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今日圣上以军礼入殓,是为平阳公主。”
阿姩大惊,平阳公主是李芫麾的妹妹,论年龄,算是英年早逝了。
李芫麾一定很难过吧,阿姩这般想着,一路魂不守舍,走到永兴坊时,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进了酒楼,每迈一层台阶,她心里的哀痛就多一分,等上到二楼,两眼已被水雾遮盖,掀开帘子的一刹那,泪水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阿姩……”李奕站起来,抱住阿姩的肩膀,“怎么了?”
元伯才本想偷听一耳淮王的密话,结果一见眼前的阵仗,便识趣地走开了,重新在隔壁开了雅间,虽有一墙之隔,但依稀能听见只言片语。
“平阳公主……”不说则已,一说就更加情难自已,阿姩小声抽泣,望着李奕通身素白的衣衫。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吾等终会归于其居,平阳辞世,重于泰山,天子举哀,世人铭记,有此等待遇,平阳作为公主,在天上也会安息的。”李奕帮阿姩擦着眼泪,安抚她坐下,从腰间拿出一块阗青白玉。
这块玉,是阿姩前天路过永福坊时,托府卫送进去的,她还写了一张字条:“齐王予婕妤。”
“阿姩,这块玉,是谁让你给我的。”李奕柔声问。
阿姩止住泪水,坐直身子,将视线落在那块玉石上,“齐王。”
“你看着我的眼睛。”李奕凝视着阿姩,“这玉,当真是齐王让你给我的?”
阿姩直视着李奕,“是。”
李奕长叹一声,苦笑道:“荒谬啊……”
阿姩看着李奕眼底的光逐渐暗下去,由凄切转为悲痛,而后露出凶光,像暮色下的花豹,让人不寒而栗。
“荒谬啊!”李奕再次说时,语气狠厉,像只锋利的钩子,要剜去仇人的眼睛。
李奕拿起桌上的酒壶,一口气闷完,又命店家取来五壶,一壶接一壶地灌进喉咙,酒水从唇角溢出,沿着脖子流进衣服里,他索性脱去外衫,解开领口,接着猛灌。
“淮王……”阿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摁住李奕的手,劝道,“别这么糟践自己。”
李奕喘着粗气,回头注视着阿姩,借着酒劲,将心中积怨已久的欲望全部释放出来,他用手扶着阿姩的脸,肆无忌惮地凑了上去。
“淮王!”阿姩倏而起身,推开李奕,从雅间跑了出去。
元伯才听见隔壁的响动,倒吸一口凉气,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平心静气地从雅间出来,见阿姩已跑远,便去李奕的雅间外,问了声:“要追吗?”
门内响起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元伯才屏息凝神,在门口静默良久。
阿姩独身一人向永乐坊走去,四周的店铺陆续熄火关门,太阳在山后露出半张炙红而清晰的脸,她吹响哨音,老五没有来,雷霆也不见踪影,她踮起脚尖,四处寻觅着李猫的身影。
她平日最烦李猫,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走到哪都“偶遇”。
可现在,她“偶遇”不到他了。
天色渐晚,身边连只可以说话的鸟都没有,她摸黑向前,行至永乐坊门前,停下向内张望了一会儿,随后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斗鸡场也不似上午时热闹,几个家仆打扫着地上的鸡毛,老板娘倚在门口,仍是拿着一面团扇。
老板娘笑盈盈地迎上来,“你是落什么东西了吗?”
阿姩羞于启齿,她前几日都是住在客栈里,身上的钱也快花完了,本想找座寺庙睡进去,可老五不在,若是出了意外,也没有帮她通风报信的伙伴。
“要不你在我这凑活一宿?”老板娘看出了阿姩的难处,爽快道,“来,快进来。”
阿姩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谢谢掌柜。”
老板娘摇头道:“咦——叫我姨母。”
阿姩憋笑道:“谢谢姨母。”
“诶,这就对了!”老板娘笑开了花。
阿姩被安顿一间厢房,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中是个女子,阿姩盯着那幅画,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洗漱后,正准备入睡,忽然听见游廊有人走路,一个黑影从门口飘过,不一会儿又倒了回来,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21章 仙人指路
“阿姩!”
一声沙哑的低吟。
阿姩盯着门外那道细高的身影。
“你睡了吗?”
阿姩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她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了几步。
“我看你房间里的蜡烛还亮着,我能进来吗?”
阿姩正准备说“不能”,门口就响起“哐”的一声,只见那道影子飞速窜进来,吓得阿姩往后一躲。
“是我!”李猫摘下遮脸的黑巾,露出两排皓齿。
“李猫?”阿姩眉头一皱,从头到脚将李猫的装扮打量了一遍,“你怎么穿成这样?”
李猫脱去夜行衣,将门反锁,跨步至桌旁,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边喝边讲:“我今天有件事没办好。”
阿姩拉过椅子坐下。
“今天我当着元伯才的面说我是云辉将军,官至三品,其实是想给自己抬个身价,以免人家看不起、不邀我同行,其实我……我只是个七品的翊麾将军,我下午被几个身穿甲胄的士兵堵在檩京城外,你猜如何,他们要绑我去齐王府当差。”李猫说完,又喝了几口水,鼓着腮帮子,盯着方桌一角。
“所以呢,你去了?”阿姩前倾着身子。
“我当时没回应,扭头就跑,跑回檩京城,进秦王府,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妃,王妃说我应该答应的,起码能在齐王府做个耳目。”李猫说完,看向阿姩,“阿姩,你说我要不要去?”
阿姩还是第一次见李猫如此正经,说话时不再笑嘻嘻的,而是满腹忧虑,“秦王的意思是?”
“秦王不在府中,王妃说秦王这几日一直在文学馆闭门不出,只今日因平阳公主崩逝,才去槐里参加了葬礼。”李猫的表情略显凝重。
阿姩思忖片刻,眸子中映着烛台上的火光,“去吧,秦王需要你。”
李猫的手缓缓向前挪动,先是轻轻碰了一下阿姩的手指,而后覆盖其上,直到完全握住她的手背,“阿姩……”
李猫的声音些许沙哑,可能是赶路导致的口干舌燥,但沙哑中又带着些颤抖,像是准备倾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阿姩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烛光照在李猫脸上,一刻不停地跳跃着。
李猫眼底溢出亮晶晶的水雾,眼眶渐红,他哽咽了一会儿,突然换了副勉强的笑容,“我今天带猎鹰去探路了,老五也去了,它们很聪明,去了一次便记住路线了,我让马夫跟着两只鸟走,你猜怎么着,方向丝毫不差,赁铺的老板顺利折返,两只鸟也平安无恙。”
阿姩见李猫强颜欢笑,反手抓住李猫的臂腕,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猫嘴角微扬,眉头却紧蹙,他张开嘴,半天才说出那句:“我要……成亲了。”
阿姩的表情十分平静,“真的吗?这是喜事呀,对方是谁?”
“若留,齐王的人。”
此话既出,阿姩便全听明白了,其实李猫已经做出决定了,他答应去齐王府当差,也答应娶亲,只不过心里过意不去,这才回来当面问询她的意思。
其实她的意见并不重要,不然李猫也不会先斩后奏,或者说,李猫和她一样,既为犬马,生死有命,婚姻之事,身不由己。
李猫的婚事定在六月初一,因与平阳公主的葬礼只隔了十天,为避免非议,成亲当日一切从简。
李猫的姨母听闻喜讯,在永乐坊设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来宾多是斗鸡坊的常客,有平民,也有达官,多携带贺礼,要亲手送给这对新人。
“你外甥呢?媳妇呢?也拉出来让咱们沾沾喜气嘛!”众人在酒桌上埋怨道。
“嘘——”老板娘挤眉弄眼,“你们小声点儿,我这外甥如今可大不一样了,晋了云辉将军!”
一个富贾打趣道:“真的假的,大将军娶亲,弄得这么神秘,是娶了个仙女吗?”
老板娘确实没机会见着外甥如今的模样,她只是捕风捉影地从外人嘴里打听到的,就连外甥的住处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李猫走后,阿姩和老板娘开启了合伙生意,在永乐坊东面的街道上,新置了一处店铺,专为远行的人打造“仙人指路”,提供引路服务的是两只鸟,小的是只蓝鹦鹉,名唤老五,大的是只海东青,名唤雷霆。
坐席的来宾非要登门拜访新晋的李将军,便央求老板娘请出两位指路的“仙人”。
其中有识货的人,一眼便看出这两只鸟的品级。
“这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商人问。
“这是我家丫头从宫……从山里带过来的。”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给正在邻桌招待宾客的阿姩递了个眼色。
阿姩走过来,向大家解释:“这是我之前在鹰坊授课时选中的猎鹰,辞官后,它便跟着我飞出宫,我好几次送它回去,它都不肯,就任由它在此处待着了。”
商人扫了眼身姿曼妙,气质窈窕的阿姩,狐疑地问老板娘,“掌柜,这是你家丫头?”
“昨儿个刚认的干女儿。”老板娘一边斟酒,一边回答。
商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姩。”
自此,阿姩的铺子又加盟了一位腰缠万贯的富豪,此人姓郑名隆,本是做些丝绸生意,碰巧听闻宫中始设各类鹰犬坊,便想借着余钱养几只名贵的鹰隼,好贡给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