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等黎瑄开口,沈屹笑着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不怕禹直你笑话,我啊,太想成亲了,一刻都等不及了。”
当时的黎瑄还不能体会到沈屹这种心理,但他可以理解,许昱晴那样一个名动京城的美人,即使一早就同沈家定下婚约,满京里惦记她的人也不在少数。
譬如,当今新帝萧鉴晟。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便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许侯爷胞妹的爱慕之情。
只是可惜,沈屹最终虽如愿迎娶到了许昱晴,却没有同他相守一生的机会。
黎瑄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酒坛,闭上双眼不忍再回忆。
良久后,他将自己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朝山坡上走回军营。
当天夜里,就着氤氲的烛火,黎瑄在桌案前静坐了许久方才提起笔在信纸上一字一句认真地写着,
“吾妻婉婉,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自京城一别,已有数月。吾久居战火,白日厮杀劳苦,夜里孤寂落寞,唯有吾妻过往所执家书相伴,聊以慰藉......”
他提笔写完那封信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里封好。
亲卫端着茶水送进来,见他正摆弄着一封信,忙道:“将军可是要寄家书回府上,属下帮你送去给信官吧。”
黎瑄捏着信封得到手一顿,犹豫了许久,将那封信放进衣袖里道:“不必了。”
他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说开才比较好。
彼时,御书房门前候着的两名太监低着头昏昏欲睡。
高公公抱臂靠在门前的柱子上假寐,光承帝处理政务至深夜,他不走,御书房内周围侍奉着的就都得强打着精神。
桌案上的烛火快要燃尽了,光线一阵忽明忽暗。
光承帝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将笔搁在一旁。
他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烦闷地放在桌案上。
碰撞声惊动了门前打盹的高公公,他忙进屋看向略显烦躁的光承帝,
“奴婢给陛下换盏新茶......”
“不必了。”
光承帝打断他,“朕想出去透口气。”
这夜深人静的去哪走动,高公公话到了嘴边还是笑着道:“那奴婢叫人备上銮驾。”
“不必。”
光承帝再次制止,“就走着吧。”
高公公嘴角抽了抽,还是笑着应了声。
他跟在皇帝身后漫步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发觉面前的人停下了脚步。
高公公抬头看了看,昭华宫的大门近在咫尺。
他立马领意,询问道:“陛下,宸贵妃娘娘像是已经睡下了,要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吗?”
光承帝抬头看向那昔日流光溢彩的宫殿,如今几乎连点烛火的光芒都看不见,黑漆漆的像是陷入一片死寂。
但他知道,他想见的那个人此时必然还未就寝。
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回去吧。”
高公公佯装糊涂,询问道:“陛下,咱们回哪里?”
光承帝闭了闭眼道:“去皇后哪。”
“陛下,方才坤宁宫的宫人过来同奴婢知会,皇后娘娘因太子殿下不按时用药发了好大的火,现下已经去往东宫兴许还未回来。”
光承帝脚步一顿,他立在原地,良久后苦笑了下。
堂堂一个皇帝,当今天子,竟然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
高公公察觉他脸色变化,忙道:“昨日刘贵妃宫里的人还过来问奴婢,贵妃娘娘前段时间生了病十分想见见陛下,但考虑陛下忙于国事未曾叨扰。陛下,娘娘如此体贴,不如您借此机会宽慰娘娘一二,想来娘娘必然心生欢喜。”
见光承帝没有拒绝,高公公眉开眼笑道:“摆驾咸福宫。”
......
遂城县内,崔御史这几日忙得头昏脑涨,觉得案件陷入了一种死循环。
被绑来的山匪多番审问后,仍旧一口咬定行刺吴知县和七皇子萧珩都是为了谋财,且案发现场也的确少了吴知县的财物,而关于如何得知七皇子的行踪也只是说是误打误撞。
他们心知肚明,吴知县那些微薄的盘缠根本都不够山匪塞塞牙缝,当日山匪行刺七皇子时计划缜密,也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碰巧。
奈何他们拿不出半点证据,这群人又都是些泼皮无赖,无奈之下,七皇子亮明身份,以山匪欺压百姓,行刺皇子为由派遣当地官兵包围了山匪的老巢。
可半路不知谁走漏风声,官兵抵达时,山匪早已经携带财产转移位置。
萧珩身边的亲卫在山上仔细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
此事僵持了半个月之久,眼看快要入秋,崔御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直到那一日,府上下人禀报有人奔赴县衙,说从吴知县遇袭的案发地发现了线索。
彼时,崔御史正在用午膳,得知消息后急得他将刚咽下口的饭菜吐了出来,提着官袍急急忙忙前去接见。
堂下站着两位年轻人,看衣着打扮和通身的气派都不像是遂城县本地人。
崔御史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心便悬了起来。
他正了正衣冠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在主位上沉声道:“不知二位公子此番前来,是有何重要发现?”
为首的那位个子高挑俊朗的少年上前一步,道:“回大人的话,我们怀疑吴知县并非死于山匪之手。”
崔御史皱眉,“你有何依据?”
“我曾与这群山匪交过手,对他们所使用的兵器有所了解,当日被擒住的山匪皆是用刀。”
少年身边的随从上前,从包裹中拿出几节断裂的木板,放在崔御史面前,指着上面的断裂和划痕道:“我们经过吴知县遇袭的官路,发现地上残余了几块马车断裂的木板。习武之人都会知晓,刀枪剑刃使用方法姿势各不相同,所留下的创口也不相同。大人找人一辨就知,马车木板上留下的痕迹并非是山匪所用的刀器。”
崔御史盯着少年呈上来的木板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格外的意思来,只得叫来一旁的下人轻声吩咐道:“速去请七殿下过来。”
下人应声离开后,崔御史再次看向堂下二人,质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来遂城县做什么,又为何会去案发地?”
少年面对他的一系列质疑,有条不紊道:“我家乡在此地,回来祭拜亲人,听说城里正在查吴知县的案子,便想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到什么,略尽微薄之力。”
崔御史没有多言,他对面前的这两位少年身份存疑,不敢轻易透露有关案件的消息,只是不断试探着他们的身份,以及发生线索的经过。
少年似乎看出他内心所想,只道:“当日我曾从帮助七皇子殿下制服山匪,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去与七皇子殿下证实。”
崔御史一惊,他前几日刚从亲卫口中听闻那天晚上缉拿山匪的经过,言语中提到一位武艺高强的少年。
他还猜测是遇见了哪位高人,没成想这人现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僵持中,外面的人通禀,七皇子殿下到了。
崔御史忙起身迎接。
萧珩目不斜视走进堂内,眼神看向身旁的人时,眉头微微一皱。
崔御史迎着他坐在自己方才的位置上,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同他听。
萧珩招了招手,示意跟随他而来的亲卫上前检验木板上的痕迹是否是刀器所为。
崔御史目光半分不错的紧盯着,随即看见亲卫摇了摇头。
不是刀器,更像是一种狭长的剑戳进去所留下的痕迹。
崔御史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凑近萧珩身边问道:“殿下,此二人身份存疑,他们说得话不能全信。”
萧珩沉声道:“无碍。”
当日见到山匪后他便寻人打听邓砚尘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疑心此事同靖安侯府有些不为人知的联系。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亲卫很快带着消息回来,邓砚尘的确是冲着吴知县的事过来,但似乎只是他自己的私事。
包子铺的老板,以及地方卷宗上都能证实,邓砚尘曾是遂城县的人。
卷宗详细记载了他家中亲友,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地址,以及同什么人有过交集。
令萧珩惊讶的是,他竟是邓洵之子。
永德三年的那位探花郎,曾任职于翰林院,为太子讲过学。
是他皇兄口中那个端方正直,温文守礼的清官。
也是那位被派遣至苏州遂城县后,短短几年失了性命,落得肮脏龌龊死法,连身后名都保不得的可怜人。
萧珩一贯疑心深重,不知怎么地在看完亲卫递来关于邓砚尘身世的卷宗时,却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一样的不公,一样的失去至亲至爱,一样的无力伸张正义。
邓砚尘虽有幸被将军府收养,但根据打探回来的传言,萧珩猜想邓砚尘在京城寄人篱下,不受待见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如意。
就像他曾经认宸贵妃为母,每日小心讨好,做出一派纯真良善的姿态应对着昭华宫的每一位宫人,奉承着靖安侯的那段时间,亦是他此生最狼狈最不想回忆的日子。
突然,萧珩握着木板的手一顿。
他在想些什么?
他根本没有认宸贵妃为母,更是同她并无几次交集,方才脑海里闯入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
从前他也常常做一些古怪的梦,可刚刚头脑中出现的那些画面真实的就像曾经经历过一样,更是与梦中情景交相呼应着。
萧珩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看向宸贵妃,强装微笑时心底的怒意。
崔御史见他半晌不说话,提醒道:“殿下,殿下?”
萧珩回过神,用他们二人能听见的语调道:“此人是黎将军府上的人,当日曾协助我缉拿山匪,尚可一信。”
邓砚尘站在堂下虽不知他们二人交流了什么,但凭借崔御史的面色变化依稀能猜测到他们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
同萧珩相遇的那一日,邓砚尘便怕萧珩同自己一样,一早就认出彼此的身份。
更怕给靖安侯和将军府惹来麻烦,所以借包子铺老板之口,将调查他的亲卫搜查重点引到他身世上。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坦率行事。
反倒是能借机提醒崔御史和萧珩,自己父亲也是在任职知县时死的不明不白的这桩旧事。
崔御史仍旧心存疑惑,他抬头看向邓砚尘问道:“凭借这剑痕没办法确认不是山匪所为,万一当时他就是使用剑行刺的吴知县呢?”
邓砚尘气定神闲道:“这个简单,大人可将那山匪叫来一试便知。”
崔御史道:“如何试?”
邓砚尘目光看向坐在主卫上的萧珩,道:“劳烦借七殿下剑一用。”
萧珩锐利的目光落在邓砚尘脸上,他没有做多犹豫,将自己的剑拔出来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随即吩咐道:“去把那名山匪带来。”
没回一会儿,亲卫带着当日那个身材魁梧的山匪进来。
这山匪浑身是伤,想是这段时间受了不少审讯。
但他这个人生得健硕魁梧,皮糙肉厚,寻常打板子这种刑罚放在他身上就如同挠痒痒,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他带着镣铐被人推进来看见众人时,脸上却是一片不屑的表情。
亲卫按着他跪在地上,解开了他手上的镣铐,崔御史朗声质问道:“孙二,你之前说吴知县是你杀死的你可承认?”
名唤孙二的这名山匪道:“认!老子一直都认了!”
“你为何要害吴知县,又是怎么害得他?”
孙二冷笑了下,道:“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都说了好几遍了看他是京里来的想某个财,没想到这人不仅弱得很,几下就被老子砍死了,更是个穷鬼身上什么钱都没有。”
崔御史又道:“你当日行刺是用的刀吗?”
孙二道:“不然呢?”
崔御史侧首看了一眼萧珩,没有再说话。
孙二见状嘲讽道:“老子都已经认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磨磨唧唧的算怎么回事儿!”
“手下败将。”
身后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孙二猛地回头,看见左侧还站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便是当日手执长枪将他刀挑出去的那个少年人。
孙二怒火中烧,朝他吼道:“你在说谁!”
邓砚尘笑笑,漫不经心道:“说你啊!”
想他在遂城县盘根这些年何其风光,如今竟被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打得极为狼狈,孙二瞪着邓砚尘的双眼泛红。
一旁的盛怀明白了邓砚尘的意思,上前继续嘲讽道:“怎么了,我家公子说你是手下败将你还不服气啊!喂!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两下子还当山匪呢,趁早回家种地去吧,别浪费了这一身肌肉!”
闻言,孙二胸口起伏加剧。
他双目猩红,打量着周围,随即趁人不备一个暴起伸手抓住了桌案上的剑,双手握着剑柄笔直地朝邓砚尘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