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躺在这里,单薄的像一张随时都容易被撕碎的纸,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年纪小的小将士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憋红了眼角,小将瘪嘴扭头看向长青,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长青兄,只是照常出去巡视,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长青瘫坐在地上,乏累和伤痛叫他抬不起手,兴许尚未从死里逃生的余韵中回神,精神却是极为亢奋。
“中了埋伏,先前巡视时我们插下的方向标被人动了手脚,小邓意识到问题时已经落入圈套。”
北境地势开阔平坦,临进入冬,为了防止将士们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玄甲军一直都有每日巡视检查路标的习惯。
只是他们谁都没料到,这场雪下得如此突然,短短一两个时辰漫天大雪遮天蔽日,四下辨不清方向。
小将抬袖恶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咒骂了几句。
掌管辎重的老将孙叔抬头看他,“你带去的人回来了多少?”
长青顿了顿,随即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摇了摇头。
营帐内一片寂静,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血水一盆接着一盆的往外端。
邓砚尘意识昏沉,血迹还在顺着他口鼻流淌,药根本喂不进去。
但凡是不当值的将士们都自发过来帮衬着,周围挤满了人,却听不见半句交谈声。
夜色昏暗,寒风如同凌厉的刀呼啸个不停,整个营帐被乌云笼罩着,人人悬着一颗心守在门前不敢离开。
约莫刚过了未时,邓砚尘身上的伤止住了流血。
他整个人还是有进气没出气,面色苍白至极。
远处的苍穹逐渐有了亮的意思时,孙叔在木墩子上磕了磕烟枪,站起身走到长青身边。
他将手放在长青的肩膀上,良久后,幽幽开口道:“去处理一下你自己的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不久之后,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闻言营帐内外的人纷纷抬起头看向孙叔,布满厚茧的手紧张地蜷缩着。
乌木赫此番做足了准备,就是为了寻找一个能进攻的机会。
显然,蛮人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邓砚尘虽死里逃生,但身负重伤难支撑紧随而至的战事。
眼见士气逐渐低沉,孙叔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安慰。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隐在无边黑夜的岭苍山模糊地影子,饱经风霜略显浑浊的那双眼,倒映处手中烟枪的星点火光。
第93章
光承帝卧病在床, 朝堂之上大事小情皆由内阁商议过后,再由高公公同他回禀。
朝中尚未有储君能协理政务,内阁地位在此时显得格外重要。
夜里, 宋诃就着烛火看着桌案上摆放的一沓子请兵符的文书, 眉宇间愁色更深。
首辅宋诃是朝中文官之首,他出身世家, 自幼习得是儒家中庸思想, 崇尚的是仁义之道。
同大多数世家出身的文官一样,但居庙堂之高, 宋诃对边境战乱和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了解甚少,从未见过兵祸之下的生灵涂炭,也不了解战场上局势的瞬息万变。
他生于京城, 长于京城, 半生忙于公务, 见到的最多的是皇帝,是内阁阁臣,处理最多的是时政要务。
他一生致力于如何培养挑选合适的人才,促使朝中各个机构平稳运行的同时, 帮助皇帝制衡百官以保持朝局稳定, 江山永固。
多年来, 靖安侯府位高权重, 不仅一早成了皇帝所忌惮的对象, 更是横在朝中一众官员心中的一座高墙。
与靖安侯不同的是,许侯爷戎马一生为的是四境安稳, 天下太平。
而追其根本, 许侯爷效忠的是天下,而以宋首辅为代表的文官他们心心念念维护的是君主的绝对权力。
即便这么多年, 靖安侯忠贞不渝从未生出外心,可这些历经两朝的文官依旧奉行着未雨绸缪总好过追悔莫及之道。
且自邓砚尘前往北境御敌至今,兵部从未收到前线危机的军报。
光凭黎瑄一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书信,不论是宋诃还是其余旁的朝臣,都难以相信其真伪。
宋诃撑着头,按了按紧皱的眉心。
数日前户部尚书刘玄江的一番言论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无论是出于朝堂制衡,还是司法公正,此番请兵增援一事都不能草率许可。
桌案旁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文书上的楷书小字忽明忽暗。
宋诃花白的胡须泛着银光,良久后,他提起笔再次一一驳回了案上的奏折。
......
夜色沉沉,别苑内一片寂静,宫人所在的房间皆已经熄了灯。
许明舒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苍穹。
直到天边隐隐有了些许光亮,许明舒方才收回神,抬手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水,缓缓站起身看向床榻。
她的行李一早就收拾好,只等今日赶到宫门前等候开门,便可乘马车前往北境。
自她从裴誉口中得知了前世她身死后发生的一切,想见邓砚尘的心思一刻都不能再等。
至少她要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像梦境中的沈屹那般。
看见他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许明舒换了一身简易的衣服,背起行李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耳房里的沁竹正在熟睡,许明舒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掖了掖被角。
两辈子,无论去往皇宫还是出嫁后住进东宫,沁竹都跟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此番她不告而别,心里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可现如今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也无心再去应付。
这一世除了守护家人免遭重蹈覆辙之外,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弥补自己的过失。
前世,她将邓砚尘孤身一人留在那面对绝望。
这一次,她说什么都不能看着他远在千里之外陷入困境。
许明舒毅然决然地扭过头,将自己写的书信留在沁竹身边的茶盏下,转身离开。
别苑地处偏僻,宫道一片漆黑。
许明舒提着手里的兔子灯,沿着路中央壮着胆子将步伐迈得极稳。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开了,届时满宫的宫人都会起身劳作,她必须趁着夜色尽快赶过去等候。
临近宫门时,许明舒熄了手中的灯。
执勤的官兵还在打着瞌睡,凌晨的寒风阵阵,许明舒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冬日里白昼短,头顶漆黑的夜已经逐渐变为深蓝。
许明舒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见官兵开始巡视走动时,正打算上前被人从身后揪住了手腕。
许明舒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凤眼。
萧珩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寒风掀动他绣着金丝祥云纹的衣袍。
一双深眸紧紧地盯着她,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力道极重,力道之大仿佛要嵌入她的肌肤,透着一种无言的威慑力。
许明舒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虚喘不过气。
萧珩打量着她的神色,面前姑娘一双潋滟的眼里盛满了不安。
视线落在许明舒身上的便衣时,他蹙眉沉声道:“去哪儿?”
许明舒心跳快了几分,转念一想,自己去哪儿同他也没什么干系。
她动了下手臂,却依旧没能睁开他的束缚。
“回府,”许明舒看向他的领口,“劳烦七殿下让让。”
她不敢抬头看萧珩的脸色,正欲再挣扎,听见他道,
“回府需要起这么早,需要穿成这样?”
许明舒定了定神,应道:“与你无关。”
那双紧紧抓着她手腕的手掌,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萧珩眸光如同结霜,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就那么在乎他,为了他敢只身一人前往北境?”
许明舒没有说话。
“咸福宫那位手里握着能逼疯宸贵妃的秘密,你三叔调查户部贪污案闹得满城风雨,四叔正同户部其余官员一样接受审讯。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盯着靖安侯府,你就放任你的家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个邓砚尘什么都不顾了吗?”
许明舒心口一凝。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都是实情,就如同是真的在为她着想一般,桩桩件件都触及她的死穴。
就像是一道道门槛,将她原本准备迈出去的路隔断开,一点一点地迫使她退回原位。
平心而论,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萧珩对她当真是了如指掌。
没有说一个有关逼迫的字,却扰乱了她离开的决心。
许明舒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可攥着她手腕的那双手却纹丝不动。
“放开我。”
萧珩觉得自己多日以来强压下的情绪,正在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试图将他吞噬。
从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一早等在这里,真的看见许明舒孤身一人想要出宫开始,妒忌混杂着戾气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清心寡欲了这么长时间,靠近许明舒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吓到她。
每次见了他都要提起前世他对她家人犯下的诸多不可原谅的过错,然而此时此刻,为了那个邓砚尘,她连自己家人的安危都能放在脑后。
萧珩盯着面前的姑娘许久,终究还是不忍惊吓到她。
只轻声道:“你现在过去能有何用处?”
许明舒一怔,随即怒意生起。
朝廷一直没能允许派兵增援,她承认这般草率的过去什么忙也帮不上,可她就是想见一见邓砚尘。
她自认重活的这一世,几年以来从未有过任性妄为。
而今日,她不过是想见邓砚尘一次,萧珩言语间却刺向她的要害。
多日来紧绷着的心神在这一刻就像是被点燃的爆竹,在她脑海里噼里啪啦地炸响。
许明舒开始用力挣扎,不想再同他废话。
萧珩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握紧她的肩膀按住了她。
“小舒,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萧珩用力地禁锢住她,同她对视道:“当务之急是拿到兵符,派遣兵马到北境支援。”
闻言,许明舒泪水涌上眼眶,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地推了萧珩一把。
“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吗,这事你能决定吗,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吗?内阁根本不批复黎叔叔递上去的折子,我爹爹尚在沿海交战地厮杀,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萧珩目光平静地由着眼前的人闹,只等面前的姑娘哭累了,蹲下身蜷缩着抱住自己时。
他解开身上的氅衣,俯身披在她肩头。
“我有一个办法,只是太过激进,事成之后或许会给靖安侯府带来罪名和是非。”
闻言,许明舒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看向他。
萧珩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今日在此等你,一来是怕你冲动行事,二来是想告知你这个消息。”
许明舒心绪来不及收拾,连忙问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
萧珩眼睫低下,神情似有些犹豫,“当年先帝在世时,曾赏赐过靖安侯府一枚金牌,此金牌可号令四方兵马。你可回府过问你母亲亦或者是祖母,她们应当知晓内情。拿着这枚金牌,一路调兵向北,兴许可解北境困局。”
许明舒擦了擦眼泪,神色茫然道:“我没听父亲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你没听过,是因为靖安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真正使用这枚金牌。先帝的恩赐固然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那也只能是荣耀,若是拿着先帝赏赐的东西威胁违背当今君主的心思,必然要惹来是非。”
萧珩胸口起伏了下,缓缓道:“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如你所见我如今不是储君,更无意于皇位之争,如何做决定你同家人自行商议吧。”
许明舒满心满脑子都是这枚金牌,如果她猜得不错,若是真的有这东西,她父亲必然会交给祖母保存。
就如萧珩所说,此金牌一旦使用,必然会给整个侯府惹来灾祸,让朝中之人对靖安侯府的不满激增。
“但是小舒,你若是真的决定这样做,我会尽全力替你解决朝中的纷争。”
不过就是同萧瑜斗上一番,不过再夺嫡一次而已,即便他这一世一无所有,即使他对皇室中人反感至极,还是愿意为许明舒去冒这个险。
算是弥补亏欠,也算是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真心待她的机会。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愿意随时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只要她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萧珩伸手将许明舒搀扶起身,“此事尚需你同家人从长计议,小舒,听我的,别这么冲动行事一走了之好吗?”
许明舒魂不守舍的游荡回府时,天光已然大亮。
京城街面上来往商贩纷纷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同平常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