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山已经作为猎场这么多年,雍帝很小的时候便随先皇来上阳山打猎,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知晓这里根本就没有猛兽,唯一有些危险的便是一处悬崖,舒窈他们能出什么事?
张胜面色如常,安抚道:“陛下,郡主身边有侍卫保护,应当只是小郡主贪玩,这才出来得迟一些。”
“但愿如此。”
话虽这么说,雍帝仍是感到一阵不安。有内侍清点完人数,向雍帝汇报:“陛下,卑职已经询问过这些世家,除了华羲郡主,就还有谢小世子与舒二小姐没有回来。”
内侍音量不低,不少悄悄留意雍帝这边动静的人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起来。
华羲郡主,谢小世子,舒二小姐?
两女争一男,尤其是亲姐妹相争的故事,在豪门世族中并不少见。只是没想到华羲郡主与谢小世子的感情这么好,也会发生这种意外……
不等雍帝说话,太子的耐心先一步耗尽,一手按着马鞍,“父皇,孤要进山去找窈窈表妹。”
话音刚落,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明寂牵着马,舒窈坐在马背上,对雍帝招了招手,笑容明媚:“舅舅,我回来了!”
“窈窈。”
见小郡主确实被保护得很好,雍帝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笑容,太子也轻皱起眉,“窈窈表妹,往后莫要这么莽撞,孤与父皇都很担心你。”
他的语气关切,态度大方坦然,仿佛兄妹间再寻常不过的关心问候。
舒窈最不喜欢别人管教她,但是此事毕竟她自己理亏,只好吐了吐舌头,解释道:“我们也不知道会在山里绕这么久嘛……”
李明寂还说宝马识途,哪知道这马根本就找不到路,还是李明寂把他们带出来的。
雍帝到底不忍心责怪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女,问道,“窈窈,你为何这么晚才出来?”
舒窈就等这句话呢,立刻说起自己在山中的经历,“舅舅你是不知道,我们下午可惊险了!还好有李明寂在,是他保护了我。”
小郡主向来不爱掩饰自己的心思,夸赞的意图十分明显,雍帝被她逗笑,道:“李明寂护驾有功,自然该赏。窈窈说说看,你们在上阳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我们遇到了一群野狼,不过李明寂已经把它们解决了。”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的表情骤变。尤其是本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张胜,脸色更是古怪。
将这细微的变化收尽眼底,李明寂不动声色地敛起眼眸。
雍帝沉声:“野狼?”
上阳山怎么会有野狼?
李明寂颔首,“那些野狼饥肠辘辘,恐怕已经饿了几天,依卑职所见,那些野狼是从山的另一侧翻越围栏过来的。听说上阳山猎场有围栏保护,可是那些围栏出了问题?”
每年的秋猎,都由殿前司把关,殿前司的指挥使便是张胜。迎上雍帝的视线,张胜立即道:“陛下,秋猎开始之前,属下已经命人再三巡视,没有发现围栏的问题。”
李明寂意味不明:“那就是有人破坏了?”
“不可能!”张胜紧拧眉头,立刻否认了李明寂的说法,“你事先已经说过,那些野狼已经饿了几天,野狼为了觅食,破坏围栏,倒也不无可能。”
野狼在上阳山徘徊,倘若不是李明寂在身边,让舒窈单独碰上野狼……雍帝脸色愈沉,翻身上马,“窈窈先回马车休息。李明寂,那些野狼在何处?带上禁军,随朕上山。”
李明寂温顺称是。
他牵着马,带舒窈回到营地,路过谢家与舒家的马车,舒窈眨了眨眼,忽然惊讶出声:“哎呀!本郡主怎么忘了,还有一件事,彦舟哥哥与舒宁悠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我跟李明寂没法救他们,只好先出来了。”
谢彦舟?舒宁悠?
周围人的表情异彩纷呈,尤其是秦阳侯,迎上谢家充满压力的目光,秦阳侯只觉得后悔不已,沉着声音吩咐:“都在犹豫什么?还不快随陛下进山找二小姐?”
……
夜幕沉沉,侍卫们搭好帐篷,升起篝火,分食今日的猎物。
有宫人送来柔软合脚的新靴。舒窈换上新鞋,懒懒窝在马车里,松针为她按摩肩膀。
“郡主,这是太子殿下让人送来的烤肉,您要尝尝吗?”
春蕊端着餐盘进来。
太子显然有备而来,准备了许多调料,竹签上的烤肉经过处理,片片均匀,色泽金黄,散发着馋人的香味。
舒窈却没什么胃口,反而回想起在上阳山上,李明寂带她捡树枝,用最原始的方式取火烤肉。烤出来的肉虽不如这盘子里的美味,却是她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有趣经历。
“你们让人分了吧,我不饿。”
春蕊点头称是,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带着消息掀开车帘,“郡主,李郎君他们回来了。”
原本还恹恹打着呵欠的舒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坐起身:“他在哪里?”
第38章 挑衅
营地,几支军队相继从猎场走出,各大家族的侍卫举着火把迎上。
火光清晰地照亮了队伍,谢彦舟骑着一匹白马,舒宁悠与他同乘。非但如此,舒宁悠的裙子被树枝刮破多处,精心编好的发髻也被弄乱,一头青丝散下,看起来颇为狼狈。
旁边的贵女小声道:
“那女子是谁?”
“好像是秦阳侯府那个二小姐吧……”
“秦阳侯府?那她岂不是华羲郡主的妹妹?”
众人古怪又微妙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舒窈身上。华羲郡主是出了名的骄恣跋扈,这么多人看见她的青梅竹马与庶妹在一块,她岂不是要大发雷霆?
哪知道舒窈半点没注意谢彦舟这边,提着裙子跑向一匹高大的棕马。众人定睛一看,马上是一位陌生的玄衣青年,清隽温雅。他翻身下马,温和道:“郡主。”
烛火明灭,俊美的青年与明艳的小郡主站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般配感。
舒窈习惯了众人瞩目的感觉,因此根本没把他们的打量当回事,直接把李明寂拉回她的营帐,让他在她面前站好,上下扫视一圈,凶巴巴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舅舅没为难你吧?”
就李明寂这个逆来顺受的性格,她可真担心他出什么事。
“没有,”李明寂眼眸带着浅浅笑意,“夜里山路难行,只是找人花了一些时间,陛下已经让人把野狼尸体带回来了。”
几匹野狼尸体就在眼前,一向宽仁和蔼的雍帝也禁不住大发雷霆,命人彻查此事。至于能查到什么,就要看雍帝自己了。
越是干净的手法,越证明幕后之人的权势一手遮天。雍帝并非容易听信臣子谗言的昏庸皇帝,信息已经透露了这么多,李明寂并不相信雍帝会不作为。
舒窈还是不信,狐疑地看了李明寂一眼,发现他手掌上仍缠着她绑上去的丝帕,蹙起秀眉,“你的伤口呢,怎么还不处理?”
李明寂如是道:“没有时间。”
小郡主一着急就容易暴躁,想起自己营帐里就有祛疤增生的药粉,在柜子上翻找好一阵,终于摸到一个小瓷瓶,拉了张椅子让李明寂坐下,“坐好,本郡主给你上药。”
李明寂温顺称是。
那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先前驯马时,手掌也被匕首扎破,与缰绳磨出的伤口重叠在一起,才看起来比较狰狞。
见小郡主皱紧眉,小心翼翼地撕开几乎与他皮肉长在一起的丝帕,好似那伤口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舒窈自己身上,李明寂不禁啼笑皆非,“郡主,不必这么小心,稍微抹点药就好。”
“少废话,”舒窈哼道,“你知道本郡主从未伺候过人吗?要不是你救了本郡主,才没有这种待遇呢。这是本郡主给你的赏赐。”
她确实完全没做过这种事,药粉洒得到处都是,又不敢用手乱碰,只能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像只做坏事把尾巴藏起来的猫。
这副心虚的模样实在可爱,李明寂轻轻掀起唇角,“赏赐只有这个么?”
这还不够?他还想要什么?
少女清润水眸分明写满“你别得寸进尺”几个大字,却还是勉为其难道:“那你要什么?本郡主可以尽量满足你。”
“暂时还没有想到,”李明寂微微一笑,低哑的嗓音带了些许诱哄的意味,“过几日再向郡主讨要,可以吗?”
舒窈莫名有些耳垂发烫,红着脸道了声好。
……
上阳山秋猎一共持续三日,舒窈只在第一天进山打猎,其余时间便在山下闲逛,颇为悠哉。
第三日下午,秋猎的结果公布。然而这一次的头筹并非谢彦舟,又或者某位世家大族的贵公子,而是一个没有听过的名字。
——李明寂。
这些贵族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写满茫然:这是何人?
等待李明寂走上台阶,接受雍帝赐予的“英武将军”玉令,他们才发现这位李明寂不是什么贵族,而是华羲郡主身边的那个侍卫。
“据说他鏖战群狼,以一己之力将五匹狼射杀……”
“他这么瘦弱,骑术竟如此了得?”
除了玉令与赏赐,雍帝还封李明寂为殿前都虞候,身份仅次于正副指挥使,品级不高,却拥有调动侍卫的权力,已经是可以入朝的武官。这一封赏,几乎打破了以虚衔为秋猎头筹奖励的传统,
李明寂毋庸置疑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贵族子弟的目光羡慕妒恨,他不卑不亢地叩拜谢恩,然后将玉令交给了华羲郡主。
“参与秋猎并非属下本意,属下的职责只是保护郡主,”李明寂嗓音清沉,“此令该为郡主所有。”
舒窈矜持地接过玉令。
李明寂回到舒窈的亲卫军队伍里,态度恭敬谦卑,轻敛眸中深意。同样是玩弄权术的人,他心里自然明朗,雍帝打破常规的举动看似是展示对舒窈的宠爱,其实是对他的捧杀。
雍帝将他置于高位,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舒窈的侍卫。他的官职因舒窈而起,倘若他怀有二心,雍帝自然也可以以此为由,将他打入刑狱。
夜晚是秋猎的庆功宴。吃了几顿烤肉,舒窈早已腻得不行,只象征性尝了几口,就出去散步了。
李明寂作为秋猎头筹,是庆功宴的主角,不能像舒窈这样中途离席。那群贵族子弟将他团团围住,对这个新晋的殿前都虞候充满好奇。
这些贵族子弟大多都有在殿前司历练的经历,知道殿前司的管理极严,长官多由皇帝信任的侍臣担任,李明寂一个才及弱冠的年轻人,如何得到雍帝青睐?
雍帝果真对小郡主倾尽宠爱,对她看中的人爱屋及乌……
谢彦舟抱着一坛酒,来到人群之中。
秋猎本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刻,这一次却诸事不顺,谢家人见他与舒窈离心,还训斥了他许久。是他不想跟舒窈交好吗?分明舒窈不想理他!
“你能射杀群狼,酒量自然也不在话下吧,”谢彦舟睨了李明寂一眼,语气充满敌意,“敢不敢跟本世子比试比试?”
第39章 手帕
那天在高台上与舒宁悠独处,见谢彦舟心情沉郁,舒宁悠主动询问他有何难处,谢彦舟犹豫了下,把自己的困扰都说了出来。
舒宁悠帮他一件件事回忆,一番分析下来,谢彦舟突然发现,所有舒窈对他生气的场合,都少不了这个李明寂。
细细探究,恐怕与他置气并非舒窈本意,然而有这个李明寂从中作梗,他再怎么讨好舒窈,舒窈也看不到他的好。眼下舒窈被美色所惑,晕头转向,他为舒窈做再多事,都是吃力不讨好,不如从李明寂入手。
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而是泡过鹿血的烈酒。谢彦舟没打算自己喝,这一坛都是给李明寂准备的。人喝醉了酒,自然会本性毕露,他可不觉得李明寂还能装下去。
舒窈是个肤浅的人,看人就光靠一张脸。倘若李明寂本性毕露,冒犯了她,舒窈还会对他这么宽容吗?
见李明寂迟迟不语,他轻蔑地扯了扯唇:“怎么,你不敢?”
“并非不敢,”李明寂轻声道,“只是我平日饮酒甚少,唯恐醉酒失态,让诸位看了笑话。”
谢彦舟啼笑一声,他果然犹豫了。这李明寂先前看了他多少笑话,谢彦舟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这坛酒,硬灌也得给他灌下去!
“只是普通的鹿血酒。你要管理殿前司亲军,自然少不了喝酒吃肉的场合,本世子只是帮你锻炼一二,”谢彦舟笑道,“李虞候这等谦谦君子,应该不会连自己醉后的神态都控制不好吧?”
他居高临下,直接将饮酒这事抬到了新的高度。周围人自然也想讨好谢彦舟,纷纷跟着起哄:
“就是啊李虞候,喝个酒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都当武官了,李虞候不会以为可以像文人那样曲水流觞吧?”
李明寂似是无奈,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声:“既然如此,明寂便依世子所言,尝一尝这酒吧。”
谢彦舟招了招手,命人取来酒杯。
他本来是打算让李明寂直接对坛饮的,又担心李明寂告状到舒窈面前,惹恼了舒窈。他连酒杯都给李明寂准备好了,这下总不算捉弄人了吧?
抱着酒的仆人将酒杯斟满,谢彦舟挑眉道:“李虞候,可以喝了。”
李明寂轻嗯一声,拿起酒杯。
青年眉目如玉,连饮酒的姿态都优雅如行云。
谢彦舟虽是谢家的长子长孙,却学不来这样的仪态,小时候没少被长辈教育。看见李明寂这个样子,他磨了磨牙,心想这样有什么用,舒窈什么美男子得不到?他现在以色侍人,等过段时间舒窈腻味,他靠什么挽回舒窈的心?
只有他谢彦舟了解舒窈的喜好,也配得上她的家世。不像这侍卫,只能靠装腔作势来给自己撑面子。
才喝了几口,李明寂似乎有些不敌这酒的烈性,捂唇咳嗽了好几声。谢彦舟意外发现他的掌心还缠着一条丝帕,那么明显的女子款式……
“世子是在看这个吗?”注意到谢彦舟的目光,李明寂微微一笑,摊开掌心,“下午受了点伤,得郡主怜惜,用她的丝帕简单包扎了伤口。”
谢彦舟滴酒未沾,此刻却觉得浑身都如醉酒般烧了起来。丝帕是女子贴身之物,窈窈怎么能把这种东西给他!
他指着酒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本世子见李虞候面色如常,看来不胜酒力只是托辞。再给李虞候满上!”
见谢彦舟这么暴躁,仆人的动作已经哆嗦几分:“遵、遵命……”
他抱起酒坛,正要往杯中倒酒,手指关节忽然一痛,仆人一个不稳,竟是把这坛酒打翻在地上。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仆人双膝一软,趴在地上,几乎把头磕出血来。谢彦舟一颗心落到谷底,骂道:“蠢货!”
“世子息怒,”李明寂的笑容温和如春风,“夜里视物困难,他也是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