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从前老爷与江家很熟?”庄姨娘漏半个脑袋问钟氏。
钟氏摇了摇头:“并不很熟,我从前跟着老爷出席了几次宴会,倒是见过几次江老王爷和夫人,也不过都是点头的泛泛之交。”
庄姨娘说着说着来了兴趣:“江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漂亮吗?”
第50章 当日少年终长成了翩翩公子如玉
“挺漂亮的,将门之后,瞧着便是干净爽利的人,偏是粘老王爷得紧,走到哪儿都要与老王爷一处。”
“那老王爷不烦么?”庄姨娘问。
“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好着呢。”钟氏笑道:“从前谁不说江家夫妻伉俪情深,是对神仙眷侣呢?那老王爷更是一辈子没纳过妾呢。”
“是么?“庄姨娘听到这话,十分惊愕的模样。
她是个内宅的妾室,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得天下男子都一个模样。
她曾见过用情至深的倒要数自家老爷了,他见过老爷曾经对夫人温柔疼爱的模样。
除了在夫人怀孕期间,往房中收了她这个陪嫁丫鬟,老爷再也没有纳过其他的妾。
一个王爷还一辈子不纳妾的,庄姨娘便只在戏文里听说过。
说到这里,钟氏倒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这样的人,却英年早逝。”
是不是好人总是不长命,是不是情深所以不寿?钟氏无端多了许多感慨。
她记得,江家的噩耗从边疆传回京城的时候,先帝也悲痛了几日都没有上朝。
江家下葬的那天似乎老天爷也在哭,下了好大一场雨,却是半个金陵城的百姓都出来送江家的棺桲了。
钟氏也心中感念,也去相送了一场。
她那日打了一把伞,隔了许多人看见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少年无声无息站在人群中,却能被人一眼轻易捕捉,只因为这个少年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还有那一双带着倔强的眼,也着实扎眼。
周围人流穿梭,脸上或喜或悲,少年模样青涩却似游离在世人之外,沉默安静着,看着世人匆忙。
只有那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倔强着,不肯流下一滴泪来。
钟氏想得发了神,忽然外头有人来报,江王爷来了。
钟氏一慌,急急忙忙将庄姨娘的脑袋往后面一摁,站起身迎了上去。
门外的男子身材顽长,着一袭白衣款款而来。
他行事极有风范,一言一行都是一板一眼。
他与钟氏拱手,道一声:“晚辈见过穆夫人。”
钟氏看着眼前的江泊,当年那个倔强而青涩的少年,终究是长成了大人的模样,是翩翩公子如玉。
钟氏错愕了一瞬间,随即热情地招呼:“屋里坐吧,行了一路应是累了吧,屋里有热茶,喝口茶歇歇吧。”
江泊却是站在门外不肯进去。
“晚辈这次是来送东西的,东西送到了任务就算完成了,就不进去叨扰了。”
他说着,便将那个荷包递给了钟氏。
“是什么?”
钟氏有些迟疑地接过那个荷包,只觉得入手极沉。
她好奇地打开一看,却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子!
那沉甸甸的荷包里头竟是满满的一袋金子。
钟氏吓了一跳,别说是现在了,就是从前穆长亭在的时候她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啊。
“这……”
“这……这……”
她一会儿抬头看看江泊,一会儿又看了看手上的金子,舌头打结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囫囵话:“这算怎么回事?”
江泊的脸色未变,语调依旧淡漠:“是宫里的太后娘娘托在下给穆府人送来的。”
“杳杳?”
钟氏又惊又疑:“杳杳她哪来这么多钱?”
“不知。”
江泊依旧是这种能将人哽死的回答,还好,钟氏性情和软,并不如何在意。
她企图将荷包塞回去:“你帮我拿给她,你叫她照顾好自己便罢了,我们在家里不需要这么多钱。”
可是塞回去江泊却是不收了。
他行事极有原则:“在下受人之托帮她送这包东西,如今这包东西送到了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断不会再送回去了。”
钟氏:……
这人已经轴到只剩一根筋了,纵然似她这样的好脾气都觉得被噎了一下。
“东西已经送到了,不便叨扰,在下先行告退了。”
他极有分寸感,不习惯与人说什么无用的废话,事情办完了便急着要走。
偏偏钟氏叫住他。
“王爷,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转过身便往另一头走去,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添了一句:“一定要等我,一会儿就好。”
转眼钟氏便已经走远了,江泊也无奈,只能留在原地等着了。
此时临近中午,外面的日头渐渐大了起来,他并不进屋,就在廊下等,等到日照当头的时候,钟氏总算是回来了。
钟氏手上拿了两个纸包,又递回给江泊。
“杳杳最爱吃我做的芙蓉糕了,王爷平时在宫中能见到杳杳,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递给她?”
这家人真是……没完没了。
江泊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跑腿儿了。
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见了鬼似的应了一声:“好。”
钟氏知他性子古怪,还以为这次必定又要拒绝呢,谁知道他竟是一口应下了,倒是颇有些意外。
又听他道:“这一包是给王爷你的。”
这母女二人,似乎都喜欢给人送吃的。
却听钟氏道:“这一趟趟地走实在是太劳烦王爷了,也不知道怎么感谢王爷才好,家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芙蓉糕是我自己做的,希望王爷不要嫌弃才好。”
江泊顿了顿,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片刻才道一声:“多谢。”
钟氏眉开眼笑:“不谢,不谢……”
“见了杳杳劳烦王爷多帮我带两句话,叫她一个人在宫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必记挂着家里,我们都过得很好。
有了银子多留些自己傍身用,家里不缺银子花,倒是她,没了银子在宫里才是寸步难行。”
江泊听着钟氏这些话,又将这院子打量了一番,家徒四壁的模样,实在说不上一个“好”字。
他也没有想到,穆清朝堂堂太后,家里怎么就落魄成了这个样子?
只是钟氏在耳边说的那些对女儿的谆谆叮嘱,却让他有了久违的温馨之感。
自打爹娘死了之后,他一个人寡居多年,也许多年没有听到这些话了。
为娘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若是他的娘尚在,对他也应该是这样的牵挂与思念吧。
第51章 铁证如山
江泊想出了神,却听钟氏在耳边絮絮叨叨道:“杳杳上次回来总给我说,她在宫里过得很好,我起初是不信的。
但是如今见了王爷,我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
想来连王爷都与她关系不错,宫中更是不会有人欺负她了。”
钟氏想的是,穆清朝连江泊都能驱使得动,其他的人自然更加不在话下。
毕竟……应该没有比江泊性子更古怪的人了。
但是这话落在江泊的耳朵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儿。
大约是心情好,钟氏的话也变得多了些,讲起女儿便有一种荣誉感:“我们家杳杳打小就很聪明。
小的时候家里请的那位女先生就夸杳杳是她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教就都会了。
杳杳人也长得漂亮,不管穿什么衣裳都好看,若是她爹爹还在,不知多少高门显贵的公子哥要排着队求娶她呢。”
钟氏说着说着,又忽而觉出一丝心酸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了下去。
“就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本事,没有为她挣一个好前程。
若是稍微有一点法子,也不至于将她送进宫里去,去,去……”
去陪在一个将死的老头身边……
后面的半句话钟氏没有说出口,江泊却是明白的。
听钟氏幽幽叹了口气:“这辈子,总归是我这个为娘的亏欠她的,我以为她会恨我,没想到她非旦不恨我,还托王爷你给我送钱来。
这辈子,能有杳杳这样的女儿,真是我的福气……”
钟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若是换做平时的江泊只怕是早已经不耐烦听了。
可是今日,他竟是难得地陪钟氏聊了许久。
虽然多半是钟氏在说他在听,但是他每句话都听得认真。
他想起那个憋了一肚子坏水的穆清朝,可和钟氏说的乖乖女大不一样。
大概,不管姑娘是什么模样,都是为娘的心肝宝贝,捧在掌心里养大,却在刚刚长到亭亭玉立的时候送进宫。
然后,娇宠的娇娇女便被迫长大,开始和宫里形形色色的人打擂台。
钟氏说穆清朝胆小怕黑,天黑了总是不敢一个人。
可是她怕么?
大约是见识了更可怕的东西了吧。
钟氏的这些话后劲儿极大,江泊都已经离开了钟府,回家的时候还在回味着她的这些话。
骑马行到王府外,远远便看到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
是苏景文……
江泊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苏景文看见他却是格外热络,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上来,哭丧着一张脸对着他嚎:“江兄,你可算是回来了。”
江泊刚刚从马背上下来就闻到了苏景文身上的一股子酒味儿。
眼看着他朝着自己扑来,江泊眼疾手快将他推开。
“有事?”他问。
“我被我老子骂了。”苏景文满脸委屈的样子。
江泊倒是很了然,这纯纯是活该。
苏老爷子还是太心软了些,这要换做是他有这么个儿子,他非得把腿给他打断了不可。
正想着,苏景文张嘴对着他打了个好大的酒嗝。
江泊:……
苏景文:“我老子说,我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不知道跟你学学,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确实没有长进。
江泊一面将马递给门房,一面心里暗道。
他并不答话,只提脚往王府内走。
但是这并没有让苏景文明白他其实并不受欢迎,反倒是颠颠儿地跟在江泊后头,一面道:“所以我决定了,我不回家了。
我就住在你这里,好好跟你学学。”
江泊:……
“我这里没有空房间。”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苏景文真的是一点点都听不懂画外音啊。
“你家里总共才几个人呐?这么大的宅子,就是把这院子里每只耗子安排一间房也是尽够了。”
…………
江泊竟是拿这大傻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进院子里,苏景文就跟着进院子,他去书房,苏景文就跟着进书房。
他到处打量了一番,发出评价:“你这屋子也太素净了些,等过几日,我叫人给你弄几副美人图挂上。”
“嘿嘿,不用谢。”
“我和你住一个院子好了,就住你隔壁耳房,我将就将就,也不必你收拾,我带了人的,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江泊:……
他头疼……
他坐在窗子旁揉着太阳穴。
苏景文却从身后“啪”地一下拍了他的肩膀。
“呀,桃花酥!”
他看到江泊的兵书旁放着一小碟点心,想也没想,拈起一块就往嘴里放去。
“喂!”
江泊想要阻止却已然是来不及了,却见苏景文嘴巴咂巴咂巴:“江兄,你这桃花酥在哪里买的?好像和别处格外不同些。”
“随便买的。”江泊只敷衍着答了一句。
却见苏景文还在仔细回味:“这家桃花酥做得巧,竟然往里头加迎春花。”
“什么?”
江泊猛然抬头,盯着苏景文的神情震动。
这忽如其来的反映将苏景文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你说,你桃花酥里面加了什么?”
“迎春花啊。”苏景文道。
“怎么分辨出来的?”
说起这个苏景文可就得意了:“江兄不知,我天生便是个食客,从小到大吃过的美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什么珍馐美味都吃遍了,舌头自然比别人挑剔些。
你瞧,这桃花酥原本甜腻,加了些迎春花在里头便刚好调合,再加上迎春花有淡香味儿,却不浓烈,吃完了之后,口齿留香。
你说,这做饼的人心思是不是很巧?”
苏景文说得眉飞色舞,却见江泊的神色越发黯淡了下去。
苏景文有些不明就里。
“江兄,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莫非……你对迎春花过敏?”
江泊没有回答苏景文的话,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他满宫里寻遍了也没找到那天晚上看到的迎春花,却原来,就在穆清朝的宫里。
其实那晚之后,他心里就隐隐有猜测,这装神弄鬼之事多半是穆清朝的手笔。
但是手上没有证据,他也就自我安慰,不过是自己想多了。
算是逃避吧……
可是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他却是连逃避都不能了。
终究到了要将穆清朝交出去的时候了……
第52章 臣没有线索
是夜,江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心事重重的时候了。
爹娘死了之后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那便是打仗。
长刀刺破敌人肚子的时候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何以又会如此纠结犹豫?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明月如钩,一袭清辉落在窗前。
莫名想起那夜的姑娘,笼着月光朝他走来,对他说一声:“江王爷,好巧啊……”
钟氏说:“我们家杳杳实在不容易得很,年纪轻轻便孤零零一个人,宫里是个吃人不眨眼的魔窟,还有一个舅舅恨不能时时要她的命。”
江泊将手臂枕在头下,忽然有些迷茫了。
他忽然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恶,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了。
他曾以为阴谋诡计、杀人越货是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该。
可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他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