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年轻,宫里养了这么个狐媚妖物,只怕受蛊惑也在所难免。”
百姓们并不知朝中的事,也不感兴趣,他们更喜欢听一些戏曲话性的故事。
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什么君臣忠心,什么制度礼法,这些他们不懂,也与他们没什么相干。
他们更愿意听的是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钟鸣无论背地里的手段如何下作,他至少面上是做得极好看的。
能坐上首辅这个位置,没有一套表面上的功夫自然是不行的,在朝多年,一个兢兢业业、清正廉明的父母官形象已经是深入人心了。
而穆清朝则刚好与之相反,妖妃之名妇孺皆知。
她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甚至不惜对孩童下了重手。
可是堵得了口,堵不了心啊,她越是如此做,越是坐实了百姓对她的猜测。
于是当穆清朝与钟鸣站在了对立面,百姓会站在哪一方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就好像,钟鸣是那东郭先生,而穆清朝就是那中山之狼。
自然,关于百姓的传言纷纷,穆清朝是听不见的。
即便是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沈暮迟又一次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穆清朝跪在沈暮迟面前,声音恳切道:“陛下,先父过世时,曾给民女的母亲留下了良田千顷、房屋百舍。
只是后来,皆被舅舅一家蚕食了去。
今日陛下问民女想要什么,民女不敢做他求,只求陛下能将穆家的祖产赐还给民女。”
当日,她回钟家便在母亲面前许下了愿,要将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回来,今日终于到了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她承认,她今日在沈暮迟面前失了态了。
可这些日子,她隐忍蛰伏,她筹谋算计,为的不都是这个吗?
如今所有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这又如何能叫她不激动呢?
沈暮迟却是来不及细细分辨穆清朝压在喉头里的颤抖,他只关心问道:“你的舅舅,曾经侵占了你家的祖产吗?”
“是。”穆清朝答道。
“陛下知道,这世道女子艰难,父亲死后,母亲无依无靠,她怕一家妇孺被外人欺负,也怕将来民女婚事无人撑腰。
她只能倚仗着舅舅,对舅舅所提的要求没有不听的。
是以不管是穆家老宅,还是家传宝物,甚至是我娘的体己银两都被钟家倾数占去。
可那是穆家的累世基业,是我父亲一生心血,民女恳请陛下,将其赐还于民女。
也好告慰民女父亲的在天之灵。”
穆清朝的一番话,却叫沈暮迟动容。
他原本心疼她幼年没有父亲,寄人篱下,小小年纪又被逼守寡。
却原来,她在钟家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真是没想到,钟鸣好歹也是文人,饱读圣贤书,做出来的事情竟是如此地下不来台面。
沈暮迟这个时候倒是忘记了当初他和钟鸣是站在一处的,合起伙将穆清朝推进了万丈深渊,他只埋怨钟鸣下作。
他道:“那本是穆家祖产,本该归你所有,只是应该还你的。”
穆清朝听到这话,激动得朝沈暮迟磕了好几个头。
“民女谢陛下恩典!”
“陛下,民女还有一事相求。”磕了头她又接着道。
“你说。”
“请陛下准许民女出宫一趟。”
应是要回去见自己的母亲弟弟吧,沈暮迟这般想着。
穆清朝孤苦,身边也就这么几个亲人了,想要时常回去看看也是有的。
不知怎的,沈暮迟忽然想起那日他站在朝云殿外,看见的那一抹越过宫墙的倩丽身影。
她本就是自由的鸟儿,不该被宫墙束缚。
先前,他承诺过她,此间事了,他便好好补偿于她。
如今,她还有什么心愿是他不能满足的?
索性大手一挥,直接道:“以后你要是想回家了,便随时回去就是,不必来与朕说。”
穆清朝是真没想到,今日的沈暮迟竟是如此地好说话。
一时间竟然觉得他似乎没那么可恨了,可是这个念头刚刚一冒出来,她的浑身就打了一个激灵。
靠!
恋爱脑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是前世的教训不够惨烈,还是觉得敲骨抽筋、铁裙烧身不够痛苦?竟然还敢对仇人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沈暮迟是个什么人自己还没有数?
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利益至上的冷血怪物。
一想到这些,她便敛了刚刚到嘴角的笑容,又恢复了那派谨慎的模样。
捡着沈暮迟爱听的话,说了一大堆的感谢。
直到自己的脚踏出福临宫的门,她才敢放松警惕。
可是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卸下防备的那一瞬,却是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父亲,女儿做到了。
那些原本属于我们家的东西女儿统统地要回来了。
她抬头看向天际。
女儿会做得更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好好地培养清宴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您若是天上有知,一定也会放心了吧。
第77章 我们回家
有了沈暮迟的首肯,穆清朝第二日便急不可耐地回家了。
手上有了钱,她巴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买给母亲。
暮春阁里最好的绸缎、琳琅轩里最名贵的首饰、酥香斋的糕点……
凡是她能想到的东西都给钟氏买了。
再回到钟家的时候,她看到钟氏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一开口便是:“杳杳,你可算回来了,你可吓死娘了,你知道吗?”
穆清朝一愣,好端端的,什么好吓的。
却听钟氏紧接着道:“你舅舅出事了,你知道吗?你在宫里,可对你有影响吗?”
穆清朝一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母亲并不知道她正是杀舅舅的凶手,偏偏喜欢操一些无谓的心。
可是看到母亲通红的眼时,她又觉得笑不出来了。
只听清宴道:“阿姐,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娘日日打听你的消息,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你要是再不回来,娘便要去闯宫门了。”
“你这些日子都在打听我的消息?”穆清朝看向钟氏道。
钟氏却是局促一笑。
“那个……娘也没什么本事,这些日子一直窝在家中,连个人也不认识,哪里打听得到什么?不过是干着急罢了。”
是啊,她的娘没本事。
她原本就是养在家中的娇娇女,后来嫁给了父亲,被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性软而懦弱,但是穆清朝丝毫不怀疑,娘亲真的能为了她去闯宫门。
因为就是这样一个娇娇女,前生为了她,真真切切地去敲了登文鼓。
而且是从流放的路上逃回来的。
按照南明律法,敲登文鼓者先打二十大板,加上她私自出逃,罪加一等,可是那么柔弱的模样,曾经被捧在掌心的明珠,她硬生生扛了下来。
只为在公堂上,当着世人的面说上一句:“我女儿她,不是妖妃!”
她手无寸铁,可是能为了自己的女儿拼命。
因为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这世上有了母亲。
这样的母亲,穆清朝岂能不拼了命地对她好?
忘记了前世的酸楚,她扬起一个笑容面对钟氏:“娘,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家的祖产,我要回来了。”
“不仅如此,陛下特意下旨允许你立女户,有了圣旨皇恩,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娘,我们可以回家了,回我们自己的家。”
回家……
钟氏光是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得心口发烫。
多么令人向往,又是多么遥远的两个字啊。
父亲死了、相公也死了,她都已经忘了,她还有家。
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她甚至想也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回家。
随着女儿坐进了马车,从城南跨过城北,直到脚踩在穆家的土地上,钟氏都还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样。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院中的桂花树,堂前的燕子巢。
“喜欢吗?”穆清朝问钟氏。
“我来之前已经叫下人布置过了。”
“喜欢,喜欢!”钟氏连连点头。
“还是和从前的一个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呢。”
只是从前在这里生活的人已经不再了,而她再归来也已是两鬓斑白。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钟氏刚要伤感的时候,却听见穆清宴在旁边朗声道:“阿姐太厉害了,以后清宴也要像阿姐一样。”
穆清朝听到这话,笑了笑。
“清宴真乖。”
她很高兴,弟弟已经渐渐有了勇气,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软弱可欺了。
一旁的庶妹穆茵也大声道:“我也要像阿姐一样。”
庄姨娘听到这话,自觉自家是个庶出的,竟然说出要和嫡出大小姐一样的话,实在太僭越了。
于是戳了戳自己女儿的头:“胡说,你怎么可能像姐姐那样?难不成你还能进宫当个太后娘娘不成?”
穆茵仰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谁说我要进宫了?我要学功夫,要从军,上阵杀敌,练一身武艺。
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家。”
“越说越不像话了。”庄姨娘斥道。
说完抬头冲着穆清朝局促地笑了笑:“你妹妹这几日是魔怔了,女红也不好好做,成日捧着本兵书打打杀杀,说些疯话。
你别与她一般计较。”
穆清朝却并认同庄姨娘的话,她看着穆茵:“你真想从军?”
穆茵点了点头:“真想。”
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短装,许是个子长高了庄姨娘又舍不得给她换新衣的缘故,手脚都露出了一截脖子,头发束在脑后,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少年英气。
“为什么?”穆清朝问她。
“那些个女工针线做起来扭扭捏捏的,不舒服,我就想上阵杀敌,痛快!”
“好!有志气!”穆清朝高声赞道。
这话听到庄姨娘的耳朵里只觉得惊世骇俗。
“怎么朝姐儿也随着她胡闹?”她问穆清朝。
穆清朝却道:“姨娘觉得那战场只有男子上得么?那为什么古有穆桂英挂帅却能流芳百世?
这天下男子争得为何女子就争不得?
姨娘相信这世上许多事只有男子做得,女子却做不得,以为这世界本应该围着男子转所以随着我娘投奔了钟家。
可是结果又如何呢?
女子未必就一定要女红针线,娇娇弱弱养在后院儿然后等一个男子来娶便是最好的出路。
与其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未来的陌生人手里,倒不如像妹妹这样,靠自己挣来,实实在在握在手心里才实在。”
庄姨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话,也听不懂。
她只问:“可真若朝姐儿这般说,茵姐儿终究是个女子,她连军营都进不了,又如何能上阵杀敌?”
“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穆清朝道。
她这一辈子是不能遂意了,只能躲在那角落阴暗处搅动风云,是一辈子见不得光的。
可是她至少,能拼出命去为自己的弟弟妹妹挣出一个前程。
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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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是钟家拉到菜市场满门抄斩的日子。
反正有了沈暮迟的旨意,穆清朝不急着回宫,索性在穆府里过了一夜,第二日去了那菜场,亲自送了钟家一场。
第78章 久别重逢
春芽和蔷薇害怕血腥,可不敢去看。
穆清朝敢,所以她一个人只身前往。
此刻已经接近了午时,菜场口已经挤满了人,穆清朝上了旁边的酒楼,甩了一锭银子给小二,让他给自己找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
煮一壶好茶,吃一块点心,临窗往下眺望,正好看见钟家人被押上了邢台。
是连主子带奴仆,甚至连钟老太太的娘家人也没放过。
不过倒是没见着马阁老的影子,应该是沈暮迟一时心软,将他放了吧。
“冤,冤枉啊……”
“冤枉啊……”
到了这个时候,钟老太太还在满口的嚎叫着。
钟鸣倒是有骨气,低垂着头,沉默不言。
马氏却是将头歪歪的垂在一边,那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却像是早就没有了生气。
只有回头,看向旁边自己十四岁儿子的时候,那眼中尚有几分眷念。
大约是想着儿子终归是跟着自己走的,到了地府也能有个照应,她的脸上竟是多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个时候,侩子手举起手中的大刀,“噗”地一声,一口烈酒喷在刀面之上。
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落地。
霎时间,血流成河。
场面到底有些难看,有些人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穆清朝却是睁着一双眼将这一幕看得真切。
钟家啊,就这么败了,败得彻彻底底,她甚至有些不相信,只有看着那些鲜红的血液,一颗颗人头,才能确定,这一切是真的。
没了,没了,百年望族,朱门玉户,落得个如此下场。
眼看它高楼起,眼看它楼塌了,秦淮水榭花开早,容易冰消……
穆清朝却并不同情,她只觉得痛快,是从所未有的畅快。
“小二,小二!”她喊。
“来,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菜,最贵的酒统统给我上来!”
她说着,又掷出两锭银子,银子在木质的地板上滚动,那小二连忙上去捡起来。
“姑娘今日好兴致,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吗?”小二看穆清朝出手大方,赶紧上赶着讨好。
“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是遇见了心上了人?”
嗨,遇见心上人哪里算得上什么喜事?要杀人才高兴!
把这世道欺她的、辱她的一个个杀干净。
她并不想报仇,但只有所有与她作对的人都死了,她才能活得好。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
穆清朝先斟一杯给自己喝了。
随即,又斟一杯倒在了地上。
穆清朝啊穆清朝,你好走啊……
我知你前世过得不易,你看呐,我都帮你报仇了……
穆清朝也不知她喝了多少杯酒,她只知道她从中午在这儿一直坐到了明月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