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从有些急道。
他是一直跟在江泊身边的亲信,说话也要直白些:“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了,难道将军还在犹豫吗?”
“属下知道将军忠义,也知道老王爷的遗愿,将军不愿与朝廷为敌。
可是忍气吞声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终止?属下也知良禽择木而栖,这样的昏君不事也罢。”
“就是啊,将军,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
“属下们当日即然选择从军,那便就是想好了,绝不贪生怕死,但是属下们不受这鸟气!”
“就是啊,就是啊。”
…………
将士们七嘴八舌。
他们都是武将,没读过几天书,也不懂得什么,就是有一把铁骨铮铮的硬骨头。
可流血、可牺牲,但不可受气。
大厅里吵吵嚷嚷没有停止。
许久,才听到江泊那清冷的声音。
“你们何必跪在这里?”
一句话,让众人都有些愣了。
“你们觉得,我会就这么看着那么多的兄弟们枉死?”
一句话,让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喜。
将军自打从战场上回来,一直在养伤,这是头一次,他表明了他的态度。
只听他道:“你们即然跟着我,我当然会对你们负责的。”
其实他们实在是多虑了,他从来都不是个没担当的,从父王手上接过江家军,他便知道,他这一生,上要对得起天子,下要对得起将士。
他也一向如此,只是如今,是天子先对不起他们的。
江泊道:“我即然能带你们逼宫,自然是想好了不会罔顾你们的生死的。”
再说,这笔帐,他还没和沈暮迟算清楚呢。
**
江泊回到房中的时候,已经是夜深。
他看着床上的穆清朝。
“等久了吧?”他神情温柔地问。
他知道她爱美,一定受不了那脏污的裙子,所以特地给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
一袭海棠色的光袖石榴裙,头上簪的是他送她的茉莉簪子,看起来依旧艳丽不可方物,双眸紧闭静静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知道你怕黑,所以我给你留着灯呢。”
他坐在她的身边,轻声与她说着话,就好像,声音大些便会吓着她一样。
他小心牵起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喜欢一个人,再等一等吧。”
他嘴畔带着笑。
“再等一等,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她能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他又怎么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呢?
“等我为你报了仇,就来找你。”
**
江家世代守护南明,似乎已然成为了刻在这个家族血液里的使命。
当初太祖据守金陵,是江家誓死护送,又为太祖稳定了这长江以南。
后来,江家南征北战,在天下三分,北有突厥、南有吐蕃,的形式之下,愣生生守卫了南明一百多年的太平盛世。
太祖为江家异姓封王,可世代承袭,到了高祖时候,整个江家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到了先帝,更是夸下一句,江泊在、江山在。
这样的江家,没有人会去想,若是有一天他反了会是如何的摧枯拉朽之势。
第二天,大军包围皇城,一把火就烧了福临宫。
整个南明,终于第一百二十九年。
倒也可以说,成也江家、败也江家。
第三日,新帝未来得及登基,便出城,追北齐于千里之外。
那连夜逃走的清河郡王,依旧免不了被斩于马下的命运。
一道鲜血喷涌,清河郡王的人头落在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双眼睛圆睁着,似乎还有许多的不甘。
远山之上,两个女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哎哟……”
桂嬷嬷看着这一幕,不免心惊肉跳。
“郡王这……”
难以想象,那个当初意气风发的郡王,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桂嬷嬷有些不忍心地捂住了眼睛。
“郡王可真是可惜了,你说他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就想不通呢?”桂嬷嬷叹道。
“可怜什么?”站在桂嬷嬷身边的是前郡王妃,舒青羽。
她道:“郡王这是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见面去了,活着没在一起,现在死了,也总算是可以团圆了。”
那么她呢?
她如今有了自由身,有了银钱,有了儿子。
他们二人的婚姻也算是各取所需、求仁得仁了。
舒青羽说着话,忽然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凉意。
这才六月份呢,山上就凉了下来了。
金陵果真是好地界,不想她们清河似的,一年倒赶不上几个好天气。
舒青羽想着好歹夫妻一场,从手上抓了一把纸钱,往风中一扬,也算是相送了郡王一场了。
“郡王,你好走啊。”舒青羽轻声道。
纸钱晚风送,飘飘扬扬落入人间,来不及腐烂成泥,待过往的车马碾过,这世上又换了一个天地。
一场朝代更迭似乎对百姓们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不关心今日金銮殿坐着何人,相比之下,他们更关心的,是菜价又涨了两文,今年是否风调雨顺,出行又是否平安顺遂。
类似于太后大义赴死、武安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什么时都可以很快被时光冲淡,被柴米油盐替代。
只有……江泊做不到。
北齐兵败的那一日,将军忽然失踪了。
任凭将士们如何寻找却也遍寻不到。
第190章 她还有救
江泊去哪儿了?
他去了江家的地库。
那里,一张冰制的棺桲里头躺着的,是他日思夜念的人。
他身上还穿着带血的银甲未来得及换。
杀了清河郡王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见她了。
这些日子的征战杀伐让他累极了,靠在她的冰桲上,喘着气。
他说:“太后,我来赴约了。”
待他歇了一会儿,就将穆清朝抱了起来。
“太后想去什么地方呢?”他一边朝着外头走,一边与穆清朝说话:“城外有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喜欢,若是选得不好,不要怪我可好?”
他带着商量的口吻。
地窖的门打开,门外,他一直骑着的那匹大宛马也早已经等在那儿了。
江泊伸手去摸了摸那匹马。
“好马儿,待往后,你也走吧。”他道。
江泊刚说完话,打算上马的时候,一回头,却见一个僧人快步朝着这头走来。
“是你!”
江泊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慧仁大师。”
慧仁大师冲着江泊笑了笑:“难为王爷,还能记得贫僧的名号。”
江泊怎么会不记得此人呢?
当初父王死后,他几乎痛不欲生的时候,是慧仁大师找到了他。
他叫他:“小王爷。”
他说:“小王爷,贫僧是城外槛外寺的僧人,若不是不嫌弃的话,将令尊和令堂供奉在我们寺庙里吧。”
那个时候的江泊才不过十三岁,对佛法并不如何了解,心灰意冷间,淡淡地问了一句:“为何要放在你的寺庙里供奉。”
“先王爷与先王妃功德无量,小王爷若是供奉在贫僧的寺庙,贫僧能让他们灵灯长明,他们也会在天上保佑小王爷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这和尚说的话,怎么听怎么有点江湖骗子的意味儿。
但是那个爹娘死后,第一个与江泊说这些的人。
他们大多劝他节哀,有的,还会避着他。
只有慧仁大师告诉他,将他们供奉起来吧,在他们的灵位前燃起长明灯,若是将来想他们了,你还可以到他们的灵位前多看看他们。
那是江泊唯一的精神寄托,就好像长明灯不灭,爹娘就会一直都在。
所以他想了不过一瞬,点头道了一声:“好。”
后来,他从边关回来的这两年,还时常来寺庙里来看看爹娘。
只是最近,去得有些少了。
“许久没来山上了,大师过得还好吗?”江泊问大师道。
“劳烦王爷挂念,一切都好,王爷放心,寺中的长明灯都还燃着呢,老王爷和老王妃也都在天上保佑着王爷呢。”
时隔这么多年了,慧仁大师还把他当当年那个小孩子哄骗呢?
哪有什么在天之灵?
若是有,他们为什么不护一护他心爱的女人?
江泊并没有跟他纠缠什么。
只道:“大师,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牵着他的马便要走。
却听那慧仁大师忽然在他的身后喊道:“贫僧说过,要帮王爷渡三次劫难,王爷可还记得吗?”
江泊听到老和尚的话,脚步顿了顿。
他忙着自杀,并没有心情与他闲聊什么,被他缠得有些烦了。
刚要说什么,却听慧仁大师道:“贫僧初遇见王爷的时候,若是贫僧没有猜错的话,王爷是想轻生吧?
贫僧为王爷供奉了家人,传了王爷心法,助你修了一身武艺。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那枚护身符。”
江泊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一惊。
他转过头。
“那枚护身符是……”
慧仁大师一笑:“两年前,贫僧曾有幸见过王爷怀中的小娘子一回。”
“有缘相遇,贫僧送了她一道护身符。”
江泊听到慧仁大师的话,抱着穆清朝的手有了微微的颤抖,心中热切,隐隐有了猜测。
虽然也知道,其可能性不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
“大师今日来是……”
慧仁大师看到他这样,冲着他微微一笑。
“王爷猜对了。”
一句话,差点儿让江泊的泪都要掉下来了。
自从那日之后,他何曾没想过或许她还能回来?
但是这种事又怎么可能呢?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更绝望的深渊,所以他强迫着自己不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就这么痛苦的清醒着。
但是今日,就有这么一个人,就这么告诉他,她还有救……
慧仁大师走到江泊身前,拿了一个药丸在江泊手中:“贫僧这次下山,便是为王爷而来的,这枚药丸喂给她吃了,或许能救。”
江泊看着那药丸,心里热切,又不知该如何说感谢才好。
一句话在喉头滚动了许久才说了出来。
“可……可是为什么啊?”他问道。
“我与大师非亲非故,为何大师会三番四次搭救。”
却见仁慧大师笑了一声:“王爷,我佛慈悲。
日升月起、斗转星移,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律,但若有规则之外的事物,无他,是上天的不忍。
不忍血流成河、不忍山河破碎……
所以,不惜倒行逆施。”
规则之外?倒行逆施?
江泊却有些听不懂了。
看着慧仁大师说着这些话,却是悠哉悠哉迈着大步往前头去了。
“大师。”江泊忙叫住他。
“王爷还有何事?”
“太后她,吃了这个药多久会醒?”他问。
“这个啊……”
慧仁大师顿了顿,“这个就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醒了。”
“贫僧只管得了她的身,可管不了她的心,一切就要看她自己了。”
慧仁大师说着话,已经朝着前头走远了,宽大的袈裟摇摇摆摆,看起来自在也放荡。
“三次缘满,再见了,王爷。”前头传来了慧仁大师的声音。
有些远了,似乎还有些空空荡荡的回音,竟有些佛音灌耳的意味儿。
“哦,现在,应该叫你皇上了。
记得贫僧说过的那些话,希望你能保留住那些不忍,止了干戈与杀伐,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这世道,已经乱得太久了。”
他的这些话,江泊是越发听不明白了。
“大师,你要去哪儿啊?”他问。
“以后,我都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他想要追上去,却见眼前的大师化作一缕青烟,忽而消失不见了。
眼前空空荡荡,只有那一匹大宛马还在自己的身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还好一摊手,那枚药丸还在自己的掌心里。
第191章 外祖母
“这是哪儿啊?”
穆清朝缓缓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一片山明水秀的世界。
远处青山如黛,近处小桥流水,草长莺飞、微风和煦,美得像是仙境。
可是……她怎么在这儿?
她记得,自己是死了的。
死在,沈暮迟的福临殿里。
“你醒了?”身边一道声音吓了穆清朝一跳。
她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中年的的女人。
她的眼睛里带着慈爱,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肌肤却依然细腻,只有眼角的那些细纹能够看出她已不再年轻,透过那岁月的缝隙还能依稀分辨得出,她曾经也是惊艳过岁月的美人。
“你是谁?”穆清朝看到她,便不自觉地有一种亲切感。
“你不识得我。”女人道。
“但是我认得你。”女人说着话,用手抚了抚穆清朝的脸。
“我留给你的香籍,好用吗?”她问。
穆清朝听到这话,瞳眸一颤。
“你是……外祖母?”
“外祖母,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这儿是羲和国,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在这儿,又应该在哪儿呢?”外祖母回道。
羲和国……
穆清朝回头,环顾了一下四野。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羲和国呀。”她惊愕道。
她还以为,这个地方是清河郡王为了谋反而编造出来的呢。
“傻孩子,羲和国,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地方,有最美的风景,最淳朴的民风,还有最好的国民。”
穆清朝看到,外祖母说起羲和国,脸上便带着一抹向往的神情。
可她们不是就身处在羲和国内?
为何外祖母眺望远方,像是在看一个远在天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