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听这话,面色骤然变得雪白,握住湛卢的手也不由地抖了起来。这是他从不敢去触碰的痛处,逃亡以来,他每日辗转筹谋的,无非“复仇”二字。血海深仇背负在身,其它的一切,都要排在这两个字之后。只是午夜梦回,望着窗外冷月,他也会偶尔念及故土。可这个念头总是刚刚冒起便被他掐碎,他不敢深想,亦不能深想,因为一旦沉陷进去,他便无法再朝前行进一步。
可是今日,在这池冰冷的深水中,那个声音就这样把他心中最不堪细问的一处说了出来......
“听说,纪国青山连绵,水土丰茂。可一旦被战火踏平,那便是焦土残垣,尸积如山。申奢,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盘桓在池底的蟠龙旋游上来,柔韧的身子将阿申环在中间。它看着他,无声地蛊惑:“我可以帮你的,申奢,你带我回纪国,我助你除掉纪王,不费一兵一族,不伤一草一木。你看,与我为伴,事情简单多了是不是?”
阿申看着那对平视着自己的龙眼,心中进退维谷,可辗转半晌后,还是冲蟠龙轻一点头,无声道出一个“是”字。
“聪明人。”蟠龙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流畅冰凉的身躯贴着他的后腰游弋,似是在邀他将自己驾驭身下。
阿申没有拂却它的好意,跨坐上去,左手五指抚弄龙鳞,感受下方那颗雄浑有力的心脏。
可突然间,他面色一沉,手指深深嵌进龙鳞的间隙中,抓紧下方的皮肉,另一只手顺势用力,将湛卢插进蟠龙的胸腹中。
“无需你操劳了,”阿申双腿夹紧身下翻腾的龙身,脸贴在冰冷的龙鳞上,牙齿磋磨,“我这个人,一向事必躬亲,别人欠我的,我会亲手拿回来的。”
说罢这句话,他握住剑柄的手猛地一攥,青筋迸现。宝剑的剑尖朝前窜出数丈,刺透龙身,深深插进池底的淤泥中。
杏池中掀起滔天骇浪,如千军万马,奔腾呼晡,几乎要将池水洒干。
可未过多久,池心缓缓探出一支紫毫,像是长出来的一般,稳稳立在杏池的中央。池水因此定住,恢复了平静。稍顷,阿申从里面钻出来,衣衫被水和血染得如同天边绚丽的夕阳。
孙起看到这一幕,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拔腿朝杏林那端跑去。他一路跑一路脱下身上的湿衣,到了墙边,慌不择路地爬上墙头,一跃而下。
两脚被坚硬的地面震得生疼,可他却无暇顾及,起了身顺着甬道一路狂奔。可在甬道尽头转了个弯后,他却猛地收住步子,两股战战,不敢再前进一步。
他被一队黑压压的士兵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孙少卿曾经的部下,见了谋害主将的凶徒,各个脸上都腾起凛冽的杀意。
滕玉站在方阵最前面,面色冷峻看了他一会儿后,慢慢走近,“二哥,你可有悔?”
孙起嘴唇翕动几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最终改变了主意,仰首一笑,“悔?杀死孙少卿,是我此生做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我怎会有......”
“悔”字尚未从唇舌吐出,下腹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低头,见滕玉将手中的匕首连根没入他的腹中。她的脸贴到他的脸侧,流着泪,“二哥,我本以为我远离了皇家,便远离了同室操戈,却没想,我还是逃不过手足相残的宿命。”
语罢,她唰地将匕首拔出,转身朝夕阳沉落的方向走去,口中吐出三字,“杀了他。”
身后回应声惊天动地。
滕玉走至甬道口,仰脸,任夕阳的光烘干脸上的泪,却始终也没有回头。
***
半月后,风雨渐歇。
一日,滕玉正坐在杏池边,望着水中那一团暗影发呆,忽然见阿申从院外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她,手中抱着个木匣。
“这是什么?”滕玉看着他小腿以下全部没入杏花中,走得左右颠仆,忍住笑问了一声。
阿申好容易走到她身旁,坐下后,将木匣打开,望着里面一团软白,红着脸道,“城里来了个手艺精湛的裁缝,你父王又恰好赏赐了我几匹尚好的料子,我想着不能浪费这好衣料,于是就......”
“阿申,又是裁缝又是料子的,与你我有什么相干?”
“我给你做了件裙子,杏花裙,”阿申终于说到了正题,却僵着脖子不敢看她,“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滕玉一怔,随后红脸道出二字,“喜欢。”
“可公主还未看过......”
“我穿给你看,好不好?”
杏花如玉如雪,滕玉站在花丛中,落落大方地将裙裾展开,仰首看着对面的阿申,“美吗?”
阿申的眼睛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便迅速移开,清了清嗓子,刚想回答,却又听她道,“不是说裙子,是说人。”
阿申闻言,惊得差点跳起,口舌打结地冲她道,“公主天香国色,根本无需小人评断。”
滕玉走到他身旁,看着他,口中嗔道,“你这个人啊,明明很聪明,可有时候,却又是傻的。”说罢,见他仍垂着头不敢看自己,便在他身旁坐下,片晌后,柔声道,“阿申,谢谢你,你知道我这段日子苦闷,所以想哄我开心对不对?”
“公主开心一点了吗?”
“嗯。”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望着杏花浮荡,万枝摇曳,仿佛被那花隙间的和风带走了思绪。
片晌后,滕玉捡了颗石子投进池中,看它沉入水面,轻声道,“半月了,蟠龙仍然好端端地盘在水底,尸身不腐不化。反倒那湛卢,在钉死蟠龙之后便消隐无踪,好像融化在池中一般。所以今日父王说,以后这杏池便不叫杏池,改名为剑池才对。”
阿申望着碧水,呵地一笑,“剑池,我懂了,正是这池水中的剑气让龙身永不腐化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浮上来时,手中抓握着两只巨大的龙眼。
滕玉有些嫌恶地瞪着还沾着血迹的龙眼,“阿申,你挖它们做什么?”
阿申将两只龙眼洗干净,这才爬上来重新在滕玉身旁坐定,“闵国缺水,以前全靠蟠龙行云布雨,现在有了这龙眼,无需那畜生也能水源不绝。”说着抿唇一笑,“龙眼便是泉眼,而且是永远不会干涸的泉眼,只不过这条蟠龙恶念太深,所以要将它用咒语封印住,才能确保他人不被它蛊惑。”
滕玉面露喜色,再也不嫌弃那龙眼腌臜,拿过来揣在怀中,“我正担心这个,闵国雨水少,三年一旱,现在有了这泉眼,便不用怕了。”
说着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凝住他的眼,“阿申,你真是我的福星。”
阿申被她盯得耳根子都红了,想说些什么回应,怎奈脑袋里被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填满,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在局促之时,宫内的传令官从外面匆匆走进来,见了两人,连礼数也顾不得,便冲他们挥臂大喊,“殿下,出怪事了,大王命您速速回宫。”
滕玉起身看他,“何事如此慌张?”
那传令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颔首道,“是孙少卿......孙少卿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
第七十七章 四角
孙少卿的心脏一直被收在宫中的宝匣中,以备择日安葬。只是自从孙起伏诛,它便不再跳动,似是沉冤得雪,灵魂安息。可今日宫人擦拭宝匣,却听到里面有“嗵嗵”的震动声,打开一看,发现那颗心脏不仅鲜活如初,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和刚从鳞片中挖出来时一般。
滕玉听见这个消息,起身便欲同传令官回宫,将走出几步,却被身后的阿申叫住。
“请问,今日宫中除此怪事之外,可还有它事发生?”阿申看着传令官,目光深沉。
那小官挠了挠头,“其它的倒没什么,哦,只是有战报传来,说豫章战事吃紧,恐不敌纪军。”
阿申听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目露凄光,右手在左手的掌心中轻轻一拍,泫然道,“是了,孙少卿啊,果然你最放不下的,还是边防战事啊。”
说罢,他皱起眉,看向池水中蟠龙泛着银光的长身,思忖片刻后,冲一旁掩面而泣的滕玉道,“公主莫要悲伤,或许,我能帮孙少卿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
长街那头,飞驰过来一匹棕红色的骏马。
人们纷纷为之让路,仰头时,看清楚了那跨坐在马背上的人的模样:他身披黑甲,身形矫美如琼枝玉树;青铜头盔压在两道浓黑的剑眉之上,露出半张刀削似的棱角分明的脸庞。
“这是......孙少将军吗?”
“是,是孙少将军,真正的孙少卿回来了呀。”
“豫章之战胜利在望了。”
人群沸腾起来,纷纷传诵着这句话,直到那马儿跑得不见踪影,只在街市中留下一蓬蓬尘烟,却仍没有人舍得离开,还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背影,欢呼雀跃。
兵阵早已在城门两侧摆好,战鼓喧天,号角齐鸣。
阿申束甲骑一头骁勇战马,在队伍最前方回首遥望。终于,他看到了孙少卿。他如一阵疾风,从城门中穿行而出,对兵阵中“孙少将军”的高喊声充耳不闻,朝着长风落日,风驰而去。
滕玉站在城楼上,看着他越跑越远,终于化成天与地之间一道深刻且凌厉的裂痕后,强忍住泪,双手拢在唇边冲他高喊,“孙少卿,哥哥,从此你真的自由了。”
十日后,闵军大败纪师于豫章,三月后,又攻克巢,闵军副帅孙少卿活捉纪守巢大夫公子敬。这场由两位年轻副帅指挥的战争打得利落且人道,整场战事,无平民被杀,无战俘被埋。
可城破之日,孙少卿在克巢的城楼上,在众兵将欢庆胜利的高呼声中,化成一堆龙鳞,只留下一颗腐败发灰的永远不会跳动的心脏。
阿申将心脏焚化,以青砖封住,带回闽都交给滕玉。
那日惠风和畅,他看着她,摘下头上的青铜胄,露出被汗水染湿的鬓发,“大王说,新都已经选定,而新都修建之事,由我职掌。”他抿唇,被战场风沙染成古铜色的脸庞上现出缱绻的笑意,“滕玉,我有个私心,想把这座城池送于你,你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一座城?”
滕玉怔怔看他,片晌后,面带红晕地去抚那枚青砖,轻道,“一角埋青骨,阿申,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守护一方黎民,将他筑在城墙中,他一定会欣慰。”
“好。”他应声,“其余三角呢?”
滕玉抿着唇笑,面若朝霞,“阿申,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
“其余三角是什么呢?”糖墩儿上的糖全部融化了,粘了东方既白满手。可她却浑然不觉,只瞪着阿申,去追问一个她早已猜到的答案。
阿申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片刻,直到悲伤化尽,才摇头一笑,“小白,傻了,白替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腿?”
东方既白却没承接那笑容,低头掰着手指,口中慌乱地喃喃着,“青砖中有孙少卿的英魂,铜盆是永结同心的定情物,龙眼是泉水,还有一角,还有一角......”
她抬头,看巷中鲜花怒放,烂漫如锦,轻呵一声,“一角栽杏树,可佳人不再,这花便永不会再开,故而,此地才被称作枯木巷。”
“阿申,”她望他,“我猜的可对?”
阿申看着她眼圈通红,本想骂她几句,却不知怎的忍下了。他看着远处无人的街巷,慢道,“我死后十年,闵亡,龙眼趁城破之时逃掉,好在被况天蔚寻来其中一颗,而铜盆和青砖的下落,你都知道了。只是这杏花......”
他仰头,去看头顶早已不存在的枝繁叶茂,片晌后,颓然一笑,“她死后,它便变成了一堆朽木,连一枝嫩芽都吝于示人。这些年,我不知在各地找了多少枝苗,希望能助它重生,可是你看,它就是这般执拗,不肯遂我心愿。”
说罢垂头自哂,“罢了,或许它真的如你说的一般,佳人不再,花就不会再开,因为滕玉曾经许诺,四角俱全之日,她会来申门与我相见,我想这杏花是在替她守住承诺吧。”
“她是......怎么死的?”即便已经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东方既白的嘴唇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将一句话说得破碎不堪,“滕玉公主大义,定不会为了那个荒诞的理由自戮,难道是......是因为阿申你?”
阿申身子僵住,面色不痛不悲,却是比悲痛更令人心悸的决绝。
东方既白心下不忍,急道,“你不用说了,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她是为了我,也并非全是为了我。”说到这里,他转脸看向东方既白,眉心蹙得很深,嘴角也抿成一条细线,“小白,你今日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些。”
“是多了,”东方既白知他不愿再多讲,掩住情绪,强颜笑道,“杏花裙我已经洗净晾干了,回了碧山就给山君送过去。”
阿申摆手,将别在腰间的褡裢取下握在手中,起身朝巷子深处走去,“我每年都会做一件新裙,最后却全都糟在箱底,这一件,送你了。”
“那......”东方既白目送他走远,方才轻声道,“那我便收下了。”
说完这句话,忍了许久的悲伤如惊涛骇浪,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她痛极无言,只能贴着墙缓缓蹲下,双手捧住脸颊。
她不知自己为何悲痛至此,或许因为那个英雄受难的故事,或许,是因为阿申决绝又执着的等待......
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她在不觉间对一个孤鬼衍生出来的一段,由同情演化而来的无望无果的爱。
泪如泉涌,从指缝中挤挤挨挨地落下,滴在地上,洒落泥间。若此刻她侧耳细听,便应该能听到枯木巷下方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也许是种子爆裂,也许是新枝萌芽,也许,是某段亘古的情愫,在经年累月苦涩眼泪的浸泡下,缓缓苏醒了过来。
***
第二天进城时,东方既白在街头巷尾偶尔听到有人提及什么“杏花”,什么“回春”,可是她当时正气喘吁吁拖着一平车的野味山珍,所以对这些话并没有加以留意。
她一路走到况府,却不让看门的小厮去知会况尹,只独个把平车拖到了况家灶房前。
平车里有榛菇松茸树鸡蘑,山鸡野鸭沙半鸡,还有人参榛子山核桃,都是她这些天在山中采摘猎捕的。
她把东西一包包扛下来交给厨娘,拍了拍手,靠在墙上喘气。
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看着地上的大袋小袋,眼珠子差点惊掉,不敢相信她一个瘦不拉几的姑娘能从山上将这些东西拖到况府。她们交头接耳半天,见她擦了擦汗要走,赶紧上前唤住,“东方姑娘,你这些好东西都是要送给咱们主君补身子的吧,那为何不去见过他再走?到时候主君问起来,咱们几个也不好交代呀。且姑娘一个送礼的,为啥子偷偷摸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东方既白讪笑着拔脚朝外走,“不见了不见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们家不嫌弃就好,对了,那松茸炖山鸡最妙,吃了能强身补气,你们家主君身子正虚,每日喝一盅,不出几日便能下榻走路了。”
一个婆子在后面道,“姑娘放心,主君前几日已经能下地走了......”
“这般最好。”东方既白听了这话,步子迈得更快了,“那我便先走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主君这些东西是我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