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刻也静不下来。
魔芽消散后,养魂三年,苏醒两年,如大梦一场。
时光日以继夜洗涤这片陆地,将过往的污秽冲刷得一干二净,短短数载,很少有人会掀开那段往事。
他们像是故意忘了,又像是记忆随着时间褪色,记不清了。
自然,便忘了有只来自日照山的小桃妖。
近两千日过去,没有她的消息。
他醒来时,就知晓发生何事。
两人中,总要有一个人离开。
他醒了,她就离开了。
几乎没有人在意一只不起眼的小妖,当然不会有人去寻找,那粒桃核究竟散落何处。
他一直在找。
根据众弟子口述,他去过二人坠入的山坡,多年过去,万物生生不息,如今那里已是莽林一片。
两年来,他来来回回搜寻,翻遍整片林子,几乎踏平那里,都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
甚至,连一株桃树也没有。
悬挂在腰间的搜魂石和寻灵瓶毫无动静,仍旧一无所获。
她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乱战中,她像一个小插曲,多了少了都不要紧。
从始至终,真正消亡的只有她一人。
这一点微小的变化,如湖上一点涟漪,波纹十分浅,荡漾几圈就淡去,掀不起丝毫风浪。
后来,他询问过在场之人,消失时她是否说上一两句话,众人接连摇头,皆说当时情况紧急,她安静待在角落,点了点头,就消失在原地。
……她那么爱说话。
却未留下只言片语。
少年睁开眼,指尖凝起一枚冰锥,寒雾如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俊朗的面容。
他长居雪隐峰,孤峰为友,清雪作伴,日日持玉剑修炼,月月寒毒缠身。
岁月沉静寂寥,光景寡淡乏味。
原本习惯了。
可是,认识了她。
一只修为浅,胆子大的小桃妖。
相较于尘世万物,她如沧海一粟,或恒河一沙。
但真的让人好难忘。
在这屋子度过一日又一日,日日重复,一生如此。
厌倦了。
少年长指转动,脸上没太多情绪。
冰锥浮在半空,指向心口,正要飞出时,冰面上突地折射一抹翠绿的光。
目光一偏,瞥去一眼。
是窗台的苦灵藤。
山中温度上升,它藤蔓已有半尺长,攀附在墙上,生出三四片新叶,在雪色衬托下,青翠欲滴。
这是她送的。
赠予之人不复存在,留下的赠物开始焕发生机。
他凝望片刻。
随后起身,朝窗台走去,轻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长发散在后背,屋子里响起他的脚步声。
盆栽底部堆满落雪,像是将苦灵藤黏在窗台上,少年伸手把它拿起,静静看着。
她存在过的。
她来过雪隐峰。
苦灵藤能在雪山里生长,她为何不能继续存在于这世间。
许久,他正要将盆栽放回原处时,蓦地发觉碎雪下露出一点素白的纸,手指拂去积雪,才将其看清。
是一封信笺。
不知何时藏在苦灵藤之下。
封面上字迹不太好看,上面标有两个大字:秘密。
长指颤了颤,将里面的信纸取出。
阳光照射下,纸张近乎透明,一行行墨色的字,跃入眼底——
“今天天气不错,山好,水也好。
在如此平凡的一天,本小妖要透露一个惊天大秘密。
江冷星,你竖起耳朵听好咯。
本小妖看上你了。
怎么样,够不够劲爆,是不是感到十分荣幸,从内而外生出一股幸福感。
连你的引玉剑都要撞墙鼓掌。
不过,你别太得意,也别骄傲。
本小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被美色蛊惑了心智。
你这人,脾气差,性格怪,和我没有共同爱好,老是凶人,占着自己本事大,就欺负弱小——比如我。
总之,除了脸蛋,哪哪都不好。
但你别气馁,你有时也挺招人喜欢的。
比如我,就有一丢丢丢丢喜欢你。
不多,就一点。
我知道,这件事挺扯的。
哎呀,反正就是,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又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
不喜欢就不喜欢咯。
日照山喜欢我的人多得去了,从山脚排到山顶,数都数不过来。
我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若无意我拉倒,下一个更好。
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芝麻大点的事,咱们就还是好兄弟噢。
就当无事发生。
另外,看完记得把信烧掉,要是敢让别人看,今晚我就暗鲨你。
听到没?”
一字不落读完后。
江冷星:“……”
嗯,这不像一封表白信笺,反而像一封勒令恐吓的军书。
而且,还不通顺,像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又像是写的时候……有一点紧张。
将信展开,末尾有一行小字。
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字里行间,透露着小心翼翼。
上面写到——
“如果,你也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比小豆芽还要小的一点点。
一点点也算哦。
我想恳请你一件事,可不可以在下次见面时,换一个发带颜色。
拜托^o^。”
信封开口朝下,窸窣声响起,有一很轻的物件,如鱼儿滑到他的掌心。
是一条桃红色的绸带。
和她衣裙上的衣带一模一样。
五年来,关于她存在过的痕迹正在一点点消散,恍惚间,夜半时分也会觉得,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少年拿着信,默读一遍又一遍。
读完后,便懂了。
日影倾斜,他将信叠好收入怀中时,顺便将浮在空气中的冰锥捏成碎渣。
散乱的发丝被握成一束,拿起桃红绸带,缠了几圈,高高束起,再换上新衣。
像是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江剑修。
纵使踏遍山河,也要找到她。
一年不行,那便十年,如此往复,直到把答案告诉她。
如此鲜活闪耀的她,不可能就这样消失了。
况且,按照她的脾气,他如此潦草结束一生,被她知晓,怕是会掘了他的坟。
推开门时,日光热烈扑到怀中,他挡了挡眼,再将手挪开时,看见春光如海,降临在这座山上。
她不在这,仿佛处处有她的影子。
从这间木屋中踏出,走下雪山,是她一直传达给他的话。
江冷星抬手在冰寒的空气中拂过。
清雪倏地被风卷起,汇聚在一处,堆积成一把长剑的模样,随后耀白的光芒一闪。
冷白薄长的剑身寸寸显现,灵光夺目,强势的威压直冲云霄,风又烈了几分。
白雪吹散后,一柄玉剑悬在半空,少年手一挑,将寒剑握在手中。
引玉剑重铸了。
除了不会再乱发颤外,和以往无任何差别。
随后凌风一扫,长剑停在脚边,他一跃而上,以锐不可当之势,俯冲下山,途径之处,掠起强大的气流。
傻桃。
来找你了。
*
关于小桃妖的事,他一直很好奇。
尤其是她从雪隐峰离开那夜,她去了哪,吃了什么,他竟一无所知。
问过紫云宗的师弟们,在一个月夜里,他来到几棵光秃秃的树下,找到了她挖的坑。
日积月累下,她挖掘的雪坟已被大雪填满,不过暗紫的陶瓷罐仍旧歪七扭八堆砌在一旁。
即便过去很久,俯下身时,仍有刺鼻气味扑来,苦涩、辛辣、腥臭……无比难闻。
“一二三四……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她在一夜中,拢共吞了十七瓶。
另外,毒药罐子底下,还压着褪色的糖纸,方方正正,数不清有多少张。
‘嘻嘻……吃了糖,甜的。’
脑海中闪过她口中含着血,笑着说这句话时的模样。
她怕疼怕苦怕死,一点小事就嗷嗷叫,可又像是这世间最不畏惧死亡、疼痛和苦涩之人。
“……”
江冷星将所有的罐子和糖纸,悉数装入一个崭新的乾坤袋中。
仔细找了一阵,方圆十里地并无桃树,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夜幕后,他才御剑离开,前往下一处。
鸣翠山。
这座山中也没有她的灵息。
但他不急着离开,而是去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山道上,当时很黑,夜里很冷,她蹲在路边,突然蹿出抱住了他的大腿。
为了解毒,她竟傻兮兮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
她一直是想活下去的,一直都是。
沿着沾满露水的山道走了三个来回,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小妖会在半夜里拦他的路。
他忽略了太多事。
当时她能一股劲将他推倒,除了是他自身敏感外,另外一个原因,想必是她借助了魔芽的力量,才做到的。
他不知道,原来她从那时,就开始身体不适。
后来两个人一起坠入寒池,她浑身上下湿透,冷得打颤,为了取暖,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就是在这个洞里,她第一次喊了他“江师兄”。
走出山洞,他循着记忆,去了琼花树下,站在了她站过的位置,又在树下的石块上小坐片刻。
想象着她当时的一言一行,那会厌烦的一切,寻常的话语,如今成了追赶时间,迫不及待想要留下的东西。
江冷星摘了一根苦灵藤,放在乾坤袋中。
下一处该去哪?
灵泽秘境还是竭灵池。
他忽地想起,在飞天涧她变成桃核前,曾说过,日照山中有她留下的宝贝。
嗯,先去看看她心爱的东西吧。
第137章 找他
引玉剑停在日照山的后山。
茫叶茂林, 树影斑驳,风从树梢吹过,叶子沙沙作响, 如翻滚的浪涛。
江冷星在第七树林池中,左数第二列第三棵树下,找到了她亲手埋下的物件。
那是一个雕刻花藤的紫檀木箱, 上面镶嵌各色宝石,格外精致,历经尘土掩埋,不失华丽。
想来是极为重要之物,才会收入其中。
啪嗒一声, 机关锁开了。
箱子沉甸甸, 但很意外, 里面并没有一件稀世珍宝, 反而是些稀松平常之物。
刻着桃花的铜镜、野果编成的手串、兽羽扇子、青竹发簪、银纹宝盒口脂……
还有紫云宗的曳光弹,已经使用过一次,底部纂刻着“田桃”二字, 略微清点, 小半部分日常物件上,标有紫云图案。
是紫云宗之物。
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应当是旁人送给她的,有妖也有人, 她一并收录在箱子里。
少年每拿出一件, 都会看一会。
她好像很喜欢这些小物件, 零零散散, 各式各样,一点也不嫌多, 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就和她本人一样。
随时随地,闹腾欢乐。
从箱子里物件来看,赠予她礼物的人不在少数,每送一件,都成了她的宝贝。
他并未送过她任何物品。
除了那枚被归还的玉佩。
当时不太习惯她的贸然出现,心想她不该是只桃妖,用山雀来形容她更为准确。
叽叽喳喳,从不消停。
可当她离开后,仿佛将世间所有声音带走了,四周陷入巨大空洞中,但偶尔又十分矛盾,看着静默落下的山雪,都觉得吵闹。
无论待在何处,他都无所适从。
直到此刻打开这个箱子,才有片刻的宁静。
压在箱子最底部的,是一张符箓。
符纸平整无丝毫卷角,像刚画下的一样,只是随着岁月更迭,黄色符纸四边开始褪色,中间的赤色符文,也晕开斑驳痕迹。
这是在灵泽秘境送给她防身的。
如若不是今日瞧见,他几乎要忘记此事,不过她和一群蘑菇精打架的场面,却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又怂又刚。
她明明很弱,却喜欢放狠话,他一来就立即躲到他身后,然后又不服气般,探出个脑袋去气那群小妖怪。
甚至还把他教的剑招称之为打狗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