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她,寻常之事便添了一丝乐趣。
和她有关的一切,已如此难得。
静坐半晌,灵识探了探她初次化形的这片山林,这里也不存在她的灵息。
随后他手一挥,将箱子里的物品全部收入乾坤袋中,转身离开此地。
江冷星倏地想吃甜的。
在三更天,他独自去了竭灵池。
天微明时,来到了之前待过的那片区域。
远远地,大片的红莓果灿如朝霞,长势非常旺盛,满树的果子把枝条压弯了。
如果她在的话,采摘之前,大概会借口帮果树减去压力,然后一脸歉意地扒开口袋,把果子摘个精光。
他摘了一颗放入口中,甜滋滋的。
又摘了一颗。
随后又摘了一颗。
甜味在口中化开时,记忆随之翻涌。
离开之前,他满怀歉意,旋即袖风一扫,一阵狂风钻入枝条之中,果子纷纷脱落,井然有序地飞入一个寒气逼人的芥子袋中。
直到袋子装满,少年才罢休。
江冷星看了眼树:“抱歉。”
灵果树正在酣睡,登时感到浑身一凉,像被人扒光了衣裳,连裤衩都不剩那种。
检查了下,还好,叶片枝条还在,不至于一丝|不挂,然而下一瞬警觉起来。
红莓树:靠,哪来的贼人,居然把整个家族的树都薅秃了!
两两相望,全是叶子,不见一个果子。
它们睁眼望去,只见一道耀白的灵光闪过,少年站在玉剑之上,白衣飘飞,腰间袋子中装着它们的子子孙孙。
那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样子,像是在炫耀。
当竭灵池是自己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江冷星暗思:来此一趟,耗去一番灵力,可促使它们快速结果。
嗯,吃完下次再来。
人走后,大片树林开始交头接耳,交流信息,猛地想起,五年前,那个和少年打啵的桃妖,也干过摘光果子的野蛮事。
红莓树:好气啊。
就知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滴!
短短数日,江冷星去过田桃待过的所有地方,探测一遍又一遍,毫无所获。
所以他走得更远些,去了一趟人间凡尘。
她一直期待下山,去品尝美食,欣赏美景,走遍四季,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先替她去了。
春雨忽地,长街上一片潮湿,青砖缝隙里长满青苔,两侧屋子烟囱中升起白烟。
早春微寒,少年打伞慢走,目光在院墙上略过,红褐色桃枝上缀满花苞,夜雨过后,大概花就开了。
春景很美。
她在就好了。
*
远东之境,多多村。
木雕阁楼连成一个圈,中央有一棵巨高无比的树,视野辽阔,俯瞰风景的绝佳胜地。
无人攀爬上过树的顶峰。
但今日有人破开先例,从清晨第一缕阳光倾泻之际,开始行动,终于在正午最热之时,将这棵树征服。
她站在两根枝条上,一手牢牢环抱住树干,另一只手遮住头顶的烈日,三百六十度观察一圈。
确认并未看错后,由衷发出一声感叹:妈呀,好大一颗西蓝花。
一眼望去,万万里大山,古树遍地,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碧千里。
从高处俯视,这片区域,十分像一颗西蓝花。
树挨着树,叶子挤着叶子,似乎没有丝毫缝隙,自然找不到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若是想从这离开的话,感觉要走个十万八千里。
西边倒是有个缺口,不过是一片海,宽广无垠,小船儿一下去,就被海浪冲得晕头转向。
八成出不去了,田桃想着。
六个月前,她还是村里的一棵桃树,据说连下几日暴雨后,她就化为人形了。
开始那几日,她十分适应自己作为桃妖的日子,和同村的小妖怪们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但某一日,她猛地想起,自己是个现代人啊。
过了几天后,又记起紫云宗发生的事。
……所以,她转世投胎了?
真这样的话,地府里的孟婆汤也太水了叭,上辈子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
好,也不好。
好的方面在于,她日子过得明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经历过什么,心底一片清明。
不好的地方是,她光记得往事,却无法采取行动,根本不能走出这个山村,灵力比以前还弱鸡。
心痒痒。
比如,她想吃外界的酥饼,桂花糖,卷饼……
想知道陆师弟身体怎么样了,卿卿和白飞鹭有没有走到一起。
此外,还想见一见他。
当时,江冷星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几乎已经咽气,但紫云宗集全宗之力,凭借那一缕残魂,应该能将他救活。
如果这都救不活,她岂不是白白投胎转世了。
话说回来,怎么从离开这呢。
此村名为多多村。
村如其名,这里有数不清的树木,多到走不到尽头,树的那边还是树,其中树龄最高的一棵树,大概有一千多岁。
并且村里全是妖,相传,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从未与外界接触,也没有一只妖从这离开过。
田桃低头一看,将整个村子收入眼底,幽幽叹息,她好像来到一个原始社会。
她正苦恼之际,树下传来呐喊声。
只闻其声,不能看清他们的脸,几乎就剩个小圆点站在下面。
“小桃子,你怎么又爬树了?”
“小心点,摔下来可不止缺胳膊少腿!”
“这是神树,不可亵渎啊。”
“……”
半年来,她爬过很多次树,小妖怪们每回都会劝阻她,说的话都一样,她背得滚瓜烂熟。
田桃:“闪开闪开,我下来啦。”
蹭蹭蹭,她顺着树干向下爬,虽然有点恐高,但只要不往下看,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可是每到只剩七八米米距离时,那段树干异常剌手,不利于攀爬,于是她就会往下跳。
村子里有几个和她玩得好的小妖,就会拉开巨网接住她。
她再一次安全着陆。
小妖怪们立即围了上来。
“小桃子,你又不是猴子精,怎么每日都要爬树啊。”说话的是个南瓜妖,小名是大瓜,脸蛋比眼睛还圆。
田桃:“大瓜,你不懂,我这叫站得高看得远。”
一旁名为木木的桉树妖熟练地把巨网收好,一脸疑惑:“所以你看到了什么嘛?”
“山的那边还是山,树的那边还是树。”
小女妖阿花自豪道:“当然咯,只有多多村这样的圣地,才能孕育出我们。”
“……”
田桃目光扫过他们单纯无知的脸,神秘兮兮道:“大瓜,木木,阿花,你们一点都不好奇外面的世界?”
三人异口同声:“不好奇。”
“为毛?”
阿花:“阿娘说,除了多多村之外,外面都是荒林,无聊得很。”
阿瓜点头:“对啊,太爷爷也说过,多多村是这片大陆最繁荣之地,出了这个村,外面灵气少,小孩子会长不高的。”
木木瞥了眼她的头顶:“小桃子,你这么矮,就待在这吧。”
田桃:“啊?”差点惊掉下巴。
不行,该给他们普及点知识了。
“你们知道紫云宗嘛,就是那里的人都穿一套白衣服,衣领袖口有紫云图案那种。”她两手在身上比划着。
“不知道。”
“那魔芽听过吧,非常吓人,比村子外没化形的狼妖还恐怖。”
“没听过。”
“……”
紫云宗名声这么响亮,魔芽之祸殃及众多,就算村里消息再闭塞,这些人总归能听见一点风声吧。
然而,他们一无所知。
田桃捡了根树枝,耍了一套剑术:“玉剑修士认识么,唰唰唰,很厉害的。”
三人听得快打瞌睡了:“有多厉害,比村长还厉害嘛?”
想到头发胡子花白,走路慢吞吞,一套咒语念下来,只能打败一只小乌龟的村长,她点点头。
“比村长厉害……一点点吧。”
“不可能,村长是全世界法术第一强的。”
“不好意思,你们指的全世界是?”
“多多村啊。”
“……”
三句话绕不开多多村。
从这三只小妖名字中就可窥探一二,他们的世界是树木花草,虫鱼鸟兽,和纯净的小溪一样,清澈见底。
就像课本里的桃花源。
与世隔绝,不与外界通人烟。
三只小妖年龄比她大,个头比她高,明明到了适婚年纪,却一个个天真无邪,跟个小孩子似的。
在他们心里,多多村就是全宇宙的中心。
村有多大,世界的舞台就有多宽广。
根据日历来看,今年是多多村纪年,第一千二百九十一年。
田桃无从得知,此时距离魔芽被灭过去多久,也许是一年,或者成百上千年,也可能是往回穿越了。
当然,也有可能处于平行世界,根本就回不到原来地方。
木木:“这里不好么,为什么小桃子总想离开?”
田桃:“不是。”
多多村挺好的,与世无争,每日无忧无虑,日子一天天过去,和湖水一样平静。
可是,她一想到那些事那群人,就觉得忧愁。
她离开后,江冷星醒了么?
若是他知晓她不在了,会不会来找她,按照他那样的性格,会被这件事牵绊住么。
可是他修为高深,只怕如今早已飞升,而且时间过去那么久,早就忘记人间的小桃妖,怎么可能来找她。
但是,他智商堪忧,又蠢又傻。
万一脑袋转不过弯,非要来找她可怎么办。
就如当初杀上紫云宗一样,把命看得和纸一样薄,疯了一般往外送。
倘若他一条道走到黑,要是找不到她,该多愁人。
田桃托着脸坐在树下沉思。
从黄昏日落待到夜幕降临,连肚子都不觉得饿了,一个人来到后山的草地上,往地上一趟,手枕在脑后看夜空。
这里是多多村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
待在这半年,她觉得自己像洒入银河的一颗星星,被众人遗忘了,不得不开启新的世界。
挺失落的。
不是因为多多村不好,而是当初离开时,遗憾太多。
如果一切的事都忘了,或许会更好,可偏偏她什么全记得。
说来也神奇,本意是撮合卿卿和白飞鹭,以此换取解药,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小命不保,还差点害了江冷星。
草。
越想越憋屈。
就算要投胎转世,怎么不把她送回原世界,偏偏把她送到这里,光有一颗想要离开的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太磨人了。
不如把以前的事忘了。
她不得不想点好的东西来麻痹自己。
比如说,她魅力还挺大的,连江冷星都折服了,要是能出去的话,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占他便宜。
可惜事实告诉她,不要再做白日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多次试过离开多多村。
比如拿着草图,徒步穿过茂林,可惜在第三天就迷路了,木木和大瓜找到她时,她正饿晕在树下。
她尝试过第二次,幸运的是,她没迷路,不幸的是,走了十天只走了地图上的百分之一,这条路像越走越长一样。
只好打道回府。
又比如,她将葫芦绑在一起,耗费数日造成一艘小船,然而出海第一夜,就被海浪教做人,她抱着葫芦漂了一夜,被卷回沙滩上时,就剩一口气。
为了小命,她不敢再瞎尝试。
再比如,她自己造了一对翅膀,想借助风力起飞,但没想到,技术太差,从树上跳下时,被挂在枝丫上,晒了半天太阳才下来。
然后手臂、小腿都骨折了,她不得不安分。
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无济于事,所有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分毫。
唯一进步的唯有时间,转眼间,田桃在多多村生活近一年。
她习惯村里的节奏,每日去海边捡点贝壳,或者去山上摘点果子,以物换物,以此来获得自己需要的物品。
大多数换取的是食物,可她脸蛋肉眼可见瘦了一圈,怎么也养不胖。
内耗太大,她想换个生活方式了。
夜里,她举起用纱布包着的手,真诚地对着流星许愿——
明天醒来就忘记之前的事吧。
江冷星,你别怪我半途而废,怨我把感情当儿戏,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见。
然而,她内心无比挣扎,刚许完愿回到村里时,三位死党从树后冒出来了。
“小桃子,生辰快乐!”
田桃:“快乐快乐,开启崭新生活。”
她刚开始释然,无比豁达之际,三张脸凑到面前,郑重其事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