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人手中的线缓缓地从少女口中抽出来,竟然绵延不断,此时队伍中走出另一人,将一个一端粗一端细大概一根筷子长的纺锤递上来。
笑脸人伸手接过,认认真真将手里的丝线绕在纺锤上,然后一手抽丝,一手捻着纺锤将丝线绕在上面,竟然这样当街纺起线来,只是这线却是从一个活人身上抽出来的。
第36章 织锦4
随着纺锤上的丝线越来越多, 地上的少女像是从里向外被人一点点掏成透明的壳子, 最后终于一点也不剩了。
阿尝第一次见到这种骇人听闻的景象, 毛骨悚然, 抬头看向季玄。季玄低头对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炼人为丝。”
炼人为丝,将活人炼成织机上的丝,这一城织机上的延展的锦缎, 不知是多少人丝织成。
笑脸人如法炮制, 又将地上另一个女子也纺成一卷丝线, 将纺锤放进队伍中一人手里端着的大匣子里。
一队人各回各位, 排列整齐, 又沿着石阶向下, 停在季玄和阿尝藏身的屋子前。
笃笃笃。
笑脸人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门。屋子里寂静无声,无人应答。
笑脸人固执地等了好一会儿, 还是没人来开门。
他试探地伸出手, 推了推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 放着大小两台织机。
笑脸人僵硬地转转脖子, 左右看了看, 一个人都没有。
像是忽然明白这间屋子已经空了, 没有人在织锦,笑脸人缓缓转过身, 退了出去。
一队人重新整好队伍, 咯哒咯哒, 咯哒咯哒,沿着石阶继续向下走了。
阿尝和季玄从门上方的屋顶飘然而下。
“跟着他们?”
阿尝点点头。这队东西和山脚下的女子一样,都是陶人,是不知被什么人控制的傀儡,跟着他们,应该就能找到背后的真凶,抓住真凶,陶人的邪术自然就破了。
陶人们沿着一条条石阶路在城中转了一圈,挨家挨户收锦,又把匣子里新的丝线发放下去,像是这种事情已经做过无数次,早已做熟做惯一般。
有些人家收了锦,有些人家只发了丝,想来是各有不同的进度。好不容易等他们走完全城,为首的笑脸人的盘子上,已经高高地摞了一厚叠锦,虽然底色不同,有黑有蓝有黄,上面却全都织着金丝龙纹。
这队陶人收完了锦,慢悠悠地沿着石阶,缓缓走回郡野城上面厚重的雾气中。
阿尝与季玄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这里的雾气越来越重,几乎看不到前面走的陶人,只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咯哒咯哒走路的声音。
走了一会儿,咯哒咯哒的声音忽然变小,片刻之后就突然消失了。
阿尝与季玄停下来,仔细分辨声音消失的方向,却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迷雾之中,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黑影。
那黑影立在那里一片石板铺的空地中间,在浓雾中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物。
阿尝将鞭子握在手里,向前慢慢摸过去。走近了方才看清,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不知是谁,在空地中整整齐齐做了个四级的石台,每一级石阶都比下一级高一些,又在上面放了黄铜制的表面雕花的桶一样的东西,从上到下,一共排了四个,其中最下面一个最为瘦长。
“铜壶滴漏。”季玄在阿尝身后道。
铜壶滴漏,就是计时用的钟、鼓、更、漏中的漏,在凡间,是有钱人家里才会有的看时刻的东西。
石台上从上到下的四个壶,应该叫做日壶,月壶,星壶和受水壶,本应有水从最上面的壶中流出,依次流到下面的壶里,因上面有三个壶,可以平稳地保持水位,而最下面的受水壶中刻了刻度,将一天分成一百刻,水面浮着指针,由此以水位来计时。
此时四个壶中都空空荡荡,一滴水也没有,想来这个滴漏已经很久没人来加水了。
季玄走过去向最下面的壶里看看,道,“这里本来应该有个箭杆,连着浮船,用浮箭来指示刻度,读了才知道时辰。”
“这东西是铜制的,大概是被人偷了吧?”阿尝也过去看了一眼。不过既然都是铜的,为什么偷箭杆却不偷铜壶,也是奇怪。
“刚刚那一队陶人呢?”总不会是掉进壶里去了吧。
阿尝绕着铜壶滴漏转了一圈,伸手敲敲放铜壶的石台,在石台与地面衔接处,找到一个小小的铜环,用力一抽,石台上,一个洞口露了出来。
季玄见状,拉开阿尝,自己当先一矮身钻了下去。
洞口下去,就横着拐了个弯,四周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鲷油你还有么?”
“有。”阿尝拿出小瓶,自己先滴两滴涂在眼皮上,再递给季玄。忽然想起季玄刚被贬下来的时候自己让他去挖耗子洞时的情景,不由得笑起来。
季玄大约也想到同一件事,嘴角轻轻勾起来。
涂了鲷油,四周顿时就能看得清楚了。这是一个破旧的墓道,墙上似乎原本画了什么画,早已斑驳剥落看不出样子,地上乱扔着些碎裂的陶片瓷片。
两人沿着墓道一路向里走,并没有遇到任何机关阻碍。这墓想来是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无数次,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阿尝与季玄畅通无阻地走到最里面最大的墓室,墓室正中放着一个已经朽了的棺材,木棺上原来应该是镶嵌了金箔宝石,如今上面一点装饰也无,倒是有一道道刀削斧凿的痕迹,应该都是盗墓的人留下来的。
阿尝的目光没有留在棺木上,而是被另一样东西吸引。
棺木前褪色的供台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大圆漆盘,正是陶人手中一直托着的那个,上面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大摞光鲜无比的云底龙纹锦。
原来那些锦是送到这里来了。
墓室中半个人影也没有,不知为什么,那队陶人要把收来的锦供在这里,也不知它们供了锦之后,又都去哪了。
阿尝走到墓室角落,那里堆着一堆不成形状的碎陶片。阿尝捡起一片,上面赫然是陶人的半张脸。看来刚刚那队陶人,应该也是原先陪葬在这墓里的。
季玄走到棺木前,微一用力,挪开棺盖。里面随葬的东西早已被盗空,一副白骨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散乱地放在棺里。
阿尝也走过来,瞥了眼那堆白骨。
人都已化成白骨,不知还要做龙袍的锦缎何用。
“这中州进王,似乎是上百年前凡间夺嫡的皇子之一?”
“是。”季玄望着那堆白骨答,“据说进王惊才艳绝,闻名天下,却没有争过他的皇兄,最后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最后不过都是一堆白骨,不知为什么那么想不开,非要争来争去。”
季玄的目光从白骨移到阿尝身上,淡淡道,“我以前也这么想。后来才明白,若是不争,连身边的人都不能维护周全。”
阿尝奇道,“你不是无父无母天生天长么?怎么会冒出什么身边的人?”
季玄微笑道,“是啊,我也奇怪。”
季玄伸手探探白骨。
“可是进王的鬼魂作祟?”
季玄道,“这白骨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鬼魂都会留恋生前的肉身,若是进王冤魂作祟,一定有浊气附着骨上。
“什么人在这里冲撞亡灵?”忽然有人大喝一声。
阿尝被吓了一跳,看见墓室门口,一人长身玉立。
“傅缄,你怎么在这儿?”
傅缄听到阿尝声音,似乎是松了口气,走了进来。
“我也不知道,我满城乱走,不知怎么就走进来了。”他直愣愣看着阿尝的方向,似乎在黑暗的墓室中看不到东西,可是脚下却如同脚下长眼一样,全没绊到任何东西,灵巧地绕过供桌和棺材,像是对这间墓室极熟。
傅缄来到棺材前,用手摸索了一下,知道棺盖被打开了,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满,将棺盖重新推上。
阿尝心想,你对这里这么熟悉,又这么在乎这口棺材,你不会就是进王本人吧?
下一刻,傅缄已经离开棺材,绕到供桌外,一撩袍子,对着棺材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季玄等他行完大礼,冷冷问,“你为何要拜这棺木?”
傅缄流畅地答,“进王他本应是一代明君,可惜被奸人所害,我离开那么久,现在回来了,拜一拜是应当的。”
“你究竟是谁,你还是不记得么?”
傅缄迷茫道,“我觉得,这个地方应该就是我家。”
你家是个墓,你不会是个棺材精吧?
“我好像在这个墓里住了很长时间,后来有一天,有人把我们带到墓外,又在墓外呆了一段时间,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季玄忽然问,“傅缄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傅缄想了想,道,“人人都叫我傅缄,我觉得单人“傅”和缄默的“缄”这两个字,最为合我心意。”
“你跟我来。”季玄带着傅缄出了墓室,沿来路回到墓外。
墓外雾气仍重,灰蒙蒙不见日光,全然看不出已经是什么时候。铜壶滴漏静静地立在雾中。
“见过这个?”季玄倚在铜壶滴漏旁问傅缄。
傅缄没有回答,摸了摸受水壶,忽然道,“一点水都没有了,没了水,满城的人怎么知道时辰呢?”
季玄淡淡道,“即使有水,没了浮箭,也是枉然。”
声音很轻,傅缄却如遭雷殛,说不出话来。
第37章 织锦5
过了很久,傅缄忽然笑了, “你说得对, 也是时候回去了。”
阿尝忽然明白, 傅缄?浮箭?这个人该不会是铜壶滴漏里缺的那根浮箭吧?
季玄道,“你还是记不起是谁把你送进阴阳界么?”
傅缄沉默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麻烦你将我放回受水壶中,在滴漏中重新添好清水, 一旦浮箭指向刻度, 郡野城不分天时, 迷人心智的邪术立时可解, 城内的迷雾立刻就会散了。”
季玄心想,怪不得自从进了郡野,就觉得时光凝滞, 连一天中光线的明暗变化都没有。一城的人都为邪术所迷,日以继夜忙忙碌碌地织锦,恰如一城奴隶。
只是有一点奇怪, 阿尝自进郡野后, 似乎并没受到迷惑,一直对时辰十分清楚。
季玄还想再追问傅缄,傅缄已经一旋身,白光过后, 地上躺着一个人形的浮箭。下面是长长的箭尺, 连着圆形的浮舟, 最上面雕刻成了人形。
季玄拾起浮箭,刚要把它放进受水桶里,浓雾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咯哒咯哒声。
一队陶人保持着不变的笑脸,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朝阿尝和季玄冲过来。
“以卵击石,自不量力。”季玄冷哼一声,伸手用衣袖包住手,回头对阿尝道,“不要让陶人碰到你。”话音未落,已经一拳挥出,最先冲过来的陶人立时飞了出去,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摔在地上变成一堆碎片。
阿尝握鞭在手,笑道,“知道。比比你快还是我快。”
鞭子灵巧地一卷,已经拐了个弯,抢了季玄面前的一个陶人,随手掼了出去。
迷雾中又有咯哒咯哒声过来,看来这进王墓里陪葬的陶人还不少,不只是刚刚看到满城收锦的那一队。
陶人一波又一波冲过来,虽然力气不小,身手却僵硬无比。
阿尝与季玄两个人如同切瓜砍菜一般,一会功夫就摔了满满一地的陶人碎片。
阿尝仗着鞭子长,又比季玄的拳头灵巧,略占上风,朝着季玄过来的陶人十有七八被她抢了。
季玄看着阿尝卷走面前最后一个陶人,笑道,“是你赢。”
阿尝十分遗憾,“刚才打得太着急,忘了赌点彩头。”
季玄微笑道,“现在也不算晚,想要什么?”
这是要什么都行的意思吗?阿尝歪头想想,道,“暂且放着,等我想出来再告诉你。”
季玄对阿尝笑笑,方才对着铜壶滴漏道,“没别的本事了?那就出来吧。”
妖风大起,浓雾更重。
四级石台上,坐着四个黑衣人。每个都垂目盘膝而坐,默不作声。
季玄冷冷道,“为何害人?”
最上面一级石台上的黑衣人抬眼看了季玄一眼,“你要杀要剐尽管来,何必废话。”
阿尝见他不肯说,直接去取逍遥袋,衣袖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傅缄又化了人形,“我说。说了能不能请你们帮他们说几句好话,从轻发落?”
傅缄叹了口气,“我们本是进王府书房前放置的铜壶滴漏,与进王日夜相伴。后来进王为人所害,死后我们也陪葬在墓中。过了些年,郡野人把我们挖出来,摆在城中计时用。天长日久,我们听人说了一种邪法,如果炼人为丝,织成龙袍,供奉死人尸骨,那人下一世就可成就王图霸业。进王此生冤屈,让人心中忿忿不平,郡野人又都会织锦,因此他们就想邪了。”
“你不同意,所以他们把你送进阴阳界?”阿尝问。
傅缄默不作声。
季玄道,“进王是冤死,那些被他们炼化成丝的人又何尝不是冤死?”
坐在石台最上面的黑衣人忽然开口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哪件龙袍不是人丝织成?这些郡野人织了一辈子锦,碌碌无为,用他们炼丝成锦,供奉明君,才算是死得其所吧?”
阿尝呵地一笑,“人家的命,再碌碌无为,那也是人家的,是不是死得其所,谁说了算?你吗?”抖开逍遥袋,将四个黑衣人都收进袋中,又为难地看着傅缄。
傅缄平静道,“我们本是一体,理应还在一起。”
阿尝点头道,“我会帮你在文书上把前因后果都写清楚的,你先暂且委屈一下。”将傅缄也收了进去。
妖术的始作俑者没了,郡野上方的迷雾瞬间消散,城中绵延不绝的织机声立刻就停了下来,渐渐有人打开门,探头探脑地向外看。
没了雾气的遮蔽,阳光穿过云层泼洒下来。阿尝跳上最高的石台坐下,从山上俯瞰,下面层峦叠嶂,令人心旷神怡,郡野确实是个风水不错的宝地。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大地晃了几晃,铜壶滴漏的空场处,原本浓雾刚刚消散的地方,一线比刚刚浓重得多的黑雾从地面缓缓升起,越来越重,越来越高,遮天蔽日,阳光再一次消失不见。
难不成除了铜壶滴漏,还有别的妖怪?
阿尝刚从石台上跳下来,已经被季玄一把抓住胳膊,拉到身后。
阿尝看到这一次季玄神色肃穆,非比寻常。
漫天的黑雾如同有生命一样,在天空中翻滚搅动,遮蔽了整座山,随着黑雾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森寒,丝丝蔓延开来,侵入到人的骨血里。
一阵又一阵低低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地下传来,像有人在低低絮语,也像在压抑着的呻.吟,伴随着奇怪的咯咯声和锐物划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