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已经被撑至最大,合都合不拢,像条钉在砧板上的鱼,只剩眼珠子滴溜溜转。
许是眼神流露出过多的惊恐,她被斐雁误以为是害怕拔牙。
他微微低头,低声说道:“放松,不用紧张,很快就好。嗯,舌头别动。”
清冷的声音像在消毒药水里浸泡了许久,却莫名其妙的,让游虞找回了青春岁月里热恋一个人的那种冲劲。
于是在刚拔完牙、满嘴血味、槽牙压着棉花的狼狈状态下,她口齿含糊地问对方:“请问‘里’是水山三中的‘灰’雁吗?”
许是那次开口搭讪花光了游虞攒了好几年的运气,她拿到了斐雁的微信。
重逢时,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把少女心事藏在信纸里的小女孩。
她博览群书,写过两本清冷型男主的言情,自诩深谙该如何折下“高岭之花”的方法。
不能太猴急,不能太明显,不能太花痴。
要大方,要坦荡,要真诚,要变成小太阳散发热量去融化冰山。
先以高中同校做切入点,浅提几件事试着拉近两人的距离,从对方回复的频率和字数,判断出他有没有不喜和厌烦。
但凡对方透露出一丝想中止聊天的想法,游虞就会立刻打住,好几天不再联系他。
主打一个能进能退,可攻可守。
之后再以“写作需要收集资料”为由,礼貌向对方咨询一些齿科范围较专业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斐雁说,这些问题在信息里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如果游虞确实需要,可以找天约出来吃顿饭或喝杯咖啡,面对面或许会谈得比较清晰。
游虞震惊了,原本她只是在百度搜了几篇新闻文章,随便提取几个问题,结果为了赴约,她连夜在知网上扒了好几篇口腔医学的论文,硬生生啃了一宿,就为了第二天在斐雁面前展现出她的诚意。
呐,她是真的需要收集专业领域的资料哦,不是藉机接近他。
――结果因为斐雁给的专业资料太多,功课做太足,游虞后来还真写了本牙医男主的小说。
自那之后两人的关系不温不火,保持着微信偶尔唠个几句不觉得尴尬的那种友谊。
直到一场相亲局。
游虞的一位好友主营高端婚恋平台,经常一个月要办好几场相亲活动,因为基础成员男多女少,有的时候女生人数不够,朋友就会拜托小姐妹们来帮忙凑个人头,而游虞本着“观察人类积累素材”的出发点基本每次都会应承。
在活动中见到斐雁,游虞是难以置信的,以他那样优秀的条件,完全不需要把自己下沉到这种配对活动中。
但凡他的手指头不是打了石膏、能勾且想勾,多的是“信徒”前仆后继。
这不,自由聊天环节一开始,斐雁旁边已经围了近十个女生,是好大一块“香饽饽”。
游虞没过去凑热闹,喝着香槟吃着小蛋糕,无视斐雁甩给她求救的信号,隔岸观火。
但几分钟后,她看着斐雁和姑娘们道歉,好不容易挤出包围圈,朝她快步走来。
一小块J甜布朗尼还黏在喉咙,那长了一双大长腿的“香饽饽”已经来到她面前了,她再一次惊恐得眼珠子滴溜溜转,生怕找她来凑人头的朋友要因此跟她收“入场费”。
斐雁稍微倾身低下头,靠近她的脸侧说了声:“老同学,帮帮忙吧。”
这可是斐雁,是毕业多年、三中校友都还会挂在嘴边的经典人物,他都低头拜托她了,她哪说得出拒绝的话?
于是活动最后半小时,她像钉子户一样一直扎在斐雁身边,陪他演两人相谈甚欢的一出大戏,气氛好得别人无法插入的那种。
仿佛他们是这浮躁尘世里罕见的一见钟情,她是斐雁寻找多年的那根“肋骨”。
斐雁告诉她,这活动是奶奶给他报名的,他知道是相亲活动,本不想来,但抵不住老太太一脸愁容并开始掉金珠子。
游虞笑得乐不可支,说哪能想到当年成为万千少女心中梦的青葱少年,如今竟也逃不开被家人催婚的命运。
“万千少女心中梦?”
斐雁一双眼长得极好看,微眯起来的时候眼尾上扬,有点儿像满腹心事的狐狸,“这里面也有你吗?”
游虞非常肯定,在那美色诱惑下,自己的心跳肯定漏了一拍。
她得坦荡,她得大方,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对啊,我也是其中一人。”
那天活动结束,斐雁主动提出送她回去。
车子停在小区前的路灯下,暖黄灯光烘得人恍恍惚惚,是很适合说悄悄话的旖旎气氛。
游虞在心里默唱“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少女的祈祷》@杨千谩钡氖焙颍她听见斐雁问:“要不我们试试看?”
游虞应“好”的那一刻,其实没想过会跟斐雁走多远。
她只想着,干,她赚大发了。
能和昔日风云校草谈恋爱,一个星期也好,一个月也罢,甚至只睡一觉也没问题,她都能把这件事写在人生履历里。
后来她和斐雁的物理距离是负数,她也可以把斐雁骑在身下亵玩。
甚至最后,他们两人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出现在同一本结婚证上,上下相差不到五厘米。
这让游虞一度沉浸在美梦中,忽略了,其实斐雁依然是那个很遥远的存在。
第011章 你都有今日
“……以上就是我们这次活动行程的简单介绍。接下来车程大约一个小时,大家可以稍作休息哦!”
游茉结束导游开场白,关了麦克风,坐下的瞬间她敛了笑,在手机上划拉两下再递给游虞。
屏幕里是游茉和小星星妈妈的对话框。
对方说今早起床,她和丈夫都有些低烧,头晕脑胀的,小星星测过温度倒是没事。
小星星期盼这次赶海团好久了,夫妻俩不想扫他兴,所以拜托小星星的表叔――也就是斐雁带小星星参加这次亲子团。
她还让游茉放心,表叔有 26 小时核酸阴性报告,新鲜滚热辣。
游茉小声问:“你知道他回来水山了吗?”
游虞把手机还给大姐,摇头:“我俩没联络很久了。”
她和斐雁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年初除夕的时候。
他问她,能不能还跟之前一样,跟香港的爷爷奶奶拜个年。
――他们在谈离婚的时候讨论过这件事,斐雁觉得爷爷奶奶年纪太大了,不想他们操心,所以暂时还没跟他们提两人离婚的事。
游虞答应了,大年初一的时候跟爷爷奶奶打了个电话。
老人家挺开心的,问起斐雁是不是在旁边,游虞还要自导自演,把手机捂了捂,假装对厕所喊话,再抱歉地跟老人家说,斐雁吃太多拉肚子去了,晚点儿再给二老打电话拜年。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游茉轻叹一口气:“你还 OK 吗?如果觉得太尴尬、不想继续的话,我就让司机在路边停一停,你别跟着去南澳了。”
游虞睁大眼:“那怎么行?小鱼姐姐刚才可是亮相过了,你看小孩们多喜欢我?而且你只有一个人哪管得来那么多事?”
她往大姐肩膀轻轻一撞:“没事的,我和他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也就这么一天半,不至于要躲到天涯海角的。”
游茉作为岁数最大的姐姐,自父母离婚后,就主动替母亲分担起许多家事。
母亲在店里忙生意的时候,她负责看管两个妹妹的起居饮食和学习。
她外表看着软但其实脾气有些硬,而游栀向来是一身反骨,那几年她没少和叛逆期的小妹吵架闹矛盾。
这时候游虞就会出来当和事佬了。
和她俩不同,游虞性子软趴趴,整天笑得没心没肺,爱插科打诨,总说些无厘头的烂 gag 逗她们笑。
当游茉和小妹冷战、或小妹和母亲冷战,游虞就会变身成一块甜甜的棉花糖,融化自己,把大家伙都黏在一块儿。
想到游虞离婚的事没有提前知会任何人,游茉就有些心酸。
游茉去外地上大学之后,便和两个妹妹的关系远了许多,后来她回水山成家立业,游虞却在广州定居。
微信里的家庭群是挺热闹,但实打实算,三姐妹一年不过只聚四五次而已。
游虞出这么大的一件事,游茉不知情就算了,还帮不上她任何忙。
所以她觉得自己这个大姐当得好失败。
游茉和前妹夫斐雁只见过几次面,本来他在她这儿留下的印象一直挺好,但就像小妹说的那样,这人看着人模人样,居然还能让老二受委屈。
这么好脾气的姑娘,是遇上多糟心的事,才会狠心快刀斩乱麻,说离婚就离婚?
果然天下乌鸦都一般黑。
游茉没再坚持,拍了拍游虞大腿:“好吧,要是接下来你有任何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你一定要跟我讲。”
游虞笑笑:“行。”
游虞不知道斐雁因为什么原因来的水山,不知道小星星是不是也像爷爷奶奶那样毫不知情,不知道斐雁要在这边呆多久。
一连串的问题在点开微信时都有了解答。
斐雁的对话框里有一大串小白泡:
「我前天回来的,在这边呆几天,住在表哥家,周一回广州。」
「昨晚表哥表嫂已经有点发烧,早上起床两人精神都不大好,就还是拜托我带小星星出来玩。」
「你们放心,他们一家三口都有绿码,我的话有昨天刚做的核酸。」
「(图片)」
「临出发前才知道表嫂报的亲子团是大姐公司的,没想到你也在。」
「为什么你会来带团?帮大姐忙?」
「小孩不知道我们的事,他有问为什么我不和你坐在一起,我说你这两天是小鱼姐姐。」
「他还叫你小婶婶,你会介意吗?」
就在游虞刚看完最后一条信息的时候,又一条新气泡跳了出来。
「要是你介意,我就跟他说,叫你小鱼姐姐好了。」
像看到鬼似的,游虞打了个寒颤,猛地一按,手机熄屏。
她不是傻子,好歹跟斐雁朝夕相处过,怎会察觉不出个中违和之处?
虽然斐雁在水山有一套儿时住过的老厝,但自从斐母改嫁出国,斐雁就没回过那个家了。
又虽然斐雁从初三开始就住在他姑姑家,但这人性子偏冷,格外需要有私人空间,据说成年后每次回水山探亲,他多数是选择在酒店住下。
游虞还曾经仔细琢磨过,如果她没和斐雁离婚,估计不出三年,他俩就要分床或分房睡了吧?
因为她睡觉习惯很差,斐雁能忍一时,估摸也忍不了一世。
然后是带小星星参加亲子团这件事。
斐雁不大会和小朋友相处,倒不是讨厌小孩,单纯是不知道要怎么交流而已。
所以和表侄一起旅游这件事,在以前也不可能发生。
最后……接连发了近十条信息的斐雁,对游虞而言可太陌生了。
从两人重逢,到交往,到结婚,他们的沟通方式多是游虞说一句,斐雁答一句。
会连发十条信息的人也只会是游虞,不会是斐雁。
前夫突然出现,游虞当然会多想。
她不信真有那么巧:大姐的员工生病、斐雁的表哥表嫂发烧、小星星参加的是大姐的团、斐雁还刚刚好在水山……
除了那张如假包换的核酸报告,其他信息在游虞眼里都是鬼话连篇。
她可是写小说的耶,一直奉守“事出必有因”这五个大字,但她不想去追问斐雁真实原因,这样只会没完没了。
于是她又摁亮手机,回了句:「不介意,小娃娃我介意什么?喊也就是喊这两天而已,之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见面了。」
斐雁盯着聊天页面底部唯一一条白气泡,眉心又一次微微蹙起。
白玉似的手指在椅把手处敲了敲,他回了个「好的」,熄了手机。
不急,不急……嗯,不应该急。
一旦太迫切,就显得不诚恳。
有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朋友圈也被她分组屏蔽。
虽然他注册了个小号去关注她的微博,能从那边窥见些许日常照片,还能通过“无间道”,获得她近照若干,但照片和真人始终有差别。
她变白了好多,立在树荫下也白得发光。
头发剪短了,办离婚手续前专程染的酒红发色还剩一截,颜色没那么张扬了。
昨晚睡前肯定喝可乐或喝啤酒了,双眼皮有点儿泡,但也显得她眼神迷迷糊糊,跟没睡醒似的。
皮肤依然很好,细腻得像酸奶,不施粉黛,嘴角那颗浅浅的小痣、和颊上零星细斑都能看得清楚。
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米色 T 恤,以前常当睡衣穿。
在客厅,在厨房,在阳台,在卧室,在他们的家中许多地方。
薄棉像透光的玻璃糖纸,轻盈裹着总能让他舌尖和心脏一起尝到甜的那颗糖。
大巴椅子空间有限,斐雁膝盖顶着前排椅背,半条腿支在大巴过道上,坐得不大舒适。
他刚挪了挪身子,就听见身旁的小男孩脆生生地问:“小叔,我能吃薯片了吗?”
斐雁提了提嘴角,把挂在书包上的免洗洗手液取下来:“先洗洗手。”
斐星辰摊开双手,斐雁往他手心挤了一小团ㄠ。
“小叔,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他边搓手边问。
五岁大的小孩,许是台湾配音版的《小猪佩奇》看多了,一口普通话还不是那么正宗,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斐雁比了个大拇哥,毫不吝啬夸赞:“小星星很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筒迷你乐事薯片,利落拆开包装,递给小男孩。
接着拿手机给小孩拍了几张照,发给表哥斐翔。
这是他向表哥表嫂“借”小侄子当“桥”的条件:要多给小侄子拍照,并定时向他们汇报行程。
毕竟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又“居心不良”,表嫂高敏多少是有些不放心的。
很快,斐翔连续发来几个“你都有今日”的表情包,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提前体验当爸爸的感受怎么样?」
「不过小星星算很好带的,不挑食,肯走路。」
「就是睡觉稍微有点儿认床。」
「呜呜呜呜我家小星星还是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去旅行,不知道他会不会想我们(哭)」
信息一直跳进来,斐雁嫌烦,直接熄屏。
也没去换位思考一下,刚才收到他信息轰炸的小鱼姐姐也是这种心情。
小男孩吃薯片的模样很乖,一片接一片,偶尔掉一两片碎屑在衣服上。
斐雁帮他把碎屑捻走,再拿水壶出来让他喝口水,提醒他只能吃到一半就要先收起,不能一口气全部吃完,留一些下午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