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莳锦深吸了一口气。
她平日夜里有喉咙干要喝水的习惯,故而在家中时水翠总会在她床边的小柜上备一碗水,是以今晚她进屋时也端了一碗热水进来,这会儿就晾在小桌上。
夏莳锦上前端了,摆到床的中间,段禛疑惑地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汉河楚界。”夏莳锦笑咪咪的道:“情况艰难,你我同处一屋实属无奈,所幸这床足够宽大,我们便划界而居,互不相扰。”
段禛迟疑了下,道:“那也可以放些别的,为何放水?万一不小心碰到,岂不是湿一床?”
“哎~防得就是这个万一,万一真有人睡觉不老实越了界,碰倒这碗水,那至少水一洒你我都会惊醒,避免了说不清的事情发生。”
“说不清的事情?”段禛不由轻笑,“说不清的事情在洞里已经发生了几回。”
“你!”夏莳锦脸上略带恼意,段禛立马妥协,“好,就按你说的做,楚河汉界!”
说罢,二人各自上了床,各踞一边——夏莳锦睡在里侧,段禛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条河。至于那条被子,实在是没有那么宽大,便全给了夏莳锦一人,段禛只盖着自己的外袍。
夜里起了风,刮的破败不堪的小窗“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下半夜又下起了雨来,骤然变冷,夏莳锦在被子里缩作一团,微微发抖。也不知是为何,明明盖着棉被,可那棉被却好似比她还冷,盖在身上凉凉的。
夏莳锦在睡梦中置身冰山上,她走到哪儿脚下都是凉的,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生着一个火堆!熊熊火焰在燃烧跳跃,她冲过去想要烤烤火。
而此时床上的她,也正在一点一点向段禛这边靠拢……
仍处睡梦中的小娘子,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努力想去拥抱那个暖和的火堆。而段禛却有所警觉,他意识到有人再向自己靠近,骤然就从睡梦中醒来,转头,看到夏莳锦的胳膊已伸了过来,而身子也马上就要碰倒那一碗她亲手放置的水!
段禛眼疾手快,一下端过那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他知道她害冷,又起身去将窗子关严。然而等他再回到床边时,见夏莳锦已完全侵占了他原本的位置。
他知道猫儿有这习惯,喜欢在人睡过的地方接着睡,因为贪恋着那点温暖。
他不由笑笑。
之后段禛便爬到了床里侧,与夏莳锦对调位置,再仔细将被子给她盖好。只不过夜里着实太冷,加之没了那只碍事的水碗,这回段禛自己也盖了一点被子的边。
只是这回他久久不能入睡,不时转头看眼身侧不远处的夏莳锦,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巨大考验。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段禛终于快要睡着时,突然一只柔软的手勾上了他的脖颈,他呼吸随之一滞,侧过头去看夏莳锦,果然她已朝他逼近过来……
段禛是委实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睡品是这样差的?
他没有忍心推开她,由着她一点一点攀上来,最后窝在他的胸前舒服的睡去。可这回段禛是彻底睡不着了!
他只觉自己浑身燥热难耐,可他越热,夏莳锦似乎就越喜欢,贪恋着那抹温暖,紧紧将他缠着。此题便是无解了。
这一夜,段禛清楚记得雨是何时停的,风是何时休的,以及晨曦是何时倾洒下来的。
随着日头升起,山间也渐渐起了温度,夏莳锦终于不再像蜘蛛精似得缠缚在段禛身上了,甚至还因为有些嫌弃他的热而自觉远离。
段禛将她移回床里侧,自己回到床外侧,又将那碗水放回到两人的中间,让一切重回昨晚睡前的模样。然后他也继续假寐。
不多时,段禛便听到身侧的动静,夏莳锦醒了。
一睁眼,夏莳锦就急着去确认一旁段禛的睡姿,以及那碗水还在不在,看到一切都如昨晚睡前模样后,她总算心安下来。这一夜,总算过去了,看来他倒还算老实。
夏莳锦下床整了整衣裙和头发,便出去帮阿婆做饭。
往日里夏莳锦虽也偶尔会为了尽孝下个厨,可那做的都是精细的点心,身边打下手的婆子丫鬟就好几个,真正由她来完成的部分,其实很简单。可阿婆做的粗茶淡饭,她就有些弄不会了,于是只能站在灶头旁,给阿婆讲点趣事,算是解个闷儿。
阿婆久居山里,对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听小娘子说着,倒也听得精采,菜都比平日多烧了两样。
山里人没空细分一日三餐,多是早起时备一顿,吃得饱饱的出去干活,晚上回来时再吃另一顿。故而早饭实际上涵盖了午饭,较为丰盛。
梗米粥,黑面饼子,两样青菜,一碟山里采的野菌子,还有昨晚夏莳锦和段禛带来的那几条烤鱼,阿婆又加了盐和调料,重新炖了个汤。
这样一餐,在山间可谓是丰盛至极,不过对于夏莳锦来说,除了鱼,哪样都是她没见过,没吃过的。
起先段禛还担心她吃不惯,结果见她频频动筷夹菜,竟是吃得餍足无比。不由放了心,看来是平日里八珍玉食吃腻了,山间小野菜倒叫她觉得清口。
夏莳锦尤其喜欢那盘连阿婆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只觉这生长在山间的小野菜,吸收了天地灵气,有股沁人的香气。
因着还要快些赶路,吃完这一餐,段禛便起身谢过阿公阿婆,并告辞。
夏莳锦却担心万一还会碰上山贼,于是说道:“阿婆,我们的衣裳昨日淋了雨,有些脏了,不知能否借两身你和阿公的旧衣给我们?”
虽只短短一日的相处,可阿婆倒也喜欢这能说会道的小娘子,是以当下爽快应了声,转身回屋又翻箱倒柜一番,最后抱出两身衣裳来:“夏娘子,这已是我和你阿公最新的两身衣裳了,你们若不嫌弃,就拿去穿吧!”
第74章 回头(一更)
夏莳锦接过那两身衣裳, 却觉阿婆帮了自己太多,心中难免有愧意,可偏偏她和段禛的身上都没有带银子。
想了想, 她摘下腰间的水玉递给阿婆:“阿婆,我没什么能送您的, 这块玉就留给您吧。”
她正要往前递, 却被段禛一手拦住, 同时段禛也解了自己身上的玉放到桌上, “阿婆, 我这块留下,给您和阿公添几身过冬的衣裳。”
山间暑月里都能这般冷,可想而知冬月里会是何般景像。
阿婆起初不肯收, 奈何段禛坚持, 她便也只能收下。夏莳锦和段禛换好了衣裳,同他们告辞后便出了小院。夏莳锦这才问起:“刚刚为什么不让我送自己那一块?”
段禛展露出个笑容:“那块水玉你从小带到大,上回在围场时跑丢了, 还是我在众目睽睽下还给你的。”
夏莳锦投给他一个“所以呢?”的眼神,段禛便接着说道:“所以那块玉知道的人太多, 若叫山贼或者你那个四妹发现了,兴许会给阿公阿婆招惹来麻烦。”
夏莳锦了然的点点头,果然她还是想得太少了。
如今两人都是农户的打扮,走在村子里很是应景, 走着走着, 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边跑边大喊:“快关门!快关门!山贼都往咱们这边逃了!”
段禛和夏莳锦俱是一怔,赶巧那年轻小伙已跑到他们眼前, 段禛伸手一把扯住那人胳膊:“你刚刚喊的什么?”
小伙一眼瞧出他们不是猎户村的人,但想着兴许是附近村子里来探亲访友的, 便也好心提醒了句:“听说是安逸侯奉旨带兵围剿黑龙寨了!这会儿已攻进了寨子里,能逃的山贼都四窜逃跑,大部分奔着西边而来,你也快去告知你们村子的人都关门闭窗吧!”
“安、安逸侯?”夏莳锦不可置信的重复了句,要知她的父亲已有二十三年没有带过兵了。
小伙笃定地点了点头,急着跑开,继续呼喊村民们关门闭窗谁来敲门也不要理。
夏莳锦回头望着黑龙山的方向,细眉妥妥打着结:“父亲定是知道我遇险,才带人来救我的。”
段禛悉心同她分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安逸侯既是带了兵,而不是侯府的护院,自然是请了旨。父皇既知你我遇险,调兵不会吝啬,安逸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以往许多人都曾带兵来剿过黑龙寨的山贼!都是无功而反,有的还受了伤。”夏莳锦不敢想下去,她知父亲这些年的身体大不如前,拳脚更是疏于练习。
“呃——”段禛捂了下前胸,夏莳锦马上抹干净泪,扶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哭了。”
段禛又心疼又好笑的摸摸她的头:“没事,小哭几声不会影响我太多。”
夏莳锦却摇摇头,“段禛,你先回阿公阿婆那等我吧,我得回去给爹爹报个平安,不然他攻上山寨听说了我们跳崖的事,定会悲痛欲绝的。”
段禛轻抚在夏莳锦长发上的手,撤回时顺带在她秀挺的鼻尖儿上轻刮了下:“说什么呢!要回自然是一起回去。”
说罢,段禛便拉上夏莳锦的手,折返回黑龙山的方向。
有了昨夜的休养,段禛体力已恢复得不错,非但不需要夏莳锦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还常反过来去保护她。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的确遇到几个往西边逃窜的山贼,但那些人只顾着逃命,加之他们是农夫农妇的打扮,那些人根本未多看他们一眼。
到了黑龙山脚下,夏莳锦看到有很多穿着银色铠甲的人,她不熟悉这些人的打扮,段禛却是再熟悉不过。段禛甫一接近他们,他们便亮明了刀枪,可等细看之后,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段禛。
“殿下?太子殿下……”那人惊恐地瞪大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段禛阔步上前,负手而立,尽管一身农夫的打扮,但高华的气质却是掩盖不了的。那人不再迟疑,跪地行大礼:“见过太子殿下!”
其它将士们闻声也纷纷过来看,待看清果真是段禛后,纷纷跪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都起来吧。”段禛抬了抬手,而后问:“现下战况如何了,安逸侯何在?”
那小将顿时面露喜色:“回殿下,安逸侯带着将士们一路攻上了山去,势不可当,所向披靡!那些山贼望风而逃,末将等人便是留守在此地,将那些逃下山的山贼也一网打尽!安逸侯这会儿想必已经攻到黑龙寨的大本营了。”
“好,那派人送孤上山。”
……
当朝太子遇险,这放在哪朝哪代也都是震动朝廷的大事!是以这回与平日走形势的剿匪不同,官家拨给安逸侯的兵,足有上万之众,是铁了心要趁此机会扫平了黑龙山。
而黑龙寨这边,前两日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被东宫的护卫们折掉不少人手,如今又被万人大军攻上了山来,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
安逸侯夏罡这厢带兵推进得比预想还要容易,很快就突破了山寨大门,将黑龙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拿住,绑在场子中央的那个木桩上。正是夏莳锦之前被绑的那处。
夏罡手持长剑走到方项龙面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威戾:“本侯问你,本侯的女儿,还有太子殿下,可是被你抓到了寨子里来?!”
那日自己一双儿女出游未归,夏罡派出了阖府的护院和丫鬟小厮满城的找,却是无果。之后得知太子亦是彻夜未回,此事惊动了官家,官家当即派出亲卫找寻,依旧无果。
太子身边有护卫近百,照理说就算遇到了危险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回来报信儿的……
就在众人又急又疑之际,昨晚夏徜突然回到了安逸侯府,一身狼狈,且身体已极度虚弱,夏徜拼着最后力气讲出妹妹和太子多半已落入黑龙寨山贼手中后,便陷入了昏迷。
夏罡一边安排府医为他救治,一边连夜进宫禀明官家,官家当即决定派兵,由夏罡亲率前往黑龙山剿匪。
这会儿夏罡面对这些山贼的贼首,威严悍戾,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却还得强忍着愤怒对其审问。偏那两个贼首极不配合,已成手下败将居然还傲慢得很,尤其是那个二当家,身量瘦小,口气却大得很:“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老子要是喊一声疼,就是你养的!”
夏罡气得挥剑斩断了二当家的一条胳膊,而那厮倒也真有几分绿林气节,硬是承着剧痛,没讨一声饶。
就在夏罡挥剑准备再断其一臂之时,一名小将带着两个女子走了过来,那小将朝安逸侯见礼,“侯爷,这两人自称是您的家眷。”
夏罡目光一亮,只当是自己的乖女终于找到了,谁知越过那小将一看,被带来的两人竟是崔小娘和夏鸾容。
“你……你没死?”夏罡怔忪错愕地看着崔小娘,这个已被立了碑安了坟的人此刻就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眼前,近二十年的枕边人,他自是不会认错,且崔小娘连打扮也同过去在府里时并无二样,一时间夏罡感悚交集。
崔小娘面露凄惶,先前听到风声,知道夏罡带人攻了上来,她便第一时间带着夏鸾容从后山逃走。谁知整座黑龙山都已被他们包困住,选择了后山的路,她们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为了让那些人对她们客气点,崔小娘便亮明身份,称自己是安逸侯府的女眷。
这会儿她们娘俩被带到夏罡面前,一见夏罡镇重威严地站在那,夏鸾容便瑟缩的躲到了崔小娘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崔小娘则缓了缓情绪,决心再唱一出。
“侯爷……侯爷,您可算是来了!您总算没有扔下我们娘俩不管啊~”崔小娘一行说着,一行就哭倒在了夏罡的脚边。
夏罡完全被这状况搞昏了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容儿怎么也会在这山贼窝里?!”
崔小娘手拿绢帕抹着泪,抱住夏罡的脚踝,极尽卑微可怜之态:“自从侯爷将贫妾贬来庄子上,贫妾就被黑龙寨的这伙山贼给盯上了……”
说到这处,崔小娘不忘悄悄抬眼给绑在木桩上的方项龙和二当家递个眼神儿。他们知道干娘是在作戏保命,便也不拆穿她,只是心中暗暗生出些不忿来。
见稳住了这二人,崔小娘便放心大胆的扯起这弥天大谎来:“山贼掳走贫妾的那一晚,正巧隔壁的王五发现了,山贼便将王五反绑在椅子上,一把火烧了那小院……众人以为的贫妾的尸骨,其实是那王五的。”
“那后来呢?容儿又是怎么来这儿的?”夏罡着急催问,又抬头瞥了眼夏鸾容,夏鸾容心虚地赶紧往人后藏了藏。
崔小娘继续哭道:“山贼要我给家人捎信拿赎银,可贫妾自知罪孽沉重,侯爷和侯夫人定是不会原谅我的……是以便只给容儿捎了信,让她想法子筹措些银子来救我。”
这话,不禁叫夏罡想起夏鸾容反常的那阵儿。
后宅的用度全权由孟氏负责,孟氏对待琵琶院的花用从不苛待,但凡吃穿脂粉之用,只管走公中拿钱,但每月的例银却只有固定的五两,这是防着崔小娘攒太多体己日后生事。
故而夏鸾容若急着弄钱,大手笔的做衣裳买首饰,再拿出去典当变现,倒也算是个办法。
见夏罡基本是信了这话,崔小娘也就更大胆起来,“容儿筹够了银子想来赎我,可那贼首却出尔反尔,看中了容儿的娇好姿色,非要留她在山贼当压寨夫人!幸而侯爷来得及时,容儿才不至被玷污了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