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婧儿想了想,前世李裹儿与驸马武延秀在宅内抵抗了好久,最后不敌被李隆基派来的人所杀。这两人说不定前世是仇人呢。
两个小儿勉强引起了武媚娘的兴趣,她又问了其他人几句,才离开学堂。“小时了了,大必未佳”的例子多的是,而且这两个小孩不怕自己,也可能是因为无知者无畏。
考较完小辈的学业,武媚娘和武婧儿回到贞观殿,正好碰到房如雪过来回报事情。
房如雪早在去年就被任命为地官(户部)侍郎,但是由于江南的捍海塘到了紧要关头,她上书申请延期到任,先修筑好捍海塘,才来京就职。房如雪不仅是管理人员,还是技术人员。
接到房如雪的请求后,武媚娘特意让她把那段海塘修筑好之后再回京。房如雪刚回来没几天,就接手了地官侍郎的事务。
前日,武媚娘是让她整理一下历年财政税收,然后预测下未来几年的收支,以便做决策。
现在朝廷收入增多,但开支也大。各种水利工程的修建让钱如淌水似的花出了,就这样后面还跟着一大批水利工程排着队要修,还有部分军队要养。
房如雪将奏章上去之后,顿了顿,说起了一件与她职位不相干的事情来。
“圣上,微臣这几日子在神都发现洛水有淤塞之迹,河底淤积沉积,水位不断抬高,若有夏秋连日暴雨,恐怕有不虞之祸。”
武媚娘眉头微微一皱:“先帝在的时候,有一次洛水决堤,冲毁民宅无数。当日说是修好了,今日为何又淤积地这般快?”
房如雪道:“洛水从关陇地区蜿蜒而来,近年来关陇地区树木被砍,植被破坏,若遇暴雨,雨水夹杂泥土汇入洛水。在地势平缓的地区,这些泥沙就沉下来。河床不断抬高,水位上升,再遇到连日暴雨,数条支流涌入,恐怕会有水冲堤而出的危险。”
武媚娘问道:“你可有良策?”
房如雪说道:“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当良策二字。像洛水这般情况,要么清理淤泥、要么加筑堤坝,要么束水冲沙,要么兼而有之,具体要看实际情况。”
武媚娘道:“朕命你带领冬官部门以及将作监的人前去勘探,给出一个治理洛水的法子。”
房如雪垂首领命道:“是,圣上。”
房如雪走后,武媚娘对坐在下首处理奏章的武婧儿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安排错了位置?让房如雪去治河也不错。”
武婧儿笑起来道:“你看看手中的奏章,要是她做的不合你意,就调去治河。若是合你意,留在神都,还是治河,就看你的需要了。”
武媚娘闻言,果然拿着奏章仔细看起来。
第137章 . 武皇 无序与有序
看完房如雪的奏章, 武媚娘沉默了,她的目光在武婧儿身上打转。
武婧儿不明所以,疑惑道:“如雪做事一向周全, 她的奏章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当年武婧儿之所以提拔房如雪,是因为房如雪把吩咐下去的事情办得又快又好。
武婧儿心中纳罕, 难道是如雪的能力退化了?也不对呀,她在担任市舶使和修筑海塘期间一直表现得很好。
武媚娘摇摇头, 叹道:“奏章写得……嗯, 详实, 就是文采有些直白。”
武婧儿闻言乐起来,笑她道:“你缺的是能臣干吏,又不是翰林学士。”
“也是。”武媚娘拿起朱笔就着这本奏章批改起来。
她一边批改,一边又道:“我听过房谋杜断,世人皆言房公善谋, 房公两个儿子资质平平,但房公孙女却有房公的几分风采。”
武婧儿稍一思索, 就明白了房如雪的奏章中除了武媚娘吩咐的内容,应该还写了如何处理现有问题的办法。只有这样,房如雪才能让武媚娘称赞。
武媚娘写完让宫女拿给武婧儿看, 道:“你精于此道, 又懂民生, 也看一下。这事需要在这几年拿出一个章程。”
武婧儿接过来打开一看, 历年的收入映入眼帘。她一边看一边思索, 最后目光落到房如雪的结论上,赋役苦乐不均,建议加大对权势之户和商户的赋役,减轻百姓的负担。
“确实该如此。”武婧儿道。随着商业的发展, 一大批商人富裕起来,虽然依然纳税,但对于他们的财产来说,却是很少。
“隋炀帝曾经规定工商之类不得参与科举,唐周沿用至今。”武婧儿思考了一下,看向武媚娘道:“这个事情……”
武媚娘的手撑在桌案上,支着头,注视着武婧儿,慢悠悠道:“你的许多想法很……很超前,甚至有些天真。”
武婧儿听到,反而笑道:“有大臣想得远想得激进,有大臣偏向保守,这就需要陛下你掌控全局,指挥着这个国家用适宜的速度向前出发,不至于过快让一切失控,又不至于过慢让国家踌躇不前。”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武媚娘如是总结道。
武婧儿点点头,明白武媚娘已经把这个事情记到心里了,就没有再说什么。武婧儿前世的世界超过此时的武周太多,她知道许多相比于武周先进的规章制度,但有些却不适合现在的武周。
武婧儿经常有一种惶恐的感觉。武媚娘若看在她的面子上,实行了这些措施,会不会遭到众人反对,以至于动摇武周的根基。
但今天和武媚娘交谈后,武婧儿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并不是她所有的建议都会被武媚娘采取,武媚娘辅政几十年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由于两人朝夕相处,武媚娘身上的神秘感和威严对于武婧儿而言少了很多,她不知不觉将人拉到与自己相同的水平。该死,这个认知一定要改变。
想清楚后,武婧儿的精神为之一振。之前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是历代试之而皆准的法子。
但是,比如放开对工商科考的限制,在世家势力犹存的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会不会遭到强烈的反对?这需要一点点去试验,去撬动。历史总会向前发展的。
宫中的学堂中除了小班的教学比较轻松,大班和中班都十分紧张。五天学习下来,除了李裹儿,其他四个孩子全部都是一脸疲惫的样子,懒懒地靠在马车壁上,听着马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回到庐陵王府。
李显和韦滢滢出不了府,就在大门内等待张望。自古以来,有晚辈出门等长辈,但无长辈在门口等晚辈的道理。
为此,一人假装在府内散步,就在大门口出徘徊不去,尴尬地说着话,假装看天看地看花草。
宫中把一人所有的孩子都带走了,别说韦滢滢不适应,就是李旦也不适应。
度日如年,五天终于过去了。一人听到外面的马车声,眼睛一亮,话也不说了,直勾勾盯着红漆大门。
大门缓缓开了,兄妹几个就像拉慢了动作一点点出现在两夫妻面前。
“咦,阿娘,阿耶。”年纪最小的李裹儿翻过门槛,像小炮仗似的冲到李显的怀中,身后跟着的兄姐也都加快了步伐。
“回来就好,学堂有没有人欺负你们?”韦滢滢一个个抚摸过孩子的头,问道。
四个大的面面相觑,然后将目光一直投向窝在李显怀中的李裹儿。学堂在宫中,皇家的孩子心智早熟,一般都不会明晃晃的打架,但小班的个别同学除外。
比如说李隆基、武崇烈以及新来的李裹儿。
李裹儿和李隆基就像前世冤家,一见面重则动手,轻则动嘴。
虽然女孩子发育比男孩子早,但李隆基这小孩力气大,竟然和大他几个月的堂姐李裹儿打得不相上下。好在有武延秀时不时帮忙,李裹儿非但没吃什么亏,有时还能稍胜一筹。
被姐妹推出来的李重润无奈地将幼妹的“丰功伟绩”报告给父母。
去学堂五天,李裹儿就和李隆基打了三架。
李显忍不住咂舌,一手抱人,一手点着她的额头道:“以后可不许和别人打架,男孩子力气大,打伤了你怎么办?”
李重润凉凉地加了一句:“她还会叫人呢,魏王家的武延秀现在可听裹儿的话啦。”
李裹儿闻言,拍拍胸脯道:“他说他以后是我的小弟了。”
韦滢滢伸手点了下李裹儿的额头,道:“他们……”
李显赶忙用眼色制止韦滢滢,不让她将大人的恩怨带到小孩子身上。
韦滢滢碰到李显的视线,将话语咽了下去,转头问李重润几人的学习情况。
长宁重重叹了一口气:“苦啊,真苦!我们也要和弟弟他们一样努力学习,都不能偷懒。一天下来,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
永泰和永寿跟着点点头。李显抱着小女,带着一家人往屋里走,说:“前些日子我去见圣上,圣上嘱咐多读书,你们要谨记在心。”
韦滢滢道:“其他的王孙都在读书,你们可不要输给旁人。”
长宁笑道:“五天里圣上去了两趟学堂,每次裹儿都能把圣上逗笑。据说圣上很喜欢裹儿呢。”
永泰听到这里,有些愤愤道:“那个叫阿瞒的家伙老是抢裹儿的风头,怪讨人厌的。”
李重润纠正永泰道:“圣上考较裹儿和隆基,裹儿和隆基都回答得不错,并不是隆基在抢裹儿的风头。”
永泰“哦”了一声,她显然认为自家妹妹是天下第一可爱聪明的小孩子。
李裹儿握着拳头,道:“我要努力学习,争取每次考核都压阿瞒一头。”说完,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李显:“阿耶,我带回了功课,你能帮我先预习吗?”
李显笑起来道:“当然可以,不过裹儿要量力而行。”
相比于李裹儿被全家宠着,李隆基就有些不太妙。李成器将他的事迹说了之后,李旦苦口婆心地嘱咐李隆基要低调,与同学们以和为贵,不要逞强好胜。
李隆基嘴上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李旦无奈看着这个牛脾气的儿子,思考起这孩子究竟是像谁来。
李隆基的母亲是窦娘子,出自唐高祖的太穆皇后一系。在杨坚篡位后,太穆皇后曾愤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为舅家分忧。窦娘子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难道李隆基随了母亲那边的性格?李旦猜测道。
朝廷在武徽音贡上的三十万两白银入库后,重新调整了修建水利工程的步伐,也调整了方式。之前修建水利工程多是征发徭役,现在慢慢调整为出钱帛雇佣。
房如雪带领众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测绘和探查,选定了清淤和加筑堤坝共举的方案。这次的工程就采用雇佣的模式,国家出钱雇佣神都附近的青壮。
武媚娘想了想,房如雪既然有修筑海塘的经验,就让她继续治理洛水了。洛水的安全对神都极为重要,她可不想因为洛水毁堤造成神都巨大损失。
而且洛水对武周的建立有着重要的意义,武媚娘于洛水受“天授圣图”。
于是,房如雪地官侍郎的称号上加了个临时治河的差遣后,就被派出去治理洛水。
“这个傅游艺真是气煞我也,原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竟然有不臣之心!”武媚娘拿着告密傅游艺的奏表气道。
当年傅游艺带领众人劝进,为武周建立立下“汗马功劳”。一年之内从小小的县主簿升为宰相,恩宠至极,甚至被赐予武姓,但现在他竟然抱有不臣之心。
武婧儿心中疑惑,这傅游艺究竟抱有怎么样的不臣之心,于是从武媚娘手中接过奏表,定眼一看。
原来是傅游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登上了湛露殿,然后颇为得意地将事情说给了朋友。正是他这个朋友将这事告密给了武媚娘。
湛露殿是紫微宫的一处宫殿,皇帝有时候会在这个宫殿里接见百官。武媚娘常用的是贞观殿,但有时也会去湛露殿。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傅游艺亲自参与圣上利用舆论登基的筹划,得到信重,徒然高升,不免得意忘形起来,说不得将圣上的经历往自己身上套呢。
这也是武媚娘怀疑他心怀不轨的地方。另外,武媚娘还怕傅游艺将自己称帝的筹划说出去。
又气愤又忌惮又担忧之下,武媚娘自然对傅游艺起了杀心。
武婧儿将奏表放下,也说不出什么求情的话。这些突然高升的“武周功臣”很少有人能保持本心的。
大部分人都在高升之后,自恃功劳,收受贿赂、侵占民田……各种违法的事情犯了遍,尤其是来俊臣、周兴和索元礼这些酷吏。
武媚娘将此事交给了来俊臣处理。到了来俊臣的手里,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巨大的变故让傅游艺清醒过来,悔恨不已,但已经晚了。
他知道来俊臣素来冷酷狠辣,不讲情面,自己又不得面见圣上辩解,于是在狱中绝望自杀。
傅游艺的死仿佛又重新揭开了血雨腥风的帷幕。来俊臣诬陷宰臣岑长倩、欧阳通、格辅元谋反,三人下狱。
岑长倩、欧阳通和格辅元下狱与立储有着极大的关系。武媚娘在武婧儿面前的想法是看下一代的表现,所以她才把李显一家召回来。
但她在大臣面前的表现则是倾向于武承嗣,这三人就是竭力反对立武承嗣为储君的人。
傅游艺的死是他自己招了圣上的忌讳,但岑长倩等人则是卷入了立储。
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直接关系到了以后的政治风向。若岑长倩三人被来俊臣杀了,说明圣上允可此事,则以后将会有更多的大臣卷入谋反的诬告中然后被杀,更多的人会把精力放在如何自保,而不是谋求国家发展上。
但若不杀岑长倩这三人,以后大臣都妄议储君,再发生一场政变,那武周将荡然无存。
武婧儿想了又想,辗转反侧。她既要武周长存,又要政局稳定谋发展。
还有,这些酷吏中,武婧儿认为来俊臣必须死,不然被他构陷灭家不知几何,武周的人才被杀也不知几何。
然而来俊臣就像武媚娘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有他在,群臣不敢有异议,莫敢有异动。
“陛下,你觉得现在的情形和未称帝之时,相比如何?”武婧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武媚娘拧着眉头看她道:“这几个大臣不知道好歹,枉顾圣恩,想要谋反,罪无可赦,你不必求情了。不杀他们,止不住那些狼子野心。”
武媚娘对于立储极为反感,尤其提到立两子的人。
武婧儿摇摇头道:“我不是为他们求情。武周初立,这三人就迫不及待议论立储事宜,动摇武周根基,确实罪无可赦。”
这三人难道不知道这些吗?身为皇帝,没有几个愿意在还是盛年的时候就议论立储。
而且武媚娘的立储一事颇为尴尬,立子则极大可能武周被倾覆,但立武承嗣不说武媚娘自己的想法,朝廷当中的阻力就十分大。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闭嘴,再等几年。
这些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不知道这些吗?他们知道,但依然公开地反对立武承嗣为储君。
在武媚娘看来,这些人反对的不是武承嗣,而是她这位皇帝。这叫武媚娘怎么不生气?
武媚娘的神色稍解,道:“我也正因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