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让邵保魁拿出来,把这么多年的积攒拱手送给继子,简直是要硬生生剜他的心头肉。
剜了他的心头肉,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来,还得装做通情达理的样子劝解包兰香。
包兰香那边好糊弄,邵保魁跟包兰香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包兰香还不是听他的。
包兰香说:“可她要的也太多了,先不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有钱也买不来啊,家里就这辆自行车,还是去年托人弄的票,买来给春来预备的。”
包兰香也难啊,这几天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上工时候当着那么多人,贺家几个老长辈故意敲打她,明里暗里说她偏心不舍得,一家子过日子这些年,偏就没钱给大儿子定亲娶媳妇。
包兰香说:“我当然不愿意大成给人招赘,我儿子白养了吗,辛苦养大白白送给她宋士侠。依我看这门婚事我们就不该答应,我压根就不想要姜二丫那个泼辣货,要不是她,哪来的这么多事,都是她把大成教坏了。”
邵保魁道:“你不答应有什么用,大成又不听你的。儿大不由娘,你要是硬反对,他索性就跑去招赘了,你又能怎么办?说一千道一万,大成是老贺家一根独苗,你当年不肯改嫁,坐产招夫是为了谁呀,咱们总不能真让他招赘,眼下也只能先答应了。”
邵春来知道后,气得跟包兰香大吵一架,在他看来这是动了他的东西。
包兰香说:“话不能这么说,怎么叫你哥抢了你的东西,以前是说过给你攒的,可那不是以前你哥娶不上媳妇吗,眼下你哥订婚急着用,等你订婚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又不是不管你。”
邵春来哪里肯听,冲着包兰香大吵大闹,说包兰香就是偏心不顾他。邵保魁去拉他,邵春来便跑回自己屋里摔摔打打,晚饭都没出来吃。
可包兰香眼下也不知道能怎么哄他。
包兰香去给姜三爷爷回的话,就这么答应下来了。包兰香说,钱不是小数,东西难买,容她些日子准备。
姜三爷爷说:“咱老辈人的讲究,两家做亲,人家女方接你家一个手帕就算是定下了,你既然说定亲,那你总得做个定吧。”
包兰香一咬牙,推出堂屋的那辆自行车,拿红纸包了99块钱,再找包袱皮包了家里之前攒下的两块条绒、一块的确良和一块华达呢,叫贺成先给姜雅送过去。
贺成撩着眼皮子看了看:“娘,这是干啥呢,做什么买卖呀还先送个零头去。”
包兰香说:“你先跟她商量商量,哄哄她。”
“我不去,”贺成说,“你送去了二丫也得生气,折腾什么呢。”
“家里这不是没钱吗,大成,这个事情你也不能光听她姜二丫的,你也得体谅娘的难处。“
贺成说:“我不听她的听谁的?听别人的我打了二十几年光棍。”
包兰香登时就想发疯。
包兰香自己生了半天的气,气够了也没法子,出去找人托关系,看看能不能买个缝纫机。
不管怎样,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在外人眼里这桩婚事就算是成了。姜雅却有点失望,她其实还挺想让贺成招赘的,明明贺成自己都没意见(不敢有)。
可她还没张嘴,宋士侠就一通数落:“死丫头,你可消停点吧,好好的非得让他招赘,你要什么他家不也答应了吗。别的不说,你两个弟弟也要找对象,要是个个都找你这样的,我就该上吊了。”
姜雅:……我怎么啦,我这么讲理的一个人。
* * *
两个死对头忽然成了儿女亲家,偏偏还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可就热闹了。
早晨上工一开门,包兰香、宋士侠遇了个正着。包兰香硬挤出一丝笑容,主动打招呼,宋士侠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句。两个人明明看见对方就想翻白眼,人前却还要装样子。
小巷就那么宽,两家人走到了一起,也只能没话找话地尬聊。
贺成出来后就在门口等着姜雅,两人默契地故意落后一步,远远落在后面。
邵春来扭头看了一眼,见姜雅和贺成正在小声说笑,邵春来表情扭曲,恨恨骂了一句:“不要脸。”
“春来。”邵保魁告诫地使眼色。
邵春来咬牙:“爹,我这亏就这么吃了?房子给他、钱给他,那我怎么办?”
“眼下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不能这么刚,你跟他闹起来,外人也只会说你不对。”邵保魁道,“这不是还没结婚吗,要结婚总得等个一年半载吧,谁知道会还发生什么事。”
办法邵保魁不是没想过,可这两位自己看上的,还公开的自由恋爱,不是说媒相亲,随便使点手段给女方透句话,也就黄了。
邵保魁说:“无论如何,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咱们老邵家还指着你延续香火呢,爹就算拼了老命,也一定要给你娶妻成家。”
邵春来闷闷嗯了一声,背着藤筐加快脚步,恨不得离后边那对碍眼的狗男女远一点。
今年春旱,生产队等来等去就是不下雨,一春天也没下几滴雨,返青后的小麦刚刚进入拔节期,眼看都干死了,这才开始大张旗鼓地抗旱保夏粮,挑水浇小麦。
家家户户没有那么多水桶,水塘离麦田还有一段路,大人们轮换接力,还有半大孩子们弄个盆端的。
贺成人生第一次挑水。农村的大洋铁桶,两桶水挑起来足有七八十斤重,并且还不是走平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小麦田里,头两趟出了不少洋相,渐渐才掌握了挑水的要领。
一天下来,肩膀都麻木了,第二天起来又红又肿,扁担往上面一放,忍不住就龇牙咧嘴。
可是他不挑,就得轮到姜雅挑。两人如今是正当公开的男女对象,所以上工干活的时候也就大大方方一起搭档,好歹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尽管姜雅说她挑水没问题,以前经常挑的,可贺成看着她瘦巴巴的小身条,想象不出这么重的扁担放到她肩膀上得压成什么样,接受不了。
他一个大男人就罢了,可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连皮称都不一定有一百斤,哪里能让她干这种活。
于是贺成也只能自己咬着牙挑了,一边磨磨叽叽磨洋工、偷个小懒,只叫姜雅拿个水瓢跟着装装样子,往麦苗上泼水。
丝毫也不介意旁人议论说,贺大成如今干活变懒了,怎么也学会滑头了。
要问如今小岭生产队最春风得意的人是谁,那当然非他贺大成莫属。
反正都订婚了,两个人来往就不再避讳,早晨上工一起来了,收工一起走了,一边干活一边还说话闲聊,引来多少人眼热牙酸。
可人家是男女对象,农村定了亲的男女正常来往,旁人也说不着什么,并且他两家住邻居,同来同去再合理不过,你看不顺眼,你总不能硬让人家分开绕路走吧?
高度一聚焦,小岭村的广大社员们渐渐发现,贺大傻子好像也没那么傻。
虽然有时显得还有点愣愣的,见了人就跟不认识一样,依旧不怎么说话。可一旦他开口说话,嘴皮子还挺利索,你说不过他。
并且这小子还有点虎,反正这阵子在他跟前说酸话、说闲话,想戏耍欺负他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一个捞到好果子吃。
于是村里又流传出新的说法,说贺大成的病让姜二丫给治好了。
有人还合理推论了一番,说贺成就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性子闷,长大后一直娶不上媳妇,憋出来的花痴病,如今有了姜二丫,处对象了,嘿,病好了。
搞得姜雅一度怀疑自己真是什么灵丹妙药。
下午收工回来,两家人拐进小巷就又走到了一起。女人们急匆匆往家跑,赶着做饭,男人们脚步依旧,邵保魁和姜老大遇到一起,不无尴尬地彼此点点头,邵保魁先搭话,两人聊了几句今年的天气。
丰产丰收兄弟俩这次落在最后,走着走着还停住了,脑袋凑在一起研究手里的洋铁桶。邵春来从旁边经过,听见两人正在讨论田螺怎么吃。
姜丰收这小孩是个人才,挑水抗旱,居然能抗出来那么多田螺,装在桶里足有几大碗。田螺这季节正当好吃的时候,惊蛰过后,田螺刚出来,一冬天的冰水洗去了田螺的土腥气,味道正,里边没有一点脏东西。
姜丰产:“挑出肉来炒着吃,放红辣椒和韭菜,这时候韭菜芽可鲜了,跟田螺炒最对味儿,鲜死了。”
姜丰收:“我不,二姐叫我剪掉尾巴带壳炒,多放辣椒调料,又香又辣,可过瘾了。”
姜丰产:“带壳炒多麻烦,壳子又不能吃。挑肉炒,你也可以放辣椒调料,下饭,卷饼子吃。”
姜丰收:“嫌麻烦你别吃呀,又没请你吃。这么多田螺,肉挑出来统共能炒一小盘,吃不着就没了,带壳炒能吃老半天,二姐说带壳吸里边的汤汁才够味呢。”
姜丰产败下阵来。田螺主要是姜丰收捞的,争不过他。
邵春来便凑过去看桶里的田螺,搭讪说他看到有个地方田螺很多,还很大,姜丰收果然感兴趣,说明天再去捞。
邵春来眼睛的乌青还没退尽,留下一片明显的淤青发黑。邵春来把手里的田螺丢回桶里,摸着自己的眼睛嘶了一声,瞧着走在前边的贺成和姜雅笑道:“你看他们两个在一起多好,我大哥这阵子高兴的,整天傻乐。”
兄弟俩没接这个话头,邵春来便继续说道:“人都说他傻人有傻福,好多人都好奇,说你二姐喜欢他什么?”
姜丰收小孩小,挺认真地答道:“不知道,反正二姐就是喜欢他。”
邵春来说:“我们两家往后就是亲戚了。我大哥这人其实也挺好的,平时还好,有时候有点脾气,会打人,你看看他把我眼睛给打的。不过我也没怪他,他那人,脾气上来了就那样。”
邵春来挨打的原因兄弟俩早就知道了,想说活该。姜丰产听他说话不对味,就呲了一句:“那你往后少惹他,他是你哥,你又打不过他。”
邵春来脸色一僵,悻悻说道:“那是,他好歹是我哥,他发疯打我我也不能怪他。将来你二姐成了我大嫂,他要是打老婆,你们也别上怪,他可能自己也控制不住,可能不是故意的。”
村里这段时间一直都有“贺大成半夜会发疯打人”的传言,尤其这阵子,不论出于善意恶意,姜家的人耳朵里可没少听说。
姜丰收摆弄着田螺说:“没事儿,他不敢打我二姐。”
“你怎么保证?”邵春来让这兄弟俩笃定淡然的态度给气着了,跟预料的不同,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邵春来冲口说道:“你年纪小懂个什么,他半夜发疯脑子不清醒,我都被他打了好几回了。”
姜丰收道:“他怎么就专门打你,怎么不打别人?”
“哎,你不信就算了。“邵春来道,“算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姜丰产说:“你担心什么,你当我们家都是死的,他要敢打我二姐,我们兄弟两个不会揍他,丰收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看看姜丰收,等着姜丰收帮腔。
谁知姜丰收嘴一撇:“你拉倒吧,他打二姐?就我们那个二姐还能吃亏,我看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以前包兰香跟宋士侠不对盘,两家人长期不和睦,邵春来跟姜家兄弟也就少有来往,不怎么在一起玩。兄弟俩年纪都不大,看着毛糙小子,没想到这么难缠,油盐不进。邵春来气鼓鼓地快步走掉了。
丰产丰收兄弟俩站在大门口,小声讨论了一下。
姜丰产说:“我其实也想不通二姐怎么看上的贺大成,我上回真想揍他的,你还拉我。没想到你还真支持他。”
“我不是支持他。我得支持二姐。”
“怂包软蛋,你就这么怕二姐。”
“谁怂包?我那不是怕。”姜丰收说,“我问你,你想不想大姐?”
“想啊,”姜丰产,“可是这跟二姐有什么关系?”
姜丰收说:“你看大姐,从她跟大姐夫回城,两年多都没回来了,你想她有什么用啊。你看二姐多好,赶明儿她出嫁,就隔着一道墙,我都不用想她,她家里炒好菜我闻着味就去了,你要是欺负我,我使劲喊一声,二姐就来向我了。”
姜丰产:??
姜丰产:!!
姜丰产懵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会算账。
人人都说大姐嫁得好,可是又怎么样,他想了也见不着,由着二姐和小弟合伙挤兑他。
第28章
抗旱保粮一连抗了三天, 公社农机站还派了拖拉机和抽水机来支援,实则杯水车薪,也就浇了村南那么一小块地。
平原地方水资源本来就有限, 旱情严重, 池塘水库都干得见了底, 灌溉设施也不足, 靠天吃饭,天不下雨, 这么抗旱没什么实际意义。
池塘都抽干了,倒是火了姜丰收, 香辣田螺吃馋嘴了, 摸田螺的热情高涨,每天一身泥水,收工拎小半桶田螺回来。姜丰产到底十七岁的小青年, 在村里一帮小姑娘面前自恃形象,就没怎么跟着他下去摸,回到家便积极多了,兄弟两个蹲在盆边,刷田螺、剪尾巴,勤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