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嗔怪道,“那日郎君回来同我说起你大胜那偷儿,我这心才放下,好端端的,作甚要与他下赌?宝瓶与瓦砾相碰,伤到了还是自个儿心痛。”
简清浅笑,“黑的总变不成白的,知府大人话都说了,我若不应,还不晓得他怎么说呢。”
“不让豺狗占去便宜没错,但女儿家,总得珍惜才是。”徐夫人不赞同地嗔她一眼,像拉着小女儿似的,牵着简清坐到自己旁边,问道,“你胜了那日说要开门营业,可定下了日子?”
简清坐在榻上替徐夫人和姜娘子卷起线团,随意答道。“三月廿九,工匠已经在刷墙了。到时候会给夫人送来宴上食盒,吃个新鲜,还请不要嫌弃。”
“郎君那日可有空闲?”徐夫人转向一旁领着简澈问认了多少字的徐夫子,轻声问道。
徐夫子不悦回头,看见妻子眼神时才轻咳一声,“自是有的。”
徐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阿清不必专程送来,郎君给我带回来就是。”
“恐怕劳烦夫子。”简清从丫鬟手中接过小碗和筷子,起身开了陶坛,问道,“前些时候鸭杂面里的泡姜泡椒滋味不知夫人可还吃得顺口?这凤爪是新做的滋味,先前没有卤够时候,刚开了坛,夫人若是不喜,我便回去做些旁的。”
启坛后,一股微酸的清冷辣味涌出来,味道不烈,好似深潭冷水,异于过往辣油气味的辣味却在清冷之下勾住人的舌尖,让方吃过午食的三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姜娘子仔细闻了闻,恍然道,“这味道,不就和自家做的盐水泡菜有些像?”
简清笑道,“叫姜娘子说准了,做法大抵相似。”
徐夫人和姜娘子接过碗筷,小碗里盛着一只剁开筋络的乳白鸡爪,鸡爪本若非浓油重酱炸卤,总有些自带的腥气去不干净,但这鸡爪与以往不同,白皙半透,还看得清爪上皮肉纹路,好似在寒潭里浸过,光看一眼就能觉出其中冷意。
姜娘子快言快语,“你先别吃,我尝尝再说,免得吐了又惹你难受。”
“阿清送来的吃食从没出过错漏的,你就是嘴馋罢了。”徐夫人无奈道,“阿清别听她胡言。”
简清笑了笑,“姜娘子也是为了夫人,夫人且等姜娘子尝完再吃吧。”
姜娘子本以为虽闻着没有什么腥气,但咬下去定然还是会有点鸡骨腥味的,谁成想一口下去,清淡咸辣滋味充斥满口,稍微带的一点酸气勾人继续向下吮吸,嫩生生的鸡爪皮肉酥烂,内里筋络弹牙,软骨脆生生的,三种相异口感融洽共生,让人吃起来多了许多趣味。
简小娘子靠山上的辣椒翻身的故事她也是知道的,但这鸡爪里辣味并不重。恰到好处的一点辣味正适宜入口,即便吃不得辣的人也能尝上一口,但再往下吃,等不知不觉吃完一整只鸡爪,才能回神感觉到唇角微烧,口中已然不自觉吸起气来。
能将鸡爪这般普通食材料理到这样地步,上次的酸汤滋味也好,不晓得她家酒楼旁的吃起来,又是怎样滋味。
“简小娘子,劳烦再给我夹一块。”姜娘子递了碗出去,脸上的笑容真诚许多。
徐夫人搡她一下,“喏,叫你不信我。阿清别给她夹,让她看得见吃不着罢!”
姜娘子抢先一步上前揽了陶坛,“你不让我吃,我偏要吃。小环,拿个坛子来,我不仅要吃,还要带回去呢。”
丫鬟小环一直在角落里偷看简清,闻言急忙出了门。他们好友斗嘴,简清不好插嘴,只在一旁笑道,“顺口便好,我还怕姜娘子不满意,将我打出去呢。”
“嗳,说得哪里话。”姜娘子成功从坛里夹出一块鸡爪放进自己碗里,没急着回榻上,坐在桌边问道,“你家开业可定了谁揭牌?”
简清摇摇头,“家中没有师长,阿清今日前来,也是想请夫子赏光,做次揭牌,给小店添添文气。”
闻言,徐夫子一皱眉就想拒绝,触及妻子目光,终是应了下来,“我会早些到。”
简清招手唤过来简澈,二人一齐向徐夫子道谢,又停了一会,方告辞离开。
简家姐弟一走,分了一小坛泡椒凤爪,姜娘子也心满意足地告别手帕交回家,路过书房时止了步,笑盈盈推门进去,按住夫君肩膀,“嗳,又皱了眉,再皱就真成老头子了。”
温学正本就比她年岁大些,闻言下意识松了松眉宇,一抖手上洒金笺,“你瞧瞧,这商贾女成何体统,半年前开业迎宾迫人捧场也便罢了,这时候又想个消夏的名头开宴。”
姜娘子瞥一眼落款“迎仙楼杜氏景然”,放下小坛,随口道,“这时辰,倒是与简氏酒楼开业时间撞上。迎仙楼左不过是些珍馐稀奇,旁人设宴总在他家,吃多了也有些腻了。要我说,不若去简家吃个顺心如意。”
“话虽如此。”温学正叹了口气,“简氏那名声你又不是不晓得,哪来的顺心。”
姜娘子哼一声,“那算什么?谁还没个年少时候了,我出阁前要不是看上你俊俏,谁稀罕嫁你这么个老头子。”
温学正胡子背后的脸红起来,“夫人!”
姜娘子神色正经起来,“你若不去,我自己去便是,不叫你难做。更何况,说是浪荡,风言传起来快,落得也快,如今这大街小巷说书人的故事,当真不是你那些好学生写的?简小娘子又没读过书,哪想得到为自己谋算这个,我听来那一段段却有些文采。”
温学正摇摇头,“文采虽有,终是有些市井俚语习气,应是念过几年书罢了。能当日就流传开来,想必也有几分手段。”
正说着说书故事的事情,冷不丁姜娘子问道,“那你去是不去?”
“去。”温学正下意识答道,话出了口不好收回,只得看着妻子得意笑起来,姜娘子道,“说定了,正好她家少个揭牌人,你这身份多合适。”
温学正苦笑道,“夫人早有打算,何必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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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凤山在凤溪城南,山脉绵延,一出城门便是山北脚下村庄,简清离了徐府,便往今日出门的下一处赶去,按着当初钟掌柜指的路径向前,不多时就看见了一处宅院,厚墙高瓦,很是气派。
正要走快几步上前扣门,一侧一个壮汉耷拉着脑袋走出来,抬头见着简清三人,像看见鬼似的一个哆嗦,往后窜去。
那人逃跑的动作幅度颇大,这才惊动了简清,她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肖大?”
肖大被简清一声定住了脚步,哭丧着脸过来,“姑奶奶,我不晓得老二在哪,我也给你认过错了,你就放过我吧。”
高壮的汉子此时灰头土脸,一身短打不知多久不曾洗过,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味,和当初那个穿着一两银钱衣袍的恶徒判若两人。
简清皱眉道,“我不找肖勉,他不曾回去么?你怎么在这里?”
肖大垂头丧气道,“我家在青凤山,我自然在这里。肖勉,有几日没见他了。家里老娘还等着人伺候,简掌柜,你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肖勉这些天和前些日子的行踪没什么区别,都是城门关闭前就离开。简清知道他不住在北城门外小凤山上,却从未打听过他究竟家住何处。
但伙计回不回家,并非简清需要关心的事,她挥挥手,“你走吧。”
肖大连声道,“多谢掌柜的,多谢。”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去,退了两步,扭头就跑。
简澈惊讶问道,“他怎么这么怕我们?”
简清想起那日肖勉和肖大上堂作证后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扯了扯唇角,“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吧。”
肖大的出现只是路上的一个插曲,简清拉起门环扣响王宅大门,敲了许久才有人应门。
“谁啊?”一身褐衣短打的男人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他身上还沾着没扯干净的绒羽,一股难言的鸡鸭粪便味道迎面而来,简澈向后躲去,简清面色不改,上前道,“简氏酒楼新任掌柜,前来拜见王三娘子。”
男人上下打量简清几眼,嗤笑一声,“你这娇娇女还做了掌柜?谁给你指的路,我姑姑病着,没有鸡鸭可卖,说了谁来都不见,别在这里做无用功。”
简清道,“王三娘子身体不适,食不下咽,左右也无人能医,所谓药食同源,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试试能否医治。”
她说话的口气实在过于自信,一时间男人被惊住,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简清几眼,“你等着。”
男人掩了门进去,简澈扯扯姐姐衣袖,“阿姐,你还会治病吗?”
简清笑得神秘,“姑且一试罢了。”
男人很快回来,依旧是一副瞧不起的模样,对简清伸出手来,“你既然晓得姑姑病症,自然是带着方子来的。将方子交于我,若是真有效用,再进门不迟。”
简清纹丝不动,问道,“这是王三娘子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
男人有些着恼,“自然是姑姑的意思,我们一家还能害她不成?!”
“阿菇。”简清点点头,示意阿菇将手中陶坛递给男人,这才解释道,“许久不曾见王三娘子出门,外间多有猜测,既然猜测是假,我也便放心了。”
“哼!”男人接了陶坛,重重一摔门。
王三娘子在城中肉贩之间颇有声名,简清上门来谈养殖供应,姿态便放得十分低,带着两人在门外候着,被太阳烤了许久也没动弹。
简澈站久了有些疲累,靠在姐姐身上抱怨道,“阿姐,钟记也不错,为什么偏要来寻她?那人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拿了进去,还不知道给不给王三娘子吃呢。”
话音未落,大门应声而开。
先前那个男人已经换了身衣袍,恭恭敬敬对简清一躬身,“简掌柜,姑姑请您进去。”
简清牵着简澈,勾起一抹笑容,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阿澈,记住,既然要做,便要做第一才有人记得你的名号。”
王宅里人来人往,人人都有些疲乏神色,鸡毛鸟粪到处都是,还有些在院落里跑来跑去的鸡鸭幼崽,正从简清三人脚边穿过。
简澈连声惊呼,躲过那些看起来就无比脆弱的幼崽,道路两侧有人追着幼崽跑来,见到三人从正门进来,便是一愣,回头去问同伴,“三娘竟许人进门了?”
“老天爷开眼,三娘有精神了!”
兴奋的声浪一波波传远,迎简清三人进门的男人咳嗽一声,关好门引他们向前,“在下王小,先前多有得罪,请掌柜的原谅。”
简清轻笑一声,“先前言语冒犯,还请勿怪。”
王小走在前面,“这边请。”
王三娘子所在的院落按一般宅院布局来说应是最大的一处,简清随王小穿过小桥溪水,王小在门前停下,敲了敲门,“姑姑,简掌柜到了。”
简清曾想过传言中得了怪病食不下咽的王三娘子如今是何种相貌,做好了无论什么蜡黄憔悴模样都不会惊讶的心理准备,却在真正看见她时一惊。
倚在榻上的中年女郎乌发披散,皮肤微黄,有些憔悴,却并非是不健康的模样。王三娘子见到简清进门,抬眼时眼波流转,神采动人,“多年不见,小清出落成大姑娘了。快来,让我瞧瞧。”
王三娘子语气亲昵,简清也就放下了客套,让阿菇守在门前,牵着简澈上前,一同施礼,简清道,“听闻三娘子重病,如今看来,传言大不可信。”
“先前人乏累了些,没管家中琐事,倒是让外面什么话都传了出来。”随着简清靠近,王三娘子看着简清的眼神放空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接着道,“如今你管了酒楼,可还乏累?这世道女子多艰,你既然有这般手艺,当好好守着酒楼,莫被人骗去。”
这话已经不止是亲昵了,就好像是一位非常熟悉的长辈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
简清仔细打量王三娘子脸庞,在原身记忆里搜索一圈,却一无所获,便斟酌着道,“此前年少无状了些,前些天赢了场比试,想来之后酒楼生意也会好起来。”
王三娘子惊讶问道,“比试?什么比试?”
简清将与方一品的比试拣简要地说给王三娘子听,说到最后方一品在简父墓前磕头认错,王三娘子竟簌簌落下泪来。
简清话音一顿,王三娘子擦了泪水,望见简清眼神,勉强笑了一声,道,“我真是躺得久了,这些事都不曾知晓。”
“三娘可还感觉身体不适?”
王三娘子摇摇头,含糊道,“月前想歇息些时日,躺久了人便懒了。王小那小子也不懂事,非得等我问了这凤爪是谁送来的才说是你。一听你来,我便知有大生意上门,哪还有疲乏?”
简清心知事情没有王三娘子说得那么简单,要真只是歇息,自家产业总不会放下,但交浅言深,她也不便深问,附和了一声,“那三娘子如今应是没那般疲累了。”
王三娘子抿嘴轻笑,“不必与我绕弯,你既然来了,鸡鸭肉蛋,总是不会少你家一份的。”
简清松了口气,道,“那便多谢王三娘子了,今日三娘好好休息,我明日带契书来。”
本来这种肉蛋菜贩大户的出货都有定例,简清之前还担心过简氏酒楼倒了,会不会过去的这些供材来源都被迎仙楼收拢,如今一看,或许是时间尚短,迎仙楼在凤溪城还没有形成垄断上下游的统治。也或许是钟掌柜说的迎仙楼在王家碰了钉子的事是真的,不论怎样,今天出门要办的两件事都出奇的顺利。
王三娘子夹凤爪的筷子一顿,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紧张,过后按旧例送来也就是了。”
简清贴心地为她递上空碗吐骨头,王三娘子瞧过来一眼,“你有了手艺,手艺便是你的底气,我既然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哪至于做这佣人事?”
简清笑道,“不知为何,见了三娘总觉得亲近。这哪是佣人做的事,分明是我亲近三娘。”
前世为了一个比赛候选人的名额,简清在背地里下的功夫一点都不少,自己都不记得说了多少好话,此时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王三娘子眼圈微红,似是察觉自己失态,偏过头去,道,“我家大哥二哥都没有女儿缘,害得我成天身边都是些小子。小娘子这般待我,说句冒犯的话,我女儿要像你这样便好了。”
简清一怔,正要接话,便听王三娘子又道,“酒楼那边事情定然繁忙,我也不留你了。小清,你且记得,有了夺不走的物事,旁人才会敬着你,莫要像以往那样犯傻了。”
后面一句话王三娘子说得缓慢,简清猛地将王家前后事务联系在了一起。
若是王三娘子没有旁人学不走的技艺,又始终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一个昔年被退了婚的女子,哪有如今全家都指望她生活,敬她尊她的日子?
这是王三娘子的经验之谈,她的好意虽来得突兀,但心是好的。
简清认真点头,“多谢三娘教我。酒楼五日后开业,不知三娘可有闲暇?”
王三娘子猛地回头,声音干涩,“酒楼开业,都是些达官贵人,我去做什么?酒楼招牌下面,哪里容得下我们这些人。”
简清握住她的手,笑道,“三娘说得哪里话,食客进门,哪分高低贵贱。三娘若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