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顿了顿,他垂了眸,神情竟有些恍惚,“二哥跟外公在御书房里争了两句。”
绑人的贼匪神秘莫测,不见踪迹,怕再出事,凌行止这几日让羽林卫给凌昭放了假,宫门也不准出了。
他闲得无事,赖在他二哥身边,今日凑到御书房旁听,结果看了一场闹剧。
凌行止查出几个武将不对劲,决定全城戒严,再调派禁军一路设卡,往京城周边城镇查去。
可苏相国不同意。
“二哥说,此事定不可能是绑匪为了要赎金,他怀疑有人谋反叛乱,再这么畏手畏脚,表姐他们说不定都要没命了。”
少年声嗓沉沉,拖着一点儿哑,“外公说,二哥要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表姐她们就算安然无恙回来,清白名声没了,又还有什么活头。”
“两人谁也不让谁,外公忽然捂着心口就倒了。”
半晌,何皎皎出声问:“那…月霜姐姐她们,真得半点消息没有么?”
凌昭敛声,摇摇头。
何皎皎看少年有些没精打采的,张了张嘴,不想和他说这些事儿了。
也没他们插手的地儿啊。
宫婢布膳上来,何皎皎便给他递了筷子,“用膳吧,十三爷。”
两人在坤宁宫蹭了一顿饭,后凌昭送她回慈宁宫。
进慈宁宫后,凌昭也不走了,老实坐到太后病榻前,陪老人家说了一下午的话。
何皎皎跪坐在太后寝殿外间的案几旁,抄《本愿经》替老人家祈福,屋外雨时停时落,时疏时急。
她本来心里乱得很,听着雨打枝叶噼啪,其中少年声嗓不急不缓,混她手中毛笔簌簌沙响,倒是不知不觉,神怡心静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以至于身边何时坐来个人,何皎皎都没注意到,一抬头看见少年英挺侧脸,长睫倾下。
窗外春雨淅沥,清润透绿芭蕉,他垂眸在翻看她刚抄好的经文,“如是我闻……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他语气略有乏味:“都是些屁话。”
“你小声些。”
何皎皎先往太后卧榻处瞥了一眼,打开凌昭的手,低斥道:“老祖宗听见了得教训你。”
她其实不懂求神拜佛这一套,自然也不太信,不过诚心替老人家求个心安。
屋外天色将黑,雪蕊拿了针线过来装订,屋里子檀香混着药香清浅,很是安静。
她再瞧了瞧凌昭,他把绒绒抱过来,横在一侧的贵妃椅上逗猫玩。
“你还不走啊?”何皎皎撵人了。
凌昭用手指跟他的“威武侯”对阵,看也不看何皎皎,许久突然一句:“你管爷走不走?”
何皎皎眼下没心思跟他斗嘴,不走就不走,谁管他啊。
他以大欺小,逗得绒绒摔到地毯上,好半天跳不上去。
凌昭看猫倒腾着四条小短腿折腾半天,无情嘲笑道:“它是不是越来越肥了,何皎皎,你后头少喂点儿。”
何皎皎过去抱了绒绒进怀里,冲他哼道:“你才肥,我们绒绒吃得下。”
绒绒跟着喵呜两声。
该用晚膳了。
凌昭在,老祖宗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和他们一道用了膳。
服侍太后晚间用药,待老人洗簌歇下,何皎皎松了口气,也准备安歇。
谁知刚一跨出门厅,凌昭一把拽了她走,“你先回去换身没这么招摇的衣服,爷带你出宫。”
何皎皎没反应过来,“出宫干嘛?”
他果然有事,怪不得。
凌昭脚步不停,拉着她上了回廊,“带你看房子去。”
雪蕊跟几个宫婢提灯在后边追,夜色里团出一连串橘黄光晕。
看房子,什么房子?
何皎皎一头雾水地蹙眉,身心皆是疲惫,有气无力地,“你还有心思玩啊?”
她甩开凌昭的手,躲到宫婢身后去,烦他得不行,“我不去。”
多大晚上了。
凌昭大步上前,威胁道:“你走不走?!”
“不走。”
便见少年沉着脸过来,模样挺怵人。
何皎皎以为他要犯浑,让宫婢们退开了,秀眉一竖,准备和他硬碰硬,“你干嘛?!”
凌昭一把拽住她衣袖子,薄唇抿直了面无表情,“去嘛。”
他哼唧出来两个字,拉着何皎皎衣袖晃了又晃。
何皎皎:“……”
去嘛。
她跟凌昭先回玉琼殿,不太情愿,“什么房子非要今晚上看,还在下雨呢。”
凌昭牵着她的手举到回廊外,挑了挑眉,好不得意。
嘿,雨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佛经摘自藏菩萨本愿经。
男女主现在就是那种“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第49章 府邸
◎何皎皎,你要不要嫁给我。◎
*
亥时末。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毡马车, 静悄悄地停在玄武大道一座刚起好的宅邸前。
春夜雨停,风甚寒,鼻翼间能嗅到冷冷的泥土腥气。
何皎皎披了件杏黄色的披风, 戴着兜帽跨出车厢。
她在车前室顿了顿,掀着帽沿往前打量,语气且无奈:“你带我来这里作甚,大晚上的, 哪家人经得你……”
飞檐下还在低落雨珠,挂两只四角宫灯,晕黄光团昏沉沉照亮朱红铜环大门, 两只半人高的石狮子怒目偾张。
何皎皎默了声儿, 她不认得路,宅邸大门前未曾题匾, 显然没有住人的。
她越发狐疑,杏眼圆溜溜瞪过去。
凌昭先她一步下车,递了手过去搀她, 他一路上都神神秘秘的, 此时扬声含笑:“爷的皇子府啊, 你说哪家人?”
何皎皎一连看他好几眼,见他黑眸中星点光碎亮,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高兴。
她搭着少年小臂跳下车, 软声哼出一声,“你皇子府修好了, 等不了多久娘娘和陛下就要把你撵出宫去, 傻乐什么?”
“撵就撵, 怎么, 你舍不得爷?”
何皎皎轻轻啐他, 不接话,谁跟他一样厚脸皮啊,不害臊。
大门旁的角门开出一道斜缝儿,凌昭宫里头的小太监小林子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贼眉鼠眼,“爷,这儿。”
雪蕊这时提灯笼下马车,凌昭从她手里接过灯笼,牵了何皎皎往角门里走,边吩咐道:“你和小林子在外边候着。”
他单带了何皎皎进门,寻着一处方向走去,屏门外院里都没有灯,四周黢黑一片,黑影重重。
何皎皎也是好奇,跟着他走了一截子路,灯笼仅照亮他们周身一射之地。
脚下湿漉,她提裙一看,绣鞋上沾了泥水,何皎皎抬眸见凌昭侧脸阴影明灭,鼻梁挺拔,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少年掌心温热,她握了握他的手,脚步缓了缓,有些埋怨道,“乌漆麻黑的,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嘛?”
但何皎皎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凌昭好像……不太对劲儿。
“就带你来看看啊,这可是爷自个儿盖的。”
他语调且高,指着黑暗的一处说道:“外院那条抄手游廊,可以直接过到东西两条跨院,西跨院作了一个花园,东跨院打算挖一个湖,建座回廊桥起一个水榭。”
何皎皎听得云里雾里的,先不想旁的,笑话他道,“你盖得?十三爷是抗房梁了?还是打泥灰了?”
凌昭哼了哼,牵她的手越发紧,牵着她摸黑绕过游廊庭院,把外院内院厅门,正房厢房耳房重花门,各方布局一一指给她看,说给她听。
宅院占地几乎百亩,七进七出,大半个时辰没逛完一半,何皎皎不干了。
她扯着凌昭的手停下,止不住打了个哈欠,又累又困,“我走不动了。”
凌昭便把灯笼递给何皎皎,蹲下去背起了她,何皎皎搂紧他脖子。
灯笼晃啊晃,他今天话格外多,少年声音轻缓,絮絮叨叨的,何皎皎翘了翘脚尖儿,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凌昭脚步很稳,她趴在他肩头真要睡着的时候,凌昭晃了晃,“何皎皎,爷问你呢,好不好。”
何皎皎迷迷瞪瞪睁眼,“啊?”
闻黑暗里少年低笑一声,重复问道:“我说,我给你在那儿搭个秋千怎么样?”
凌昭背着她已走到要做花园的西跨院前,这里头还在动工,进不去。
他隔着月亮门,远远指着一处问她。
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啊。
何皎皎怔过之后,面颊发烫,她轻轻揪了揪凌昭耳朵,小声嗔道:“你少来,你的皇子府,给我搭什么秋千?”
凌昭笑着问:“爷在承乾宫住得好好的,干嘛出来盖房子?”
何皎皎呸他:“我管你。”
她心里登时慌羞得不行,刚想从凌昭身上下来,却听他没羞没臊还要说:“我不就是为了娶你……”
何皎皎连忙去捂他的嘴,恼羞成怒了,“你闭嘴,不许说。”
凌昭便只是笑,笑声低闷,温热吐息,灼得她不自在极了,何皎皎只好又松开。
凌昭却是不依不饶了,“何皎皎,我说真得,等这件事儿过去,我去跟父皇求个恩典,让他快点儿把你许给我。”
灯笼光暗,光却似乎全拢进他眼眸中,凌昭却忽然拧起长眉,扭头对她露了凶相,“怎么,这么多年了,爷清白都没了,你还想赖账不成?”
混蛋,满嘴胡话。
何皎皎直了腰,要从他背上下来,不让他背了。
凌昭两条胳膊一扝,不许,背着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灯笼照出一个泥水坑。
他语气凶恶的威胁道,“你要敢赖账,爷把你扔这泥坑里。”
何皎皎脸上直冒热气,掐凌昭肩膀,也恶狠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你说话的地儿?”
羞愤的同时,她且疑惑不已。
突然间,干嘛啊这是。
凌昭身子作势倾斜,要把何皎皎栽下去,他声音凛凛,“我不管,你只肖说这秋千你要不要罢?”
半晌,何皎皎伏在他背上,慢慢搂住他脖子,脑袋埋进他脖颈间,声音闷而轻。
她说:“要。”
凌昭不满意,“爷没听见,你大声点儿。”
讨厌死了。
何皎皎趴到他耳朵边,他要大声,她就大声罢,气壮山河的一声,“要!”
“嘶——”
凌昭偏了偏头,耳朵给震疼了,他很快又凑回去,再问:“何皎皎,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何皎皎:“……”
她还是害羞,手指微颤,快要抓不稳灯笼提手,酝酿好一会儿,声音又软下去了,“好。”
“这不就得了。”凌昭这回心满意足,背着她脚步拐了弯儿,“爷再带你到东跨院去看看。”
他没走出几步路,原地僵了僵。
“凌昭,你是不是还有事想告诉我啊?”
少女双臂纤细,软软拥着他,何皎皎从后边蹭了蹭他的脸,
“没事,能有什么事儿。”
他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往前走去。
何皎皎面颊贴上少年挺拔宽阔的背,戳戳他肩膀,“你有事不许瞒着我。”
她话揣了一路,怎么也要问出来,“还没成婚呢,你就不跟我说实话了?”
凌昭目视前方,何皎皎此刻只见他耳际碎发缭乱,颈上青筋鼓了鼓。
他似咬了咬牙。
片刻后才哼出一句,“真没事儿……就是我以后不想搭理二哥了。”
“啊?”
何皎皎万万想不到,会引出凌昭这样一句话,什么叫他不想搭理他二哥了?
听着像小孩跟家里人赌气一样。
她连忙问:“怎么了?太子哥哥哪儿招你了?”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外公和舅舅他们……他、他……”
凌昭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说着说着语气愤慨,后而却又一顿:“算了。”
“我跟你说这些作甚,反正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咱两谁也不管,管好自己就得了。”
何皎皎看他犟头犟脑的,反而安心了。
看来真没什么事,估计今儿跟他二哥闹矛盾了。
因为苏相国么?
她戳他脸逗他:“那你今早还为他跟人打架?”
凌昭回眸皱了眉,烦躁道:“一码归一码。”
何皎皎好笑道,“好,我们不管他。”
凌昭狗脾气,好一阵儿恼一阵儿的,变脸比变天还快,何皎皎没往心里去。
“我说真的,何皎皎。”
凌昭今天话还没完了,“等表姐她们平安归来,这事结了,我就请父皇母后老祖宗给咱两赐婚,成婚后我就带你去封地,你想去哪儿?”
现在宫里宫外都乱着,不是时候。
何皎皎压不住嘴角上翘,就一个劲儿戳他肩膀,“谁在后头撵你啊,你急什么?”
“不是你说得么?我出宫分府封王,咱两成婚后就到封地上过我们得逍遥日子去,谁也不管。”
何皎皎眼睛瞪了瞪,羞涩想起来,她之前为了哄凌昭别再为四皇子的死发疯,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他居然还记得?
何皎皎现在才不肯认账,“你胡说,我何时说过了,我可不记得。”
“反正你赖不掉。”
凌昭缠着她问,“你喜欢哪儿?我封王的时候就跟父王讨哪块地儿。”
何皎皎撇了嘴没说话,这傻子,封地能由得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凌昭却自顾自的计划起来,“云洲怎么样?你老跟我抱怨京城冬天冷,那儿地处江南,不都说江南四季如春,应该不冷。”
少年语气憧憬认真,何皎皎不由得被他带偏,跟着想了想,回神过来笑着骂他道:“你傻了,云洲现在是你六哥的地盘。”
凌昭土霸王当惯了,无所畏惧道:“给他抢了。”
惹得何皎皎捶他。
风吹云移,露出半张弦月的脸,清晖一现,灯笼中的烛火燃尽了。
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的逐渐暗淡,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不知逛了多久。
何皎皎熬不住,伏在凌昭背上睡沉了,他背着她走回去,宅邸门外,雪蕊和小林子候在马车边儿等。
他们由暗及明走出来,雪蕊发现动静,举灯照过去,刚想唤他们,笑容凝在脸上,“十三爷?”
凌昭大步过来,随他靠近,车檐壁灯拢亮二人身形。他垂着眸,脸上落了长睫的阴影,挺鼻薄唇,下颚崩着,瞧着竟有几分阴郁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