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我去。”
何皎皎打断张氏的话,小心问询道:“月霜姐姐怎么了?”
“她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谁的话也不听,你去劝劝她好吗?”
张氏抹起眼泪,“林家朱家那两个丫头前几日晚上悬了梁,好赖发现得及时……我、我这几宿眼睛都不敢合,生怕她想不开。”
何皎皎听得鼻子一酸,差点儿跟着落了泪。
她过去搀了张氏,强作笑颜道:“婶婶,我本来早就想去看看月霜姐姐的,您别哭了,我们走吧。”
随后坐上了前往苏家的马车。
何皎皎手里缴着帕子,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听出张氏话里的纰漏。
苏月霜回来小半个月了,是这几日才开始不吃不喝的么?
但她且放心不下,还是去看看吧。
张氏直接让马车驶进角门,停在了苏月霜住的院落外边。
下了马车,何皎皎站稳后抬头,却是眉心蓦地一跳。
白墙碧瓦围一条朱红游廊,院墙四角的月亮门,竟然各守着两名持长枪的着甲护卫。
“郡主娘娘,这边。”
张氏前方领路,观何皎皎面色有异,她陪笑道:“怕她乱来,所以看得紧了些。”
“也怪我们从小把她惯坏了,这些天硬是一颗米都没沾。”
何皎皎敛目不说话了。
从游廊过一座角楼,进了一个雅致的院里,院门口同样有数名粗使婆子守着。
何皎皎面上无异色,心里叹了口气。
张氏不跟她说真话。
看情形,分明是她们将苏月霜关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何皎皎心里有些后悔,可都走到这里了,只好硬着头皮到了苏月霜闺房外。
张氏敲了敲门,一个字未出口,屋内陡然一声震响,似有人砸了东西过来。
震响平息,屋内再没有声音。
“郡主娘娘,让您见笑了。”
张氏跟何皎皎赔礼,拍着门声音哀求道:“月霜,郡主娘娘来看你了。”
屋内死寂一片,倒没有再砸东西过来。
来都来了。
何皎皎拉拉张氏袖子,站到门边,喊了声,“月霜姐姐,我进来了。”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门斜开了,何皎皎朝张氏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进去,将门轻轻合上。
“月霜姐姐?”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地上全是碎掉的瓷盏,桌椅翻倒,何皎皎小心避开,寻向苏月霜卧房。
隔着一道珠帘,她隐约看见有人歪歪躺在榻边上,一头如瀑的长发逶迤落地。
何皎皎快步过去,脸上带出笑,“月霜姐姐,你怎不理人啊?”
她撩开珠帘,脸上却一白,在门口僵住。
苏月霜沿着榻边儿垂了一条手臂下来,少女素手白皙,小拇指上缠了白纱,而白纱透出血红,短得出奇。
许是半晌没听到何皎皎再发出动静,她淡淡开了口,“怎么,你觉得吓人么?”
苏月霜抬了抬手,语气漠然无谓,“回来后,为了保住这只手,大夫把我的小指又割了一截,差不多全没了。”
“没有。”
何皎皎低头,轻轻出声。
她走了过去,想在苏月霜身边坐下,再像往常那般夸她几句:“月霜姐姐……”
苏月霜风眸却是一横,冷厉道:“谁让你坐了?”
何皎皎提着裙子站到一边去,埋着脑袋,她鼻音厚重,嘀咕道,“不坐就不坐嘛。”
“你来干什么?”
苏月霜又问,她神情凛凛,跟拷问犯人一般。
何皎皎手指头缴着裙摆,她看苏月霜脸色,摸不准到底谁跟谁在闹脾气,怯怯问道:“月霜姐姐,你娘说你不吃饭,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你让她们放我出去,我自然就吃了。”
苏月霜嘴唇苍白干裂,声音低缓,听不出旁的情绪。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她这句话,自顾自的问:“那你这会儿要吃么?”
感情她来,就是喊她吃饭的?
苏月霜关在屋里伤心欲绝数日,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此刻三言两语间,被何皎皎弄得火冒三丈,狠狠瞪过去:“不吃,别来烦我!”
何皎皎被她瞪得往后缩了缩,“可是、可是我想吃饭……”
苏月霜咋一听,扭头瞪她,露了震惊神色,“你说什么?”
她不是来探望安慰她的么,怎么张嘴跟她要饭吃?
她都好几天没吃了。
何皎皎缩手缩脚站在边儿上,跟个受气包一样,嘴巴瘪瘪,后头竟是“哇”地一声哭了,“我午膳都没用我就巴巴赶过来了,我好饿啊。”
“你爹娘喊我来劝你吃饭,你不肯吃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的呜呜呜……”
她抽抽噎噎,越哭越伤心。
苏月霜:“……”
她给何皎皎这活宝气笑了,“我家里还能少你一口饭吃,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要去。”
“可是、可是……”
何皎皎吸吸鼻子,她是说哭就哭,睫毛上挂着豆大的泪珠儿,杏眸水汪汪的,好不可怜委屈,“可是你爹好凶啊,我不敢。”
她压根没见着苏长宁,张口胡来。
苏月霜:“……”
她咬了牙,“我管你饿不饿,饿死活该。”
说罢翻身滚到床里边儿去,兜头蒙了被子。
何皎皎也不劝她,仰头小声呜咽,哭她自己的,“呜呜呜,我好饿啊呜呜呜……”
“苏月霜你怎么狠得下心呜呜呜……人家大老远来看你,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半晌,苏月霜“嚯”一下掀开被子。
何皎皎看她面色铁青,以为她要过来揍她,盯准方向准备跑呢,却见苏月霜向门外大步流星行去。
她脚步且虚浮着,只着了里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一脚踹开了门。
门外张氏眸中带泪,惊喜道:“月、月霜……?”
“要吃饭。”
苏月霜冷冰冰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诶好好娘这就给你去准备。”
张氏看她脚步不稳,犹豫半息,没敢进去扶,手帕揩了揩眼角,下去宣膳了。
不一会儿,苏月霜卧房圆桌上摆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丫鬟们都不敢触她霉头,布完菜匆匆退下。
屋子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
苏月霜见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桌子,但不动,烦道:“你不吃?”
何皎皎是真得腹中饥饿,她瞥一眼苏月霜,鼻子抽抽,继续掉眼泪:“你不吃我也不吃。”
苏月霜翻了个白眼,才不管她了,上榻装死。
“呜呜呜我好饿……”
何皎皎故技重施,苏月霜不理她,她就趴她耳朵边哭去,阴魂不散,“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何皎皎!”
苏月霜跳了青筋,攥了拳,一字一顿牙都要咬碎了。
何皎皎见势不妙,溜得飞快,她躲到桌子后边,振振有词,“你、你主人家都不上桌,我好意思动筷子,怎么吃得下嘛。”
屋内饭菜香味盈盈,和着少女声音一起敲打苏月霜的忍耐力。
片刻后,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坐到桌子上抄了筷子。
“吃!”
她神情凶恶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瞪着何皎皎,仿佛嘴里在嚼这个烦人精。
看来她真好几天没吃饭,估计饿得够呛。
何皎皎发现苏月霜握筷子的手有些颤,继续过去讨人嫌,“嘿嘿…月霜姐姐,要不我喂你吧?”
“滚。”
“哦,那你吃慢点儿嘛。”
挨了对方一记眼刀子,何皎皎老实落座。
张氏再带人进来收拾的时候,苏月霜坐回了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一看见张氏,她脸一沉,背了身,碗也撂了。
张氏便没有开口,感激地对何皎皎点点头,领人退了出去。
何皎皎与苏月霜相对无言的坐了会儿,她再次提议道:“月霜姐姐,我给你梳头吧?”
“我可是跟老祖宗身边的取竹姑姑学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苏月霜下意识要拒绝,抬眸见少女杏眸清亮,鼻尖儿是方才哭红的,笑容却尤显乖巧。
却慢慢撇了嘴,是一副如若苏月霜说不的话,她马上能哭出来的模样。
“梳吧梳吧……”
苏月霜内心登时挫败无比,烦死了,她拗不过她,随她去吧。
屋里东西让苏月霜全砸了,何皎皎出门找张氏要梳子,张氏听苏月霜肯梳洗了,直接让丫鬟搬了个妆匣过来。
何皎皎抱着妆匣回去,苏月霜盘腿板正坐在榻边等她。
何皎皎便把两只袖子挽得老高,拿着梳子过去给她梳头。
“月霜姐姐,你想梳个什么发式啊?”
“月霜姐姐,你头发好漂亮啊,跟苏杭那边进上来的黑绸一样。”
“月霜姐姐,我没有弄疼你吧?”
何皎皎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叽叽喳喳的。
而苏月霜合目,仿佛入了定,睫毛不时一颤,听见了何皎皎的话,不应声。
何皎皎动作很轻,偶尔会扯着她一下头皮,大抵见她不搭腔,过了会儿,何皎皎独角戏便唱不下去。
屋里安静少许,紧接着头上动作也没了,好一阵子,周围静悄悄的。
苏月霜奇怪睁眼,恰见何皎皎捧了一团漆黑长发到她面前,讪讪道:“月霜姐姐,解不开了。”
她把她一簇发尾打成了死结。
苏月霜:“……”
苏月霜把发尾拽了过去,何皎皎以为要挨骂,往后缩了缩。
苏月霜一声不吭,低了眸以指为梳,自己慢慢的解。
可她动作一下接一下,却越来越重,几乎粗暴,开始蛮力地扯。
何皎皎连忙拉住她的手,“月霜姐姐?!”
“皎皎……”
苏月霜的背脊一下塌了,她五指已让发丝勒出刺目红痕,登时泣不成声,“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帮我跟表哥捎句话好不好,你跟他说,让他来看看我,不然……”
如果何皎皎今日来,只是不痛不痒劝她几句,苏月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何皎皎心性纯良,没有旁的心思,她信她。
苏月霜拽紧何皎皎的手,低泣哀婉:“你让表哥来看我一回,一回就好,爹说要退婚,表哥他、他会死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我虽然现在残废了,可是、可是我救了好多人,嘉宁温荣她们我都平安带回来了,只要表哥不嫌弃我,他重情重义,我还能帮他博一个好名声的。”
“退了婚,他会死的……”
苏月霜揪着何皎皎袖子,哭得不能自已。
何皎皎听她话颠三倒四,唇翕动,喉咙干涩发堵,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半晌,何皎皎用力掐住掌心,才不至于失态,慌乱扯出一个笑,“月霜姐姐,你说什么呢?”
什么叫,退婚的话,表哥会死?
苏家要和太子退婚?
目光从苏月霜素槁面容,落到她断了的小指上。
何皎皎惊诧之余,不忍悲哀。
她为何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想着要帮他人博一个好名声?
第51章 及笄/出征
◎何皎皎,可能要和北梁打仗了◎
*
“皎皎, 你知道么,姑父并非由太子位登基大位。”
苏月霜与何皎皎说了一段,有关苏皇后的往事。
那年苏皇后十六岁, 另与先太子有婚约,当时离婚期不过四五个月,且时近年关。
苏皇后携仆从,去了腾洲外家探亲。
来回左右不过个把月的路程, 她却在回京的路上遇了雪灾,大雪崩塌驿道。
驿道修好了就塌,修好了就塌, 苏皇后硬是在路上堵了两个多月, 回不来。
直到大势已去的先太子“病猝”,她回京的路才能走了。
而苏皇后回京不过三个月, 她便又与当时还是六王的建成帝定婚成了亲。
苏家女生来是要当皇后的,不论皇帝是谁。
而一个被苏家厌弃的储君,与皇位无缘后, 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皎皎, 爹说、爹说你寿光惊马和春日宴的劫匪都是表哥做的, 他不想娶我,但他拗不过爹爹和爷爷,所以他想要我的命呜呜呜……”
苏月霜伏在何皎皎怀里, 一边低声抽噎,一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 断断续续说道:“你帮我去求求表哥好不好?姑父还有这么多儿子, 不是非他不可, 他真得会死的……”
咋一听此等辛秘, 何皎皎恍恍难安, 下意识扫过往窗外门边扫了一眼。
阳光盛,倒没有照出人的影子来。
应该…没有人偷听。
何皎皎脸色仍旧白了白,艰难笑道:“月霜姐姐,太子哥哥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苏家要做权臣,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可还有比嫡长出身的凌行止更合适的人选么,他是苏皇后的嫡子啊?
而凌行止,就算他不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可建成帝还在啊。
建成帝才五十出头,身子说到底没有大毛病,等凌行止能名正言顺继位,还不知要多少年,他……
何皎皎止不住思绪紊乱,她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也不能再让苏月霜颠三倒四地说下去了。
“月霜姐姐,太、他……”
她用力扶住苏月霜,望进她悲哀的眼里,斟酌语气,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月霜姐姐,这么多天了,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么?”
“表哥、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对我很好……”
苏月霜再一次泪决堤,伤心欲绝,哭得说不出话来。
日落时分,何皎皎的车辇驶出镇国将军府。
她低头盯着帕子上的绣花发呆,少女神情不明,神思不定。
除非年节宴会,何皎皎平常少遇苏家两位大将军,但偶尔见过凌行止与他们会面。
苏大将军们在他面前都恭顺,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张氏连见了她这个无权无势的郡主,都是和和气气得行礼。
凌行止平日也都舅舅舅舅的喊着,不一直挺好的么,怎么背地里闹起来了。
而且,凌行止除了收拾凌昭发脾气的时候有点儿吓人,一向温润端方,谦逊知礼。
何皎皎不信,凌行止会为了争权夺势,害那么多无辜的姑娘们。
春日宴里,还有他的姊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