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东篱从善如流,毫不在意。
他铁了心,一定要带她走的。
但何皎皎身子时好时坏,赶几天路,便要病上一两天。反复折腾着,原本半个月不到的路程,硬是花了月余。
十一月初十,冬至的当天,寒风如刀,天气竟然意外的晴朗。
蔚蓝琼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盛烈阳光照积雪璀璨,他们到了裕阳。
离进城门关卡且有一段路,何皎皎靠坐车辇窗边,掀帘支窗远远看过去。
见天地苍茫间耸然一座巍峨城楼,雪景萧瑟,不见一根杂草。
过裕阳,出了函谷关,再走百来里路,便进了北梁的国界了。
阳光微微刺眼,旁边照来一道阴影,燕东篱打马过来,俯身替她挡了阳光,撑起窗户。
他一如既往的周到体贴:“殿下,你身子还未好全,少见些风吧。”
何皎皎眺目远方,多日来终于同他说了话,轻如一叹:“裕阳是我的家乡。”
燕东篱心中踌躇,垂眸不见神思。
又听少女似乎笑了一声:“十年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近日来精神好了些许,面颊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
语毕,何皎皎没等燕东篱反应,退回了车厢后。
好一会儿,窗子方轻轻让燕东篱放下来。
裕阳守将叫张岳,他率人在城门口,迎接令仪公主出嫁北梁的仪仗。
何皎皎端坐车厢内,听一男人声若钟洪,说话毫不客气,“这丫头从小命苦,让我这当叔叔的送她出嫁。”
张岳拿了副长辈的姿态。
和亲的队伍要直接过裕阳城,不会多作停留,他想亲自率人送何皎皎出关。
却听燕东篱声音谦卑道:“殿下久归故土,小侄想领她住些时日,还要叨扰叔父了。”
他是何皎皎的长辈,他也对他敬了三分。
何皎皎登时松了口气,筋疲力竭地安了心。
她赌赢了。
接下来,再赌,赌张岳……她十年未见的叔叔,肯不肯冒着大不讳,帮她一帮了。
燕东篱决定在裕阳留五天,没等何皎皎有动作。
就在去张岳指挥府的路上。
她凤辇窗棂边投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是张岳打马过来,他敲了敲车壁,男人声音低沉:“你姑姑寄信过来,说你非那北梁人不嫁啊。”
“他娘的当时给老子气的啊……”
他说着骂起来,很快止住,问道:“你只肖给叔叔说,是与不是。”
窗外顿了片刻,张岳似乎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是你敲两下窗,不是你敲一下。”
少许,那漆红镂花的窗轻轻震了一下。
然而,住进裕阳指挥使府邸后,何皎皎没有再跟张岳单独见面的时机。
张岳倒老是把燕东篱叫过去闲谈小酌,贤侄都喊上口了。
张岳家眷们都留在京城,指挥使府中有个小妾余氏,来陪过何皎皎几回。
丫鬟们都在屋里,没有由头撵她们出去,何皎皎话里有话地,试探了几次余氏,只见她一脸茫然。
何皎皎绝望地快要放弃了,余氏却忽然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您安心。”
何皎皎别无他法,等着。
白日里得空,燕东篱换乘一辆朴素马车,带何皎皎出门到处逛一逛。
他从来寡言少语,何皎皎只偶尔笑一笑,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眨眼,到了裕阳的第四天,晴日朗朗。
晌午,张岳大摆了筵席,慰劳北梁一众,斗酒声传都进了何皎皎住的院子里。
余氏给她的陪嫁丫鬟们也陪了张席面,陪着她们一起吃席。
何皎皎入冬后长久地病怏怏的,她无心吃酒耍乐,另摆了张小几坐在一旁,晒太阳逗小猫玩。
红俏和绿阿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余氏巧笑颜然拽她们去落座。
“哎哟,这可是我家老爷专程犒劳各位伺候公主辛苦了,公主都发话让你们不必拘着,还站着干嘛啊。”
她们两个年纪都不大,到底被余氏说动,反正何皎皎不管她们,也没怎么闹腾过,便去坐下了。
酒过三巡,一群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着,“咚——”一声,一个人忽然栽倒桌上。
其它几个还大着舌头笑话她:“醉了。”
结果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的,纷纷扑倒,不醒人事了去。
何皎皎起身,惊诧望向余氏,“她们……?”
余氏眼疾手快捞住一个要摔地上去的丫鬟,“公主殿下,且稍稍。”
“老爷让我告诉您,您旁的都不要多想,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张岳跟燕东篱套了好几日近乎,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
估计谁也想不到,他敢直接把好几百号人药翻了,放何皎皎走吧。
张岳还琢磨先发制人,问他们怎么把公主搞丢了。
哦,原先怕燕东篱要直接出关,计划更简单了,直接让他手底下的兵蒙上脸,装强盗抢人。
亏她家老爷想得出来,余氏懒得说他了。
她安置好那丫鬟,走来递给何皎皎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朝院子一侧的月亮门努努嘴:“您只管往那边去罢。”
何皎皎很是愣了一会儿,回神过来半是感激,半是彷徨,朝余氏福身拜了拜,“多谢多谢……”
她转身后盯着月亮门,脚步却犹豫一瞬。
后咬了牙,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何皎皎抱着匣子和小猫转身跨过门,狂奔起来。
风掠过耳旁,吹乱额发,寒意升腾间,她心腔鼓动,时隔数月,她终于感觉到片刻欢愉和轻快。
可接下来该如何?
她犹有不安无措,凌昭伤得很重,她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来裕阳,但何皎皎信他,他肯定会来的。
何皎皎拿不定主意。
她是藏在在裕阳等凌昭呢,还是去找他?
余氏为何皎皎指的门后的游廊,通往指挥使府邸的后院,游廊便立着个小丫鬟,同样指给她看,“您往那边走。”
小丫鬟脸上带着窃笑,弄得何皎皎脚步慢了下来。
她狐疑地问她:“怎么了?”
小丫鬟摇头只笑,神神秘秘。
何皎皎生怕事情有变,闷头顺着游廊往下走了。
边塞苦寒贫瘠,后院积雪深厚,稀稀拉拉种着几颗梅树,冷香若有若无。
四下无人,安静异常,何皎皎还未下游廊,便听一声黏糊的“喵呜~”
衣襟忽然一紧,何皎皎低头,她抱着的小猫死死往她怀里扒,在发颤。
“啊—”
何皎皎不由得惊讶出声,她此刻反应过来。
她刚刚过于激动,把小猫一并抱走了。
“对不起啊,我没法带你走。”
何皎皎揉了揉猫脑袋,弯腰想将它放下来,动作蓦地顿住。
并非舍不得,只是……
她对上小猫漂亮的鸳鸯异瞳,于心不忍了。
若这样这样把它扔在这儿,万一它跑丢了,万一没人管它,怎么办?
小猫不懂何皎皎的顾虑,扒着何皎皎衣襟往她怀里钻,好像下边有什么它的死敌。
“喵!”
却听前方又一声响亮的猫叫,听着竟然恶狠狠的。
刚才不是小猫在叫?
何皎皎将小猫抱回怀里,抬头见前方屋檐广角,雪地空阔,洒落一地嫣红梅花,正中堆出一团圆滚滚的橘黄色。
是一只橘猫。
它来回踱步地冲何皎皎大声叫喊:“喵喵喵喵喵!”
何皎皎杏眸瞪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绒绒?”
她忙放下小猫,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地,弯着腰招呼橘猫到她身边来。
离橘猫还有几步,它跟个炮仗一样,圆硕的身子身子扑进何皎皎怀里,撞得少女往后跌坐进雪地里。
猫狂往何皎皎身上乱蹭,“喵喵喵”叫个不停,热情地何皎皎招架不住。
她边躲边仔细地打量它,越看越像绒绒,
绒绒怎会在此地?
身前光影一暗,风挟花香来,冷不丁听少年朗声含笑:“何皎皎!”
何皎皎抬眸,确信了她怀里的是绒绒。
因为她面前,已经站过来一个讨厌鬼。
少年眉目英挺,眸光清亮,可何皎皎觉得他就是讨厌。
“怎么,看傻了?”
凌昭弯腰俯身过来,抵住她额头。
俊脸在眼前放大,他长而直的睫毛撩过何皎皎眼皮,若有若无的痒意直漾到她柔软的心尖儿。
更加讨厌了。
何皎皎往后退了退,然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对着凌昭额头撞了过去,“你怎么才来啊?!”
她很用了力,凌昭脑袋瓜子“嗡”地一响,几乎要给她撞散了七窍儿。
他负伤跋山涉水来找她,她一见面给他脑瓜子来一下?
这什么人呐。
但没等凌昭恼,她霎时扑过来搂他脖子,少女满怀盈香,瓮声瓮气,含着哭腔:“凌昭。”
结果又压着他肩上的伤。
凌昭:“……”
算了,不疼。
“是你怎么才来啊,爷可十天前就到裕阳了,不然你以为张岳干嘛弄这阵仗。”
他便就这般环住何皎皎的腰,把她搂了起来,大步踩着雪地,稳稳抱着她朝角门走去。
绒绒迈着小步子跟在他脚边,踩出一串梅花印。
“你那叔叔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叙旧,凌昭且行且跟她告状:“他可刁难了爷好久。”
“喵~”
身后又是一声怯弱的猫叫传来。
何皎皎来不及回答凌昭,往后一看,小猫跟了上来。
它不敢靠得太近,纯白的皮毛几乎融入雪地,一双鸳鸯眼又惹人注意得很。
“走了。”
凌昭如今知道这是燕东篱的猫,对它没有好气,视若无睹。
何皎皎收回目光,狠了心,埋在凌昭肩头没有说话。
可小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他们将要走出角门的时,绒绒似乎忍不住了,炸毛弓背低嘶一声,冲了过去跟小猫厮打起来。
另一边儿。
“她去哪儿了?”
眼前虚实变换,燕东篱撑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张岳在席上的酒里下的软筋散,量不多,配合烈酒不会引起人怀疑。
可燕东篱至今早起便眉心直跳,让张岳灌了几碗后,借口打翻酒盏下来换衣,偷偷从后门溜走。
他脚步虚浮赶来何皎皎的住处,只堵住了余氏。
“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残眼的少年失了稳重从容,阴沉神色吓得余氏肩膀一抖。
“北梁的皇子殿下,你醉得可真厉害,妾身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快下去醒醒酒罢。”
余氏不至于让他震住,可架不住心虚,嘴上与他打着哈哈,然眼神慌乱,往何皎皎离去的月亮门看了好几眼。
燕东篱看个正着,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径直朝月亮门行去。
余氏没敢拦。
燕东篱四肢乏力,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要倒下。
他咬破舌尖,硬撑住了,下游廊,未过拐角,听得少年忍着烦躁的声音:“何皎皎,你走不走?!”
燕东篱认得,是凌昭。
他登时内心惶恐,无以复加。
不,她不会跟他走得。
可燕东篱一声没喊出来,后颈一疼,眼前黑暗骤现,倒在了地上。
张岳发现不对赶了上来,一手刀要打晕他。
燕东篱在地上弓了腰,意识恍惚地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让她走。
“嚯,还挺抗打。”
张岳奇道,正要再补一下,让余氏拦住,“老爷,你差不多得了,别真给人打出问题来。”
冷汗流下额角,燕东篱挣扎着,却起身不能,视线模糊,恍惚中少女温软的语调传来,“哎呀,你和个畜生计较什么嘛。”
“咪咪咪咪……”
“咪咪咪咪咪咪……”
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前,燕东篱用尽全部力气递出目光,他看见了。
阳光虚影,照少女鬓发华彩,裙摆姝丽,她踮起脚,站在一颗梅树下张望。
她在唤猫,“咪咪…”
小猫被绒绒咬伤了,挣开后吓得蹿上一颗梅树,何皎皎也抱它搂它一两个,没狠下心。
只是只猫而已,养着也没关系的。
她没给小猫起名字,只能“咪咪”地唤着。
凌昭长身依在角门边,不耐烦地等她。
和燕东篱记忆的初始,重合上了。
此去经年,浮生若梦。
如同多年前,小小的女童奔到男孩身前,牵起他的手。
如今亭亭的少女扑到少年怀中。
她跟着他走了。
还是这样啊。
第62章 死了
◎他到处说何皎皎死了。◎
*
指挥使府后院外, 青砖绿瓦两道院墙隔出一条狭窄小巷,拐出小巷,就进了熙熙攘攘的长街。
角门外停来一辆粗麻赫布毡的马车, 两个常服打扮的汉子守在旁边。
积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便见一肩宽腿长的高大少年,手上倒提一只橘色的肥猫,沉脸大步跨出角门。
汉子们刚要上前, 少年倏忽转身,挑眉不耐喊道:“何皎皎,你快点儿。”
“喵!”
他手里的橘猫空中挥舞了两下爪子, 圆硕的身子摆了摆, 跟着凶狠大叫。
“凌昭…”
里头传来少女软糯声音,带着些许埋怨:“你好好抱绒绒嘛。”
随后出门来一位秀美少女, 她怀里抱着一只品相上佳的玳瑁小猫。
小猫雪白皮毛上,却沾了团团刺目的血。
绒绒发狠把小猫咬得很惨,何皎皎实在看着可怜, 要带它走。
还让凌昭看好绒绒, 别让它再过来咬小猫。
凌昭很不高兴, 一路摆着脸色。
“殿……”
两位汉子顿了顿,改了口,“少爷, 小姐。我们快走吧。”
他们乃张岳派来的亲兵,护送他们出城的。
何皎皎上了车, 一边儿注意着隔开小猫和绒绒, 拉了拉凌昭的袖子, 问他:“我们去哪儿啊?”
凌昭坐她身侧, 还在生气, 小猫受了伤,铺着何皎皎裙摆蜷成一团。
他越看越碍眼,趁何皎皎不注意,一弹指给它戳得大马趴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