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虽然着急, 但更挑剔, 何皎皎耳提面命, 说不要太招摇, 二进的宅子足够住了。
他嫌小, 这些天看了座三进的,是镇上老员外家的一间祖产。
定金给了,房契还得走手续,凌昭他找了工人忙着翻新。
外边儿抛头露面的事儿,何皎皎不管,全交给凌昭,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每日坐在窗下,跟着妇人……何皎皎喊她三娘。
她跟三娘学针线活计,凌昭十八生辰到了,她想亲手给他做身新衣裳。
凌昭偶尔一身灰扑扑地从外头回来,他来去匆匆,路过窗边儿突然喊一声:“嘿,何皎皎。”
然后随手抛进来某物,他从外边儿给她带回来的,点心果子小玩意儿,有时候单是一朵花。
但何皎皎穿针引线,全神贯注忙着呢,冷不丁总要被他吓一跳,东西也没接住。
她就跟凌昭生气,叉腰探出窗骂他:“你烦不烦啊!”
凌昭跑得飞快,三娘在一旁捂嘴笑:“爷跟您感情可真好。”
日头炎炎,一面墙角上爬满了牵牛花,迎风招展。
小丫头们不怕热,在院子里和两只猫玩,她们一天,要进来跟何皎皎告好几回状,“娘子,绒绒又跟咪咪打起来了。”
何皎皎没给白猫起名字,小丫头们用了乡下人的叫法,“咪咪咪咪”地唤它。
如此到了五月二十四,入三伏天了。
早上一睁眼天上就悬着个大太阳,热得人脚趴手软,偏生今日有得忙。
宅子翻修地大差不差,凌昭一大早雇佣来几个车夫,他们要搬新家了。
三娘先领了年纪稍微大的丫头过去作洒扫,何皎皎伴另外几个留在租的院子里面,清点细软。
不过个把月,他们置办的东西可不少,一来一回,车上都要有人看着,待新宅那边儿安顿好。
到晌午方忙完最后一趟,何皎皎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歇着,等凌昭过来接她。
一杯凉茶刚端到唇边,院门忽地从外边儿被人用力推开,随三娘去新宅那个小丫头跑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娘子,爷在那边儿跟人打起来了!”
小丫头快急哭了,“您快随我去瞧瞧吧,突然来一群人把咱们东西往外扔,说他家宅子不卖咱们了!”
何皎皎心惊肉跳,当即往门外跑,还未跨出门又转回身,在匣子里翻来翻去,却只找到凌昭跟那员外家交付钱款时签的契子。
来不及了,她只得先跟小丫头急匆匆赶去。
热浪扑面,她边跑边问,“怎么不卖了,凭何不卖了?”
“对面有多少人?怎么打起来的?”
小丫头说,“那些人一动手,爷一下子就掀翻了好几个人,三娘见势不对,让我跑回来给您报信。”
单论打架斗殴,凌昭不一定吃亏,何皎皎略微松了口气。
路两旁毫无树荫遮蔽,但闻蝉鸣尖锐,热燥不止。
凌昭说要给她惊喜,没让何皎皎去看过新宅子。
她跟小丫头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小巷,一道沙哑老迈的声音远远哭丧过来,“有没有天理了!”
“光天化日,世风日下,竟让老夫遇着你这活强盗了?!”
“我家员外的宅子,你还能强买不成?!”
“呵,爷强买?”
一道少年声音冷厉,“收钱的时候,你怎地不说爷强买?”
另有各色人声哀嚎不绝,何皎皎彻底放了心。
凌昭没吃亏就行。
她加快脚步迈进门,见前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家丁模样的汉子,个个鼻青脸肿。
三娘手足无措站在旁边,“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怎么来了?”
前厅门口,凌昭却是坐在地上……哦,一位花白山羊胡的老人垫他屁股底下呢。
老人右眼淤青,扭着脑袋瞪何皎皎,“凌家娘子来了?”
这老人是那员外家的管事,姓王。
少年面带温怒,屈膝搭臂坐王管事背上,大山般压得他动弹不得。
王管事年纪一大把,嘴上一点儿不服软:“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你们家当真无法无天了吗?”
凌昭一下拍他脑袋上去,凶恶道,“去你的,我家娘子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两人用了未婚夫妻自居,凌昭在外头,早就一口一个“我家娘子”起来。
何皎皎谁也没理,她一口气跑过好几条街,额边儿淌下汗珠儿,累得要踹不过气儿。
小丫头搀她走进前厅,喊三娘倒来茶水,歇了好后,何皎皎方喊凌昭道:“你过来。”
凌昭在外人面前凶狠,到何皎皎面前心虚了,觉得自己办砸了事儿,起身后再不轻不重踹了王管事一脚。
“哎呦—”
老人痛呼声中,何皎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凌昭坐到她身边,低头拽她衣袖,“怎么办嘛?”
何皎皎看他焉头搭脑的,想他兴致勃勃,忙前忙后累了一个月,末了遇到这么一出……有些心疼。
她撑着案几侧身过去,软和了声音问,“房契呢?”
她忘记凌昭什么时候给她的了,没找到。
且看凌昭眼神飘忽不定,半晌道:“……还没下来。”
何皎皎咽了口气,瞪瞪眼,“这么久了还没拿到?”
他们在皇宫出生,伸手有绫罗作衣,张嘴有玉露为食。何皎皎学操持内务管理一府中匮,学得也是识人驭下,对民间庶务一窍不通。
何况买下这座宅子,谈的价格八百三十两,先给了二百两定金。
说实话,从小到大,两人都没把这数当钱过。
谁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何皎皎跟凌昭面面相觑一阵,少年面上讪然,“谁晓得他们会突然翻脸。”
何皎皎叹了一声,心里也有火气,这不就看他们脸嫩,欺负人么。
“王管事。”
她清清嗓子,从怀里掏出契子,笑道:“你家员外跟我家爷签的凭契,白纸黑字画了押,你们非要反悔,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办法。”
少女浅笑盈盈,礼貌端庄,“谈好的买卖不做了,总得给个说法吧?不然便是闹到衙门上,我们也占理的。”
王管事刚被他带来的家丁扶起来,脸色铁青,哆嗦着指向何皎皎:“我给你说法?你家当家的把我们打成这样,要我给你说法?!”
“哼,衙门?!荷花镇上就是县太爷也要给我家员外三分薄面,你们告到天王老子跟前也没有用!”
“哐——”
“老东西,指谁呢你。”
凌昭长腿勾来一根凳子,反手在墙上砸碎,他拎着半截凳子腿,尖刺横生的一端对准王管事。
少年压眉低目,凶神恶煞,“我娘子问你话呢,说。”
何皎皎没忍住,剜了他一眼。
王管事一抖,掂量着凌昭的身手,恨声道:“你、你们给我等着!”
他扔下句狠话,招呼了人要走,刚一转身,却听声后利物破空锐响,凛风袭来。
王管事右边耳朵一痛,凌昭手里那半截凳子腿掷过来,擦破他耳朵,狠狠钉入院门上。
王管事捂着耳朵惊惧回头,双腿软了下去。
凌昭起了身,高大身形站得懒散,拧着拳头眸光却锋利,笑容迫人:“想走啊?”
何皎皎巍然端坐,任凭凌昭在前头逞恶人。
她垂眸理了理裙摆,淡淡道,“王管事,你也见着了,我家爷脾气不好,你别跟他急嘛。”
他俩一唱一和,把王管事吓得脸上血色褪尽,打着摆子说清楚了反悔的原委。
另有高价者,说看上了这宅子的格局风水,用比他们翻了一倍的价格来买。
老员外随儿子搬到了别处安家,老宅一切事务全权交由王管事负责。
不过是这老奴见钱眼开生了异心,出尔反尔作这一出。
“那爷出三倍。”
凌昭豪横得很,当即一拍桌子要加价。
何皎皎把他拽回来,谁要当这冤大头。
可不等她开口,那边“扑通”一声,王管事竟然直挺挺跪在了烈阳下。
“您二人通身的气派,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贵人家里出来的,是老奴鬼迷心窍作了错事……”
他嗑到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去,“您们给的银子、和修缮花费尽管报个数,老奴尽数奉还!”
“这宅子实在卖不了您二位,您们就当高抬贵手,放老奴一马罢!”
何皎皎听他话里不对。
然而,任凭凌昭再如何威逼利诱,王管事咬紧牙关,只说他得罪不起另一边儿的买家,求他们放他一条活路。
他不卖,他们还不要了,谁要受这闲气。
何皎皎腾起一肚子火,拉得凌昭弯腰与他耳语一番。
王管事看他们半晌没动静,眼神偷偷瞥过去,正对上少年眸光冷冷横来。
三伏天,烈日当头,他晒出一身冷汗。
凌昭大步走到他面前,“老东西,刚才不是要砸么?动手呗。”
王管事懵了:“啊?”
少年眉眼凶戾,喝道:“爷让你们砸,一块好地儿不许留,全砸干净了。”
到手的宅子没了,凌昭一个月白忙活,至少得出口恶气,想拿去讨好新买家,做梦。
王管事跟他带来的家丁们,被凌昭硬逼着,将宅子从里到外,砸了个精光。
何皎皎让小丫头,去镇上酒楼叫了桌席面过来,招呼凌昭过来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跟他们撕掳。
凌昭塞了两口,还过去当监工,连院里的树都指着,让他们挖翻推倒。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晕黄,夜幕将至。
王管事喘着粗气,何皎皎方不紧不慢,递给他一张契纸,“王管事不是让我们报个数么,我们可不讹人,您仔细瞧瞧。”
她叫三娘取来笔墨,将损失逐一列出来,加上原本买房花费,共计,六千两整。
天光昏暗,王管事凑到契纸,费力地看,看得口干舌燥,低呼出声,“什么伤药费要五百两?”
“您带这么多人打砸,我家屋里头单一个男丁,可不是伤得厉害么?”
何皎皎惋惜叹道:“我们年轻,药得用好的,不然落下根怎么办?”
凌昭不太高兴何皎皎说这话,但此刻一致对外。
他环臂立到王管事身前,跟堵墙似的,挑眉淡淡威胁,“你有异议?”
王管事看看何皎皎,少女乖乖巧巧,再看看凌昭,少年玉面阴鸷。
他干咽一口唾沫,捏皱手上契纸,最后咬破大拇指,摁了手印。
却惹得何皎皎皱眉。
这么爽快?
王管事将信纸递回给凌昭,脸色灰败道,“我回去取银票。”
凌昭等他走出几步,上前踹弯他膝盖窝儿,王管事再度趴到地上去。
凌昭一脚踏住他背脊,跟哪儿来的强盗绑票似的,抖抖手里契纸,“你这些人使唤不得啊,让他们回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王管事敢怒不敢言,点了两个家丁,让他们走了。
何皎皎本以为还要折腾许久,不想一盏茶的时间不到。那两个家丁气喘如牛回来,诚惶诚恐将银票递给凌昭。
一个小镇的员外管家,这么快能拿出来六千两?
凌昭反手递给何皎皎,“点点。”
何皎皎接了,齐周全国流通万字号的银票,她没看出问题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那新买家究竟给王管事开了多少,他宅子要给新买家的话,可还得再花钱收拾啊?
还是有别的隐情?
钱既然赔了,累了一天,也不好再跟王管事不依不饶,一行人坐马车回租的院子里了。
幸好院子还没退。
天色黑透了,两人且都有些灰头土脸,凌昭皱紧眉头驾车,没再说话。
何皎皎展开银票当扇子,坐旁边给他打扇,哄他开心,“十三爷,咱一天倒赚三千两,赚大发啦。”
凌昭哼道,“爷忙了一个月,就值三千两?”
“哎呀,知道你辛苦啦。”
何皎皎抡起小拳头给他捶肩:“咱非他家宅子不可了?看他那做派,估计新买家事儿多得很,到时候我们住不清静,还得重新找。”
她将自己顾虑全说给凌昭听,反正除开他们花出去的,还多讹了三千两回来,没亏。
就是累着凌昭了。
“这破地方爷围着转了好几圈,就那宅子最好。”
凌昭懂,尤为不甘心,他缺得是银子么?
夜风清凉,月光明亮,何皎皎只好哄了他一路。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车驶回他们租的院门前,隔了老远,何皎皎便看见院门上落了把大锁,一掌柜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伴着几个大汉。
留下来看家的三个小丫头站在旁边抹眼泪,他们还没搬走的一些琐碎物件全堆了出来,两只猫都给捆箱子上了。
“唔…娘子……”
小丫头们看见救兵似得,眼泪汪汪扑过来,“他们要赶我们走!”
那掌柜正是租房给他们的伢人,姓林。
他笑容可掬迎上前,先对二人一拜,彬彬有礼道:“可算等着您们回来了,您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咱先当面点清楚了?”
“我们东家生了些变故,房子不能继续租给您们了,这是退的租金,您们点点?”
一汉子捧着托盘上来,雪白纹银漾开月色。
第65章 夏夜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
大半年了。
他们这大半年的日子, 无波无澜,闲适安稳至极。
何皎皎几乎以为,事情便这般过去了, 她和凌昭的以后,也能如此过下去了。
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慌乱起来。
他们是被盯上了,还是被找到了?
燕东篱回北梁多久了?
和亲一事了结, 她在明面上,不已经是个“死人”了吗?而凌昭……
找到他们,又要做什么?
“别怕, 我过去跟他争两句。”
凌昭捏捏何皎皎手心, 唤得少女脸色苍白望他,何皎皎很快回神, 明白他的用意。
越是这般,越不能露出异状。
何皎皎攥紧手定了心神,跟着凌昭过去, 在旁边给他帮腔。
林掌柜跟那王管事一样, 作先礼后兵的一套, 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院子租给她们,除了余下租金,又添了赔偿。
他俩只好让三娘接了。
林掌柜带人离去, 三娘得了何皎皎嘱咐,与小丫头们将行礼搬上马车, 何皎皎跟凌昭在墙角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