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来逼她。
佛说贪嗔痴怒,乱人口耳眼鼻身识意,是为六根不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耳中嗡嗡地响,脚下踉跄,余光瞥见假山边一块青苔淤泥半掩的砖。
何皎皎捡了起来,抄在手里快步朝凌昭跑过去,她发了狠,“王八蛋,还给我!”
凌昭听到身后的动静,但他不躲,正正让她举起石头砸到后脑勺上。
何皎皎一怔,羽睫坠泪,少年挺拔身躯应声软倒,登时滚了一脑门血。
他没有就此晕死过去,躬腰想要起身,脱力又摔下去。
“哈哈哈哈哈……”
他干脆佝身仰倒雪地上,肩膀抖出呕哑一长串闷笑。鲜血打湿睫毛,视线模糊中他看少女身影虚实变换,他执拗地喊她,“何皎皎,你可真狠。”
她唯独对他,可真狠。
白猫落地后,吓得一溜烟儿蹿到了假山上,何皎皎原想不管不顾抱它走。
夜色四边合拢上来,她眼前发着白,挪不动脚,凝固在凌昭身边。
“哈哈……”
她望着凌昭,于是也跟着笑,边笑边落泪,且咬牙切齿地骂他,“你个疯子,你同我发哪门子疯?”
她颤着手俯身去扶他起来,凌昭不干,一把又拽得她摔到他身上。
他血淋淋地去贴她的脸,血在雪夜里冻成冰冷的铁锈味儿,他翻来覆去,魔障般还是那句话,“何皎皎,咱俩没完,我跟你没完。”
何皎皎推不开他,揪住他衣襟,哭似笑,笑也是哭。
揭谛,揭谛,婆罗揭谛。
一起疯了算了。
雪蕊带人寻了过来,凌昭让取竹姑姑领到远远一边儿的厢房里去上药。
太后拧干帕子,给何皎皎擦去脸上的血污,和红肿的唇。
何皎皎一动不动,乖巧而呆楞,久久落不回人间似得。
“皎皎,你们俩……”
老人叹息悠长,终究没忍住落了泪,“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何皎皎目光转向她,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她和凌昭怎么成这样了?
怕人再犯混,太后不放心让何皎皎独自回去,她想了想,喊手底下嬷嬷们手脚麻利收拾好行囊,决定跟她一起回宫去了。
队伍整备好,何皎皎搀起老人正要登车,夜色浓郁处马甩了蹄,兵甲锐响。
凌昭脑袋上缠了一圈白纱,外批件青碧的氅衣,长身立在朱墙碧瓦的雪景中望来。
灯火昏昏,他阴郁的视线紊绕不散。
取竹姑姑一脸为难地走近,“老祖宗,殿下,十三爷说山路崎岖,他领一队羽林卫护送你们回京。”
太后张嘴刚要说话,何皎皎拍拍她手背,“老祖宗,随他去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家夹在他们中间,何尝不也伤心难受。
她们坐进车厢,帘子一搭下来,便将外头的风雪人声,全部隔绝了。
只是火把光亮汹汹,一侧窗纸上,印了一路少年高大的身影。
子时正,太后方在慈宁宫安置歇下,何皎皎还是回坤宁宫。
宫婢们进进出出,准备伺候何皎皎洗簌,她独自歇在交椅上出神,脑中堵胀。
绒绒死了,凌昭说要和她没完。
一幕幕回想,伴随着老人的哭声,“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烛火跳跃,光线一暗,何皎皎目光落到旁边小几上,雪蕊做针线活的竹篓没收,一把倒放的剪子刃尖寒冷。
苏皇后,凌昭……无数的面孔滑过眼前,何皎皎筋疲力竭,恍惚地想。
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雪蕊端着铜盆伴两名小宫女跨进门内,她目光一转,铜盆当即摔落地上,水花四溅。
“殿下!”
“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殿下。”
殿内一阵惊慌失措,雪蕊扑过去攥紧何皎皎手,一时竟无法从她手中抢下剪子。
她急地嘶声哭道:“殿下,您干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呢?!”
拉扯间少女裙摆落满青丝,一边长发已是残缺不堪,何皎皎散开发髻,几剪子利落缴了自己头发。
脸色惨白的宫婢们死死拉她胳膊,何皎皎动不了,杏眸含泪,便笑着求她们,“雪蕊,雪蕊…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阿弥陀佛,我皈依佛门成了吧,我出家去,我六根清净,别逼我了,别逼我了。”
苏皇后闻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何皎皎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模样。
闹了好半晌,众宫女投鼠忌器,居然都没抢下她手里的剪子,反让她挣脱了出去。
而何皎皎不剪头发了。
她鞋子都蹬掉了,赤脚站到大开的窗边,风雪凛冽吹得她衣摆发丝纷飞,少女杏眸亮得吓人。
“不许过来!”
剪子尖锐的一端,让她抵到细嫩脖颈间,脸上神情近于落入困境的幼兽。
“善祥,放下!”
苏皇后那慈眉善目的脸上,难得露出厉色,随即缓和下,“善祥,你怎么了?把剪子放下,过来跟母后好好说?”
她摈退众人走上前,轻声哄她。
“母后。”
何皎皎语气眷恋,泪眸向苏皇后露出笑,她心里却掂量了一下,与她之间的距离。
她有些魔障了。
满脑子想,她现在忽然冲过去,有几分把握,能用剪子刺进苏皇后脖子里,将她一击毙命。
然后呢?
她痴痴地盯着苏皇后,杏眸中似乎已瞧见温婉端庄妇人,血溅当场的模样。
少女心跳重起来,喉腔生津。
然后呢?
苏皇后死了,还有好多人,不让她和凌昭好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许是少女眼神实在不对劲,苏皇后左右随侍挡到她身前,跟着劝道:“善祥殿下,您切莫冲动,您有委屈尽管说出来,皇后娘娘会替您做主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许久,何皎皎一口呼出了心中的浊气,她泪眼汪汪,当真委屈的不行:“母后…绒绒死了。”
她手上一松,剪子掉到脚边。
何皎皎跪下“咚咚”直对苏皇后磕头,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母后,善祥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你让善祥走吧。”
“善祥去南山寺出家,自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善祥再别无所求了,您成全善祥吧。”
苏皇后怎么可能让她走。
她让随侍嬷嬷强行扶了她起来,眉目怜惜,哀婉道,“善祥,白天的事儿母后听说了,好孩子,你才多大的年纪,别说瞎话了。”
何皎皎隔着灯火望她,将妇人模样神情,皆仔仔细细镌刻于心。
不着急,她还有得学。
何皎皎发了一通疯,闹得坤宁宫人尽皆知。
没几天,流言蜚语随飞雪漫天,落满京城。
传,十三皇子跋扈恣意,逼得善祥公主自请出家。
自那日起,凌昭请赐婚的折子没有了,也不送猫过来烦她了。
何皎皎不去管这些,苏皇后图明面上的孝心,让她搬回了慈宁宫。
她陪着老人家吃斋念佛,清净过完了年。
转眼开春。
归京勤王的宗室子弟,陆陆续续要各自回封地去,二月初六晚,苏皇后办了场家宴。
何皎皎在女眷席上坐了会儿,香靡脂粉味混杂酒气,压得她呼吸沉闷。
她托辞走出宴厅透气。
是夜,春寒料峭,回廊桥绕着一座荷花池,何皎皎看水面波光粼粼,冷不丁听少年声嗓冷冽,“何皎皎,四月初三,如何?”
宴乐声杂乱,廊下灯烛照暗影四起,何皎皎一时没发现凌昭人在哪里。
她不找,掉头就走。
谁知,何皎皎转身一抬眸,便见前方拐角,凌昭环臂斜柱,肩头探来一枝廊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他目光灼灼地问她,“四月初三,你觉得这天如何?”
何皎皎脚步慢了一瞬,她随即低眸,沉默从他身边经过。
凌昭伸了手,但不是拦她。
少女与他擦肩而过,掠起一道清浅的香风,少年抚过她一边的发髻,空落了一手抓不住的风。
凌昭也未觉失落,只想,四月初三,差不多了。
何皎皎一边头发缴得长短不一,近来出门,都挽斜鬓,好藏她剪碎的短发。
到四月初三,她的头发应该长好了。
回到宴上,眼前觥筹交错,何皎皎且一身春夜的寒意,犹自不散。
她听不到朝堂上的消息,偶尔撞见宫婢们说小话,“十三爷不是太子爷的亲弟弟么,怎么二人一见面都没好个脸色。”
四月初三,凌昭要干嘛?
何皎皎一夜辗转反侧,找不到头绪。
二月初九,作今年的春桑礼。
太后不想同苏皇后打交道,借病不出面,何皎皎原要随她一起。
然,凌昭那句四月初三梗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内务府来人时,何皎皎便记了名。
一早春日盛,万里无云碧空下,贵女命妇们的车辇驶出城,何皎皎一下车,太阳竟晒得人头昏眼花。
嘉宁找何皎皎一起扶犁,何皎皎嘴上应着,眯起眼睛,目光却探向不远处绿荫下的苏月霜。
自小产后,太子妃鲜少人前露面。
何皎皎想跟她说说话。
春季多雨,水田更为泥泞,一脚踩下去好难再拔出来,何皎皎稳不住重心,和嘉宁扶着耕犁途径苏月霜身边时,便直直朝她摔去。
连同宫婢嬷嬷们,数十人人仰马翻,满身黑泥。
她们只得回庄子里洗簌换衣,何皎皎赖进了苏月霜的阁子里去。
何皎皎接近地十分刻意。
不过,搅混水嘛,没关系的。
宫婢们支起乌木搭在阳光正盛的游廊下,要给她们晾刚洗过的头发,苏月霜抬手,让周围伺候的都退下去。
“说吧,什么事儿?”
苏月霜先开口问,她没管自己还滴着水的湿发,把何皎皎头发散上木搭。
哪个大家出身的爱下田插秧啊,正好偷会儿懒。
旁边花架上爬满绿藤,花影斜疏,日光和洵,她们依在廊下。
听何皎皎语气轻轻,“我记得,儿时,凌昭总爱带着我去闹太子哥哥。”
她忽然陷入回忆般,“太子哥哥就总罚我们,站墙角、打手心、抄弟子规……”
凌行止大她十岁,大凌昭八岁,对何皎皎小女娃要和缓些,在凌昭跟前,一直板着面孔当严厉的大家长。
凌昭从小的狗脾气,越罚他他越闹人,罚站能趴东宫外头的游廊睡着,何皎皎让他带困了,也趴着睡。
凌行止听见外面没动静,放下书出来看,巴掌大约是扬了又扬,后头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把他们抱回屋里去睡。
这样的时候有很多,何皎皎絮絮叨叨,全说给苏月霜听。
她安静地听着,看少女眉眼秀丽,侧颜恬静,不时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凌昭从小到大一箩筐的糗事,如何说得完呢。
但不知为何,何皎皎神情越沉思憧憬,苏月霜心跳俞重,逐渐不安。
“月霜姐姐……”
何皎皎最后低低唤,杏眸涌现泪光,她道:“我从小就把太子哥哥当亲哥哥,我不想看他和凌昭走到你死我活这一步。”
她垂下纤细脖颈,泫然欲泣,惹人怜惜,“四月初三,你让太子哥哥,万事小心一些?”
“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可是我……”
“只要最后,你们留凌昭一命,饶他一命就好了。”
苏月霜白了唇,捏得何皎皎手腕生疼,“皎皎。”
而何皎皎,话尽于此。
苏月霜知道的底细肯定比她多,她想得自然更多,她为了他的表哥,是可以去死的。
春日绚烂,一处檐角,蝴蝶困顿蛛网之上,垂死挣扎。
且看最后,谁入谁的彀中罢。
【📢作者有话说】
相信皎皎?
第71章 小满
◎黄道吉日,宜嫁娶。◎
*
懒散晒了一下午暖阳, 何皎皎一头长发还有些湿濡。
晚间回到慈宁宫,雪蕊用干净帕子给她拧头发,少女趴在贵妃榻上, 翘了一只脚丫子晃啊晃。
雪蕊细看她脸色,轻快一笑:“您今儿遇着高兴事了?”
自何皎皎夏末回宫后,难得见她有这般轻松欢快的时刻。
何皎皎不瞒她,语气几分娇俏, “我等四月初三。”
雪蕊疑道:“四月初三……怎么了?”
少女却又是一摇头,“不晓得,咱们等着瞧吧。”
凌行止当了十几年太子, 三年监国, 苏家真要动他了,他也不至于没用到毫无还手之力。
等着瞧他们狗咬狗吧。
然而。
何皎皎没等到四月初三。
二月十六, 春桑今日收尾,苏皇后在坤宁宫摆宴席,犒劳众命妇贵女们。
谁知气候反复无常, 一早天幕灰蒙, 竟飘下一场雨夹雪, 冻得人指尖僵痛。
何皎皎没去坤宁宫赴宴,太后宫里头住不下去了,说什么都要回南山寺去, 劝不住。
她今儿忙了一整天,为老人家整备随行物件。至亥时, 何皎皎还守在太后寝殿的暖阁里, 伴着几位老嬷嬷清点单子。
春夜寒, 室内宁静温暖, 风雪之声却越盛, 窗子忽地教风吹开,磕在壁上震响一声,冷登时风狂灌。
何皎皎往狐裘里缩了缩,听雪蕊过去关窗,一声喟叹,“殿下,雪落大……”
她后头的话默了下去,手扶着窗沿,人竟愣在寒风凛冽、飞雪乱扑的窗口。
“雪蕊?”
何皎皎冷得受不住,催她。
那边一阵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雪蕊转身,她失了措,慌道:“殿下,东宫、东宫那边儿好像烧起来了?”
窗外橘红火光,迎凛风烧头天际,一股烟糊味儿弥散开。
何皎皎闻言愣怔一瞬,她当即下榻奔到窗边,远方火光冲天,东宫方向那一片琉璃瓦顶尘烟滚滚。
怎么会?
“铛——神武门破了,神武门破了!”
不等她反应,一声铜锣巨响震天,小太监破锣嗓子惊破夜幕。
“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小太监屁滚尿流冲进殿内,哭嚎道,“殿下,乱军冲了进来,一路烧杀抢掠,外头见一队铁骑,直冲慈宁宫来了!”
何皎皎后退半步,让雪蕊扶住,白着脸恍然抬头,见一屋惊惧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