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有人进来通传道:“皇后娘娘,大将军来了。”
这两兄妹如今相见,都不用避人耳目。
何皎皎正要出去,却听苏皇后扬声,“善祥,帮我找本书出来。”
她没提书名,何皎皎心念一转,退进耳房角落,借长柜遮掩住身形。
苏皇后言外之意,让她先别出去。
苏长宁风风火火地进来,外边声音轻乱少许,当值的宫人们都退下了,殿内只剩苏皇后与苏长宁两人。
“月霜这胎若诞下麟儿,便立他为皇太孙。”
苏长宁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何皎皎听苏皇后缓声答:“好,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她听不出她的情绪。
苏长宁没有多作停留,片刻后急匆匆离去。
他约莫对太子不抱希望,想要直接用孙子了。
何皎皎轻手轻脚走出耳房,在书案前跪坐下来,先往香笼里添了香,挽袖执起墨方研墨。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看。
苏皇后伏案疾笔,两人皆无言语。
沉默至天色将黑时,苏皇后落了笔,到她去照顾建成帝的时辰了。
何皎皎领宫婢端水上来与她净手,若大宫室内水声微弱,半晌,终听苏皇后轻轻唤道:“善祥,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母后教你罢?”
何皎皎双手递上帕子给她,恭敬应道:“儿臣明白。”
回宫数月,何皎皎没见过皇帝睁开眼睛过。
苏皇后不避着她,她从偶尔一撇到的奏章中,窥见了盘根错节,风雨欲摧的一幕。
苏长宁跟太子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若非苏皇后两边劝着,朝堂上早就稳不住了。
何皎皎看不明白苏皇后,不敢信她,但她的心思,她都照做。
抽丝剥茧,慢慢来。
于是大半个月后,何皎皎抱着卷宗回御书房,她在御花园的游廊,跟苏月霜偶遇了。
细算起来,她们有整整一年没见过。
昔年明媚张扬、行事恣意的少女梳起妇人高鬓,凤冠衔珠,竟是端庄威仪,不可直视。
何皎皎避让至墙边,俯身行礼道:“善祥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
何皎皎垂着眸子,听她免礼后再拜了拜:“善祥还有宫务在身,先行退下了,太子妃娘娘勿怪。”
初初一撇后,何皎皎垂着眸子,不再看苏月霜一眼,告辞离去。
她没出两步,身后少女颤声道:“令仪,这一个年头你在外边,是不是吃了好多苦?”
何皎皎停下脚步,又福身下去:“太子妃娘娘慎言,小女善祥。”
“皎皎……”
苏月霜看她的眸中沁了泪,好像吃了许多苦头的人是她,她身旁随侍低声一唤:“娘娘。”
苏月霜侧身敛去失态神情,她认出来伴何皎皎出行的都是坤宁宫的女官,提了口气,沉声吩咐道:“让她们去,你陪本宫走走。”
“是。”
宫婢们过了何皎皎手里卷宗,留她一人伴着苏月霜逛了一圈御花园。
“昨年你受封的时候……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姑母不让。”
“我又去求了爹爹,还被他给打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儿……令、善祥,你怪我对不对?”
秋末初冬,院子里桂花未谢干净,初梅便露了花苞,两股浓厚香气混杂,嗅得何皎皎脑子发闷。
苏月霜自责的话语,何皎皎一概不理,倒一路沉默着看了她尚未显怀的小腹。
引得她身边伺候面露紧张,“娘娘,外头风大,要不咱们回了吧?”
何皎皎花了好大力气,方如从前那般对苏月霜笑起来。
少女杏眸纯粹好奇:“月霜姐姐,快四个月了吧?”
她低头打量她平坦小腹,伸出手甚至想摸一摸。
苏皇后不要这个孩子,让何皎皎来。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更。
前天晚上本来十点多就困了,就没吃药尝试自然入睡,结果闭着眼睛躺到了凌晨三点都没睡着,气得我爬起来嚼了小半瓶褪黑素和两片□□,给我干迷糊了两天。
呜呜呜呜这回彻底睡够了。
第68章 小寒
◎宜相逢◎
*
“善祥殿下, 您未免失礼了些。”
婆子立马挡在苏月霜身前。
何皎皎收回手,笑容如常,轻叹道:“我只是觉得, 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月霜姐姐你都要当娘了,真好。”
“让开, 主子说话有你放肆的地儿,自己下去掌嘴。”
苏月霜虽然有些奇怪何皎皎举动,但看她总算愿意理她了。她的性子哪容下人在面前说嘴, 发了通脾气, 单独拉何皎皎坐到亭子里说话。
“你突然说这话作甚?”
她向来有话直说,看何皎皎不似对她有怨怼之情的模样, 眉眼间不自觉染上几分愁色,“我爹现在和表哥总是吵,这个孩子……我都不晓得要怎么办。”
苏月霜似乎也没变。
“怎么会呢?”
何皎皎压低声音笑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我听见母后和大将军说, 等他一出生, 就要立他为皇太孙呢。”
一只麻雀立上枝头上叫了两声, 乌云布满天空,万物阴沉。
苏月霜白了脸色,目光滞愣在少女面上, 看她眉眼弯弯,杏眸含笑嫣然, “月霜姐姐, 你乐傻了?”
她后知后觉扯扯嘴角, 僵硬一笑, 问道:“皎皎, 你不是哄我开心吧?”
她哪里有半分高兴模样?
苏月霜自然比谁都清楚。
有了皇太孙,她爹,肯定不会要一个不听话的皇太子了。
何皎皎握住苏月霜的手,明知故问道:“月霜姐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啊?”
苏月霜抽回手,难忍慌乱,“皎皎,我想起我还有事。”
她起身匆匆走了。
一个月后,寒冬至,大雪不休不止飘了三天,满天落白掩住了京城。
而东宫里头,却起了一出落红。
苏月霜小产,雪冻路滑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确实是个男胎。
当晚,何皎皎坐在暖阁里,念着超度宝忏,合目敲了许久木鱼。
她陪太后入佛门,也在坤宁里置办一座小佛堂,每夜诚心祷告,求菩萨恕罪。
不对,她什么都没做,何罪之有呢?
她不过有些羡慕苏月霜罢了。
月霜姐姐啊,有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姑母,苏家女啊,怎么养出得这样一个性子来的。
为了她的表哥,她可真豁得出去。
“雪蕊,我觉得月霜姐姐可真是好心肠。”
坐佛堂为苦修,何皎皎让人撤了炉子,冷风嗖嗖往屋里灌。
她到底年纪轻修为不够,念过三遍离苦得乐,放下木槌笑了一句,“你瞧,她为了不让人怀疑我,还特意隔了着么久。”
雪蕊侯在书案边儿,并未答话。
何皎皎拿起木槌,指尖僵冷,一声阿弥陀佛却蓦地哽在喉头。
下一瞬,木槌教她“咚”地用力砸到神龛中的菩萨金像上,弹飞出去。
她抬眸狠瞪了雪蕊,压不住的嗔怒相,“你这样看我作甚?”
雪蕊大她十岁出头,从裕阳陪她到如今,一直是姐姐。
她目光轻柔触过来,眸中缀亮灯火,似泪光闪动,“殿下,您若心里头难受的话,早些歇息罢。”
说不定睡一觉,便好了。
何皎皎低眉不语许久,缓缓散了横起的戾气。
她下蒲团捡起木槌擦干净,少女秀丽眉眼沉静起,却显漠然,“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了。”
雪蕊没错,是何皎皎自己心知行为有损,过不了问心无愧那一关,闹得草木皆兵。
因而,她才来拜佛啊。
从身语意之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雪蕊仍旧守着,听少女敲了一夜木鱼。
天际泛白时,何皎皎伏在案几上睡着了,雪蕊倒是一夜未合眼,末了替她收拾书案。
除去几本佛经,摆在书案上正中的,竟是一本《伤寒杂论》
往返南山寺的路上,每日空暇时候,何皎皎拿在手里最多的,便是各类的医书。
她不声不响地,在背医书。
雪蕊用玩笑般地语气问过何皎皎,问她怎地想学医了。
何皎皎也笑,杏眸中琉璃眼珠,遮云笼雾般,“看着玩儿的。”
雪蕊问不出她的真话来了,出走一年的遭遇,何皎皎同样只字未提。
“……”
伏案酣睡的少女忽然呢喃暗语,雪蕊凑近,方听清楚。
她在喊,“凌昭。”
雪蕊鼻尖一酸,坠落两滴泪。
十三爷,何皎皎也只在睡梦中喊一喊。
苏月霜落胎后第二日,凌行止顶着一肩落雪来不及抚去,强闯了坤宁宫。
何皎皎领着宫婢拦他,没拦住,她故意不拦住的。
进了殿内,苏皇后头也不抬,他强忍怒意的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令仪,你出去。”
他们总爱喊错她的封号。
何皎皎直直地与他对视,却未从男人如玉疏朗的面上看出半分不适或闪躲。
何皎皎心中微晒。
她还有的学呢。
她便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行礼,不厌其烦的解释,“太子爷,小女善祥。”
那边顿了半晌,男人扶手背身,声音软和了点儿,“你先出去。”
苏皇后没发话,何皎皎垂眸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凌行止没法强撵她走,应是被何人逼急了,眼睛都急红了,“母后,你应该清楚,不可能是孤。”
苏皇后淡淡道:“你跟你舅舅说去吧。”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苏长宁。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何皎皎更拦不住了。
但他们舅甥俩还真挺像,苏长宁神色恼怒闯进殿内,第一句话也是:“令仪,你出去。”
何皎皎不为所动,继续当她的门神。
可苏长宁是个暴脾气,踹翻一张案几,径直越过她跟苏皇后嚷嚷起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苏皇后疲惫且平静,劝他道:“哥哥,那是他的亲骨肉,怎么可能。”
送走苏长宁后,何皎皎同宫婢收拾他砸坏的物件。
“善祥。”
年关将至,国事繁忙,苏皇后提笔不放,空暇间问何皎皎,“看明白了么?”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话不能直说,她摇头道:“善祥愚钝。”
苏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案上抽出一方奏折,递给她,“你再瞧瞧这个。”
何皎皎过去接了,翻开一看,不是正经的奏疏样式,大字写得随意至极。
隔着纸张,都能想象出他落笔时的漫不经心,“冬月回来过年。”
苏皇后批了一个准字。
是凌昭。
他原是回裕阳去了。
齐周北塞五洲一线,南边横谷丹大草原另有三十六部虎视眈眈,遇着年冬难熬,时常下来掠劫边塞商队百姓。
上边还说,凌昭又立了战功。
何皎皎盯着奏章失了神,眼睛发了痒,她忍不住用力眨眼,眨出一连串儿眼泪,字迹晕染开来。
这几个月来,她无处打听,第一回 听到他的消息。
“善祥,你记着便成,母后都是为了你们好。”
苏皇后方停了停笔,妇人笑意柔和,“你近日来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出了殿门,何皎皎以手帕拭泪,到进她的寝阁,抱起白猫逗弄。
少女转瞬收泪,语气轻哄地问猫道:“咪咪,你想绒绒了吗?”
何皎皎把自己逗笑了,白猫天天挨绒绒打,怎么会想它呢。
她方才并不想哭,也不至于哭,不过思忖苏皇后应该很乐意见她为凌昭哭,伤不伤心的,何皎皎起码得抹一会儿眼泪。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猜不透。
苏皇后明面上两头相劝,但她一边在逼苏长宁反,一边也在逼太子出手。
苏月霜知道要立皇太孙,自己落了胎,为了她的表哥,她没有透露半个字出去,咬死了是意外。
她越是这般行事,苏长宁只会越对凌行止不满。
毕竟不是头一回了,寿光惊马,春日宴劫匪,苏月霜的断指……除了凌行止,还会有谁呢。
而百口莫辩的凌行止,又该怀疑谁?
可苏长宁是苏皇后的亲哥哥,凌行止是她的长子,两人不都是她安身立命,一身尊贵荣华的依仗。
她暗中挑拨他们鹬蚌相争,她能得几分利?
至于她说,她为了何皎皎跟凌昭好?
且再看着吧,何皎皎不信。
冬日一显,天一连沉了月余,雪时急时缓,没有停过。
何皎皎的凤辇风雪无阻,每日都要上南山寺一道,苏皇后说快要过年了,寺庙苦寒,让她劝太后搬回宫里头住。
那日正好是小寒,冬月二十五,乙丑,已巳,宜相逢。
何皎皎愈发地怕冷了,佛说万般皆空,常苦消难。
她心境不够,一路上都捧着汤婆子不放,刚喊完车夫快些赶路,凤辇却在城门口遭拦下了。
风雪之声呼啸,扯得人说话调子飘渺模糊,是个年轻人扬声在喊:“停车,例行盘查。”
似曾相识的场景,何皎皎心中起了波澜,她不禁得朝车窗看去。
冬日厚帘子遮得严实,只听长靴踏过雪地得利落声响,冷风夹杂碎雪凛凛乱扑进来,吹得何皎皎往后躲了躲。
她再抬眸望去,刻金游龙剑鞘支起半边帘子,窗棂斜开,再后头又让他肩身堵严实,昏昏暗光,玄甲森然。
“善祥公主?”
少年细鼻薄唇,眼尾许是让风吹得戾红,他面上神情偏于冷漠,低眸投来的目光几乎赤/裸。
凌昭喊她,“善祥公主,跟你讨碗热茶。”
【📢作者有话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化用于《婴灵超度宝忏》
第69章 抱猫
◎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
“雪蕊, 给十三皇兄看茶。”
何皎皎低首避开少年注视。
日思夜想,真见到人了,如轻风掠过湖面, 涟漪起复,转瞬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