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习惯了。
自她十四岁开始,应差阳错,事事不由人, 总在和他分离。
“是。”
瓷盏琅珰响了一下,雪蕊莫名稳不住手,差点儿打翻案几。
她麻利收拾好, 冒着热气的姜茶捧到窗边。
凌昭没动, 目光未从何皎皎身上偏移半分,而少女容颜沉静, 垂眸端坐,仿若未闻。
又喊他皇兄啊。
“哒—”
他面无表情抿直薄唇,撂下帘子大步走远了, 冷风携雪漏进来, 融于炉火中。
“殿下?”
雪蕊还捧着茶, 泪眸望来,看何皎皎不为所动,心中凝现四个字。
物是人非。
到南山寺, 太后在等着她用早膳,何皎皎进殿先点燃一簇线香, 三拜后她执香合目, 于佛像前默立许久。
老人慈蔼唤她, “皎皎, 怎么了?”
何皎皎在还愿, 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心中念过一句信女无尽意。
香落炉上,她净手后走回太后身边,笑着说道:“没怎么,不过您一直在庙里头,没听说吧?”
“我今早路上遇着十三皇兄了,他回京后卸了军职,又进羽林卫领了副都统一职。”
少女俏生生地笑,边给老人布菜,神情像在同她说熟念之人的笑话般,“他这官升得可真够快,昨年还在当大头兵呢。”
“皎皎?!”
太后却是一惊,抓紧她的手腕,不可置信道,“你们……”
何皎皎低眉敛目,神色不见一丝异常,她轻声说:“老祖宗,我们现下这般,挺好的。”
他们总是临门差一脚,差了好多回,这辈子许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罢。
凌昭能平平安安回来,何皎皎已是得偿所愿,她没力气再去求别的了。
“我就陪着您,也不说什么嫁不嫁的话了,一辈子跟着您侍奉佛祖菩萨。”
少女声柔而缓,语气近乎虔诚,“佛说六根清净,我现在只想和您过些清净日子。”
太后落了泪,这一路她亲眼看着过来的,相劝的话说不出口,颤巍巍将何皎皎搂进怀里,“也好,也好。”
午时末何皎皎回了坤宁宫。
苏皇后竟抽空来劝了她,妇人蹙眉,似不忍不解,“善祥,你还不到十七,说这话作甚?”
她得找了多少人看着她啊?
何皎皎如此想着,登时跪拜下去,“母后,善祥命不好,唯求佛祖保佑。”
苏皇后长叹一声扶她起来,让她下去歇着了。
天黑时,宫婢捧了章折子,送到何皎皎殿里来。
何皎皎已歇在了榻上,披着绒毯接过来看,折子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语气。
书表,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檐下风寒雪盛,殿内暖香,炭火哔剥声响。
炉中忽一暗,扑开火星子四溅,一簇火苗腾起,红光映少女面颊明灭。
何皎皎垂眸似神思,不声不响将折子扔进碳炉里,默默看它烧成灰烬。
二日雪停,不到卯时,何皎皎便睡意全无。
她早早起了身,站在回廊灯下,看宫人铲干净凤辇上堆落的积雪。
如今的宫里头她待着喘不过来气,想快些去南山寺。
“殿下,公主殿下。”
远远一边且过来个眼生的宫女,天幕浓黑,冬晨寒意凛人,那宫女呵着白雾,笑得见眉不见眼。
“善祥殿下,十三爷抱来只猫,说送给您的,皇后娘娘让我给您抱过来。”
她双手在何皎皎面前一摊,露出只小臂长的小白猫。
看品相,鬃长毛鸳鸯眼,竟和她的白猫一模一样。
何皎皎不解凌昭用意,愣了愣神。
“殿下?”
宫女乐呵呵地催她接过去。
“殿下,可以走了。”
她出行依仗备好了,雪蕊迎上来要搀她过去。
何皎皎便收敛神情绕过那宫女,平淡留下一句,“养不过来了,你抱回去吧。”
她登上凤辇离去。
壁灯寒风中摇曳,过城门时,雪蕊忽然掀了帘子。
她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他一个副都统,哪里需得他出来站岗?
今日凤辇没遭拦下,何皎皎不朝外看,不吱声。
至晚间回了寝殿,苏皇后直接将折子交给了她,“你们两个说不清,他从小就不服我管,善祥,你劝劝他好么。”
同昨日一般。
折子上写,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何皎皎带回去,仍是丢进炉子里烧了。
第二日清晨,宫婢却又给她抱来只新的玄猫。
“昨儿那只奴婢抱回去了,十三爷说既然您不喜欢,又挑来只新的。”
几个粗使小宫女在庭院里地扫雪,嘻嘻哈哈的。
她们都是苏皇后新选进宫的人,对何皎皎一知半解,只晓得公主殿下成天拜佛,脾气好,不管人。
“你们听着了吗?前堂上传疯啦。”
她们聚到一堆,说小话都不压着嗓子,“说十三皇子非咱们公主不娶,明晃晃地上奏折请赐婚。”
“这十三皇子,竟如此不顾人伦纲常?”
“可不是,御史和太子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浑然不觉,喏…还来大张旗鼓给公主送猫呢。”
雪蕊沉脸福了身,抬脚要出去训人,何皎皎正抱着白猫,她唤住她,“雪蕊,无妨的。”
她将白猫交给随侍宫婢,接了玄猫抱进怀里。
送猫的宫女等了好久,来不及一喜,看何皎皎神情娴静,面上瞧不出喜怒,她却是大步跨出门,一把将猫扔了出去。
“别来烦我了成不成?!”
少女低喝出声,双臂脱力般垂落,鬓发钗环乱晃,失了仪态。
猫月份不大,被她吓着了,浑身乌漆嘛黑缩在雪地一动不敢动,像窝了团煤球。
宫女们悻悻然全散开。
卯时正,何皎皎出宫,凤辇压过积雪,吱呀呀过了永巷。
她且端坐着,雪蕊半蹲身前为她整理钗发,语气玩笑道,“您这佛经念得,怎么脾气还越念越躁了?”
少女垂着眸子,不说话。
不一会儿出了皇宫,到城门口了,雪蕊还是掀帘子,故作惊讶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声不吭。
自那日起,羽林卫城门关卡换防,正正好每回都赶在何皎皎出城的时候。
而凌昭如今堂堂一位副都统,也回回都在。
何皎皎换乘,绕路,避不开。
夜间一方燃尽的奏折,清晨一只扔进雪地的猫。
两人像卯上了劲儿,却没再见过,远远瞥一眼对方背影的时刻都不曾有过。
何皎皎不肯理凌昭,凌昭也不现身,可他在旁人的话语之中,无处不在。
过个个把月,路上雪蕊终于不撩车帘子,其它的小宫女凑热闹往外看,惋惜长叹不断:“怎么回回十三爷都在啊。”
京城里传疯了,说十三皇子对其义妹一往情深,非卿不娶啊。
这莫非还是个好名声?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后慢慢松开,念了声罪过。
她想。
他也来逼她。
腊月二十六,何皎皎今年最后一次去南山寺。
太后打定主意不要回宫里头过年,她隐隐听到些风声,让何皎皎这一两个月的,先别出宫。
“皎皎,前段日子十三来看过哀家,哀家瞧着,混小子比以前沉稳多了,要不……”
她怕二人再纠缠下去,又要闹出事儿来,老人家提议道,“要不你二人找个时间说清楚,这样下去不是法子。”
“好。”
何皎皎笑着应了,没放在心上。
说清楚,要如何说地清楚?
她不打算去找凌昭。
何皎皎遣了人回宫里传话,陪了太后一整日,日落西斜时方准备回宫。
她搭着雪蕊的手一出佛堂大门,却见庭院空阔,白雪皑皑,留在院里的宫婢们围在凤辇前,皆是满脸悻然色。
雪蕊问:“怎么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废话,最后才讲:“殿下,咪咪让十三爷抱走了。”
猫不好进佛堂,偶尔跟出来,留在车上等。
何皎皎始终没给它取名字,她们把它喊咪咪,何皎皎倒不怎么喊。
因为白猫乖,黏人的很,也是她从小养到大,养了一年多的猫。
是她的猫。
凌昭按耐不住了,逼她去见他。
“殿下?殿下!”
凛风吹得何皎皎衣摆纷飞,她甩下所有随从,穿过抄手游廊,在峭壁间悬挂的回廊桥上看见了凌昭。
他换了常服,惯爱穿的玄色,衣襟绣着麒麟暗纹,嶙峋一个大个子,松垮依着围栏坐下。
山壁间常青的松柏茂密,挂落雾凇,一如少年侧目撩过何皎皎一眼,又眺向远方的眸光,冷得很。
“喵~”
白猫在他脚边,猫认得他,趴在他靴上玩儿,凌昭没管。
何皎皎隔着桥廊,看了他片刻,脚步慢下来,低头走到他面前。
她不晓得后头谁给他治得伤,他怎么去了北塞,苏皇后又如何跟他说的。
——何皎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所以她不见他,不理他。
是她撇下他走了,但她实在怕了。
就这样熬过一天算一天吧。
她一言不发过去,视线特意避开凌昭,抱了猫往后退,起身就要走。
意料之中,没有走成,骨节分明的五指扣住她手腕。
他缓声而沉重,“你躲我作甚?”
何皎皎让他一拽,手上失力,白猫掉到地上,还以为他们在玩,它过来蹭何皎皎裙摆,被凌昭一脚拨远。
何皎皎手上挣了挣,挣不开。
她便抬头,终是落进他黑沉沉的眼眸里去。
“你…你还想折腾什么呢?”
山间的雪风薄雾湿了少女的额发和眼尾,她声音软和,听上去也湿漉漉的,却道不尽疲惫,“凌昭,算了吧,我真得怕了。”
羽林卫副都统,好大的威风,回京不到两个月,掌北镇抚司的四王让他拿下大狱,太子詹事府三个少詹事教他满门抄斩。
他现在,彻底和苏家搅合到一起去了。
何皎皎知道,他在战场上做的前锋,谁想官场上,也给人打头阵呢。
苏长宁还为着苏月霜,再跟凌行止虚与委蛇,他先和他二哥闹得不可开交起来了。
可他顶着不顾纲常的名声,能得几分好。
“我六月十八从那间破庙里爬起来。”
凌昭却没问她怕什么。
少年低眸,压住满眼的阴霾与疮痍,笑了笑,“你不见了,绒绒死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中秋快乐~
今天过节只有三千qwq
加一个不负责剧透:
再过一两万字就成亲了。
第70章 融于血
◎一起疯掉算了。◎
*
夏季燥热, 荒草凶芜,蝉鸣耳际尖嘶。
凌昭偶尔有力气睁开眼时,盛烈艳阳照化一切, 万物虚影。
而他在化脓、生蛆、腐烂。
破庙里的乞丐们,时不时端着破碗过来喂他点水,鲜少时从嘴里灌进去,大部分时间兜头泼下来, 再顺着脸流到唇边。
然后他们再踹他一脚,笑着骂:“这小子,命可真够大的。”
他大概便这般活了下来, 乞丐们算救了他的命。
可绒绒被他们吃了。
他的意识让黑暗和蚀骨髓心的痛笼罩, 拖着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剥皮、扒筋、去骨, 猫凄厉的尖嘶唤醒了他。
但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辨不明, 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只想。
人呢?
她呢?
凌昭以为, 他见到何皎皎时,大抵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想她还是怨她, 他拿不准。
可当他终于同她重逢时,那些从缝隙中淌出鲜血淋漓的千言万语, 最终却化为平静至极的一句, “你不见了, 绒绒死了。”
但她带走了燕东篱送她的猫。
“绒绒…?”
少女杏眸骤缩, 神情终有了动容, 她不自觉抓紧凌昭的衣袖,“他们、他们……”
他们竟然没有管他么?
何皎皎喉头哽咽,看凌昭黑眸寒潭般幽静,一瞬不瞬凝望过来,他如往日那般唤她:“何皎皎。”
他说:“是我没用。”
话音落,凌昭忽地展颜,少年眸光却薄而锋锐,赤裸裸、肆无忌惮的、恨不得将她剥开。
“何皎皎。”他声嗓沙哑,一声一声地低唤。
何皎皎心下莫名生怯,凌昭却赶在她垂眸后退之前忽然逼近,他扣住她的发髻,与少女额头相触。
让她将他眼底的晦暗和疯狂,看得清清楚楚。
“何皎皎。”
他笑得薄凉,笑意轻慢而不达眼底,“咱两没完。”
何皎皎挣不开,眼睫乱颤,未反应过来,凌昭的吻凶狠地压过来。
他勾住她的舌,唇齿纠缠,她于窒息感中生出绝望,泪不知不觉流下。
他也来逼她。
她狠狠咬了回去,腥甜弥散,凌昭低头舔了她唇瓣一下,吐息间全是血腥气味,“反正咱俩没完。”
他蓦地往后退去,总算松开何皎皎,抬手指腹碾开唇角的血迹,一张薄唇更为嫣红。
何皎皎失了力,往后靠着回廊梁柱轻喘,泪眼朦胧看凌昭离去。
“喵—”
他却是一把捞起白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干嘛?
“凌昭。”
何皎皎来不及缓神,提裙追了上去。
天要黑了,远处有僧人点起灯,他们在光未照过来的黑暗中。
庙宇静默,风夹着碎雪往人脸上扑,疼,从身上一直疼到心尖儿。
“凌昭,你放开它,你把它还给我!”
凌昭不愿意等她了,大步携风,何皎皎追得磕磕绊绊。
他单手掐着猫,白猫胆小,被他掐疼了也不挠人,胆怯地叫唤了一路。
“凌昭!”
少女哭腔传了很远,凌昭不为所动。
他说他在被她丢下的那间破庙里醒来,他说绒绒死了,他欺负了她一顿,还要抢走她的猫。
他要干什么。
何皎皎惊慌中泪流满面,心间燥意腾起,她咬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