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始终知道自己是摇光。
始终。
从屈辱受掳,从进入金犀城, 从每一次泪眼朦胧的解毒,从被痛穿肩骨, 直到如今,执江岚影的长刀为她浴血奋战, 最终死在这里。
他心甘情愿做这一切。
为什么。
江岚影说着,却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掌心的凉意惹她分神,她抬起手, 发现那枚观音莲印也同小道士的身形一齐散去,似细沙由风卷净,又似竹简上墨字的消弥。
摇光分神归位后, 江岚影恍然失去了最后一重庇佑, 体内郁郁不得发的邪毒、错乱走岔的经脉、新伤旧伤统统叫嚣着发作。
她不堪其负地半跪在地, 胸口一抽,面前就多了一滩猩红。
也是从这时起, 江岚影才真正相信,摇光落给她的观音莲印确实是好东西――
可是,太迟了。
数千小龛停止崩塌,然而浓绿色的烟尘依然蔽光障目;长明灯重新升起,若无其事地在半空打转。
诛仙塔中的一切都最大限度地恢复了原貌, 只是……
怪物散作的星光找不见了。
小道士化成的星子也一并找不见了。
江岚影缓缓伸出两指, 抹了下面前的血。
血已凉透。
这是她的血,不是小道士的。
除此之外, 遍地皆光洁,放眼无血污。
小道士为救她而死,却竟一滴血都不肯留下。
生死大战的痕迹已经很淡很淡了,小道士存在过的痕迹也已经很淡很淡了。
他走得干净彻底,就像……
从未出现过一般。
.
裴临焦急地等在塔外,终于等到了塔门洞开。
江岚影一个人走了出来。
魔修们没见着小道士,都知道这塔里出了要命的大事;可当他们抻着颈子往塔内望去,却只望见了空空荡荡的塔。
甚至,那么多盏长明灯都还漂浮在原处。
这简直比诛仙塔一整个塌下来还要可怕――
表面的“和平”里处处透露着诡异的骷胖感,就像蛟龙死去的海面:
红日照常升起,翻不起浪花的海水里掺满浓得发黑的血;不仔细瞧的话,会觉得这是个风平浪静的好光景,然而巨大森然的骸骨就从这样的海面下漂起来。
人人都无从知晓诛仙塔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人却都知道,诛仙塔内定然发生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大事。
“阵已解。”
然而江岚影只说了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随本座回城。”
她向来精通掩饰,只有裴临能看出她画皮下的精疲力竭。
“尊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头,“尊主且先行一步。旧城隐患尚未排除,属下打算带人再巡视排查一遭,如此,才敢安心回城。”
江岚影确实没有力气同他们巡城了。
所幸仙法尽去、大阵已解,什么凶煞恶鬼、什么怪物执念都被她一力除尽,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允。”
她抬了抬手指,一心向着金犀城去。
.
旧城新城几乎相接,最远处也不过几十步的光景。可江岚影从旧城出来,迎面向着金犀城门,一眼可以望穿的路,却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
彼时夜已深沉,旷野无光,乌云密布的天幕上,只有北斗七星的尾巴还在亮。
这是明月都鲜少眷顾的凶煞之地,却有摇光星为归人照亮回家的路。
借着那一点微光,江岚影望见金犀城的鬼门洞开,老熊提着灯迎了出来。
“尊主――”
他遥遥地喊着江岚影,手中灯火越晃越近,模糊的光团突破冷雾,煌煌迷人眼。
江岚影早已看不清周遭,却能感受到暖意逐渐靠近。
到家了。
她在心里慨叹一声,手扶上老熊的肩,人向前倾倒。
“尊主――”
明火坠地,猝然而灭。
濒临昏迷之时,江岚影隐约听到一声巨响。
巨响自旷野中传来。
自旧城的方向传来。
好像是……爆炸声。
.
江岚影堕入黑暗,神识却还醒着。
她分明感受到后颈处的银针刺在穴位里,附近血肉跳动地疼。
“取银针。”
她听到有人贴在她耳畔说。
那声音其实很好听,沉沉的有磁性;可江岚影却半点都听不得似的,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恶寒。
要是能立刻给对方一拳就好了。
她本能地想。
可惜她丝毫不得动。
这般深入骨髓的厌恶,对方似乎感觉到了。
于是极轻极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接着,江岚影发觉有凉意在眼前一晃,同时伴有淡淡的、绕鼻不散的莲香。
她发现她可以看见了。
促狭的视线里,赫然是一张摇光的脸。
江岚影方才没得动弹的拳头就在此时抡了出去。
摇光其实站得有点远,正好方便江岚影施展身手,这一拳就结结实实地抡中了他的心口。
江岚影出手向来没有轻重,她和摇光面对面站着,甚至听到了对方胸腔里的共鸣。
她是未经识海、本能出手,等到真的打中摇光,她也懵了――
“打你,为什么不还手?”
“那你消气了么?”
摇光看着她,眉心因吃痛而微蹙。
江岚影:……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退开一点,扫量四周:
这是个明亮开阔的空间,脚下是浮动的流云,满眼的光华里并无实物,唯有那光微微暗黄,圣洁却不刺人眼目,叫人无端想起仙宫天门。
江岚影知道,这是摇光的灵窍。
作为神仙,无论是凡人飞升的,还是天生神格的,识海中总会拓展出一个私有空间,当肉.体休憩或受限时,三魂七魄依然可以在这个空间里修行活动。这个空间就是灵窍。
灵窍存在于现实和梦境之间,具体形态因神而异。一般来说,心境决定着灵窍中的景象,而修为高低,就决定着灵窍的大小。
灵窍的主人可以在灵窍中,召来其他的魂魄,无论生人还是逝者。但,这是很冒险的行为――
一旦在灵窍中被杀,哪怕是神仙,也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你居然敢将本座带入你的灵窍。”
江岚影用拇指反复摩挲喉管,“你就不怕本座――”
毫无缘由地,她顿在这里。
辗转两世的记忆接连浮现于识海,她忽然就有些前世今生的恍然。
是,摇光灵窍里的光让她想起前世之死,可这星星点点的光也让她想起不久前,“小道士”为救她而倒在星尘里的样子。
逼死她和拯救她的,都是摇光。
冲到嘴边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为什么。”
江岚影皱了眉,转眼去看摇光。
这才发现摇光根本就没在听她的话。
他的目光轻轻浅浅的,似乎总也没有落点;但如果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他有意无意地,心思总是绕着江岚影的后颈转。
江岚影被他盯着,忍不住抬起手探向后颈――
食指最先触到了一节细细的、冰凉的尾巴。
穴位里的痛猛地炸开。
江岚影仰起头、合上眼,面上抑制得平静无波,身子还是难免一晃。
在宿敌面前暴露弱点,真是糟糕。
“你的毒还未解――”
更糟的是还被宿敌看出来了。
“――不可耽搁。”
宿敌还在那边说。
再配上他上前半步的动作――
江岚影立刻后退一大步。
她抬眼,自下而上的目光从未居于劣势,相反地,她凶相毕露,好像一头蓄意搏命的猎豹。
摇光没再靠近,只伸出攥在广袖之间的手。
江岚影同时掐了杀诀。
伴着业火难以忽视的热浪,摇光摊开手,如青莲一般舒展的五指中,拢着一只小瓷瓶。
“解药。”
摇光解释说。
热浪的骤冷暴露了江岚影的心绪波动。
她依然拈着诀,心里却怎么都攒不齐杀意,业火自然也使不出来。
“为什么?”
她抓起渐凉的指尖。
抓起,又松开。
“解药。”
摇光只会重复这两个字。
“为什么?”
江岚影加重语气,看入摇光的眼。
为什么,他们一个是魔尊一个是帝君,明明是不共戴天的宿敌,他却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地来救她,他却一次又一次不计前嫌地救她于水火、甚至为她战死――
如果摇光亲口说上一句“只是合作,他另有所求”,江岚影也能释怀了。
偏偏他没有。
他还给她解药。
多荒唐。
江岚影紧盯摇光,试图从那张悲喜不宣的面容上瞧出端倪:
这下不是摇光有问题,就一定是这所谓的“解药”有问题了。
摇光形容悲悯地合上眼。
那一刻,他无限接近于古刹里不问世事的白玉观音。
然而,手下却是并指成诀――
江岚影后颈处的银针应召飞出。
被封禁已久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奔涌开来。
“卑鄙。”
江岚影万万没想到他会用上这招,登时脱力跪伏在地。
看来摇光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摇光,没有任何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该是那瓶“解药”了。
可惜如今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江岚影意识游离、视线模糊,硬生生被摇光扳着下巴塞了丸药进去。
她觉出那微凉的指尖在她唇畔流连了一瞬,立刻伸出手去,胡乱抓住那人皓腕,同时齿间发狠一咬。
温热与腥气一道于唇齿间蔓延,需要仔细咂摸,才能尝出那混杂其中的、幽微的莲香。
江岚影不觉得那是丸药的香,她觉得那一定是因为她咬破了摇光的手。
她盲着眼,抬手蹭了下淌到唇边的血,不慎撞到了什么东西,这才意识到摇光的手竟然还等在那里。
他被咬伤了居然都没有撤手。
就像……还等着她咬第二口一样。
惺惺作态。
江岚影用力推开那只手,人也随着惯性跌坐在地。她撑起身子,拼命往后挪开半步。
然而,她又一次失算了。
药草的生涩味道自喉咙间化开,舌根泛起凉意。那是一种很舒服的凉意,慢慢地,如初春化冰之水一般,润泽着受痛的四肢百骸。
江岚影惊诧地抬手到眼前:
那几根手指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虽然江岚影不愿承认,但――
她的毒真的解了。
在摇光给她用药之后。
她记得是摇光逼迫她吞了药,还以为摇光就站在近前;可等到她的眼睛完全恢复,她才发现,摇光已经退让到了几步开外。
高高在上的神仙总是不得亲近的。
“为什么?”
短短一炷香的光景里,江岚影第四次问出这句话。
她并不指望摇光会答她,这一问错综复杂,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神仙为什么要救魔头?
谁能说得清。
“为什么。”
摇光的身形隐在昏黄的天光里,飘忽如风。
“魔尊,这一问,本君同样要拿来问你。”
江岚影望着变浅变淡的摇光的影,没有否认。
她的确该被问。
她其实早就意识到,小道士完完全全就是摇光,不是吗?可她还是每一次都用些蹩脚的理由哄骗自己,哄骗自己说小道士与摇光不一样,哄骗自己不要将对摇光的仇恨加诸到小道士身上。
其实她知道小道士根本就是摇光的。可她还是选择相信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救他、袒护他。
魔头为什么会放过神仙?
谁又能说清。
摇光的身形已经很淡了,他似乎是急着去做什么事,只留了一丝耳目在这里,用来听江岚影的答复。
“好吧,摇光。旧事逝若东流水,不必再提。”
江岚影扫扫衣摆,站起来。
“来日重逢必当兵戈相见,你我都不要再手下留情。”
“好。”
帝君的应声自天光中传来。
江岚影不想给摇光看到自己的神情,于是垂下眼:
透过滚滚流云,她望见地上的一座城。
城中死寂,没有热闹灯火,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仅凭这一个轮廓,江岚影就认出,那是金犀城。
摇光的灵窍无甚景色,只有流云;站在流云上向下望,能望见江岚影的金犀城。
.
“尊主――”
江岚影刚睁开眼,就听到了一声号丧。
老熊扯着嗓子,像是要把他家尊主给送走。
江岚影看都没看就向床外张手,一把掐住老熊的颈子给人掐没了音,同时翻身坐起来。
薄被披挂在她肩头,就像一条张扬的披风。
她把人抓至近前,仔细瞧着对方拖到下巴上的黑眼圈:“本座阳寿未尽,值得你在此守灵?”
“尊主。”
老熊抓着她的袖摆,眼泪汪汪,“您这次真的吓坏属下了……”
江岚影没吭声,倒是把人给放了。
老熊跪回去,用掌心蹭着脖子,两只眼珠没甚着落地乱转,似乎是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又不敢说。
江岚影瞥他一眼:“说话。”
被看穿的老熊猛地一抖:“尊、尊主――”
他弓着身子。
“――属下不知当讲不当……”
“不当讲就别讲。”
老熊:……
那还是要讲一下的。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尊主,天界打回来了!!!”
他人没动,只有一双眼向上瞟:“这次是……摇光帝君领兵。”
江岚影搭在经脉上的手一抬。
“本座昏迷了多久?”
她懵了。
懵得语气听上去都出奇得平静。
上一世,从逃离金犀城到领兵杀回,摇光用了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