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型造像通体灰白,造得脖颈长长、不人不鬼;比例失调的脑袋上雕着柳叶似的弯弯的眉眼,好像庙会上白面红腮、不太吉庆的吉庆娃娃。
小道士:……
他在铜板碎屑海里连刨几下狗刨,把自己刨得远了一些。
然而无论他刨到哪里,“吉庆娃娃”蛇一样的脖颈都好像在随着他转;无论他躲到哪个角度,“吉庆娃娃”弯弯的眉眼都正对着他的脸。
他心下悚然,但眼珠却被那尊诡异的造像吸住,忍不住地盯着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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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小秋!”
听到唤声,小道士肩线一抖,眼前景色骤变。
他难以适应地眨眨眼,看到江岚影的脸。
“这是……”
他望着江岚影身后环形的高墙,“这是哪里?”
二人所处的空间宽广开阔,显然已不是那狭窄坍塌的龛洞了。
小道士四下扫量,看到环形高墙下的秋风劲草、刀山火海,闻到空气里冰凉浓烈的血腥气,恍然觉得这个地方很有些眼熟。
就像是……那个游戏人命的演武场。
不过眼前的这个演武场少了些风霜的痕迹,甚至称得上“崭新”,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江岚影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还记得来此之前,你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吗?”
“记得。”
小道士闷声说,尾音有些发颤。
“一尊蛇颈鬼面的童女像。”
他今天晚上估计还要梦见它几遍。
“那是本座捏的。”
江岚影有意逗他,“好看吗?”
小道士想起金犀城魔尊殿里的那副皮皮虾大战小山鸡。
若按江岚影的艺术造诣……那童女像还真配得上一句“匠心独运、鬼斧神工”。
“蛮好看的。”
小道士这辈子的真诚都用在这了。
江岚影眉稍一抖,差点笑出来。
“关于先任魔尊的尸骨去向,什么被本座生啖、什么镇在仙门之下……统统是一派胡言。”
她望着不远处变幻如疾风的剑阵,“魔修死后都要用火烧干净,以防煞气太重发生尸变,或是被炼尸的魔修捡去利用。本座自然也把他烧成了灰,不过烧成灰还不够。”
江岚影说着,忽有秋风起,吹得人衣摆烈烈,锋利如刀:“本座将他的骨灰掺在黏土里,捏了三千造像,镇在诛仙塔内。”
听到这里,小道士忽然开始疯狂地掸动衣角。
骨灰……造像……
他还搂着它搂了那么久。
江岚影瞥了小道一眼,不甚在意:“在这些造像上,本座借由先任魔尊的记忆,拓有三千小世界,以备不时之需。”
小道士掸衣角的手一顿,抬眼:“这么说,我们得救了?”
他们如今躲进了其中一个小世界,岂不是就不用担心诛仙塔内怪物的围攻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江岚影垂眼看来,“况且,小世界只能容纳三魂七魄,本座和你的肉身如今还掩在破铜烂铁堆里,随时可能成为那群怪物的晚餐。如果不想一出去就变成孤魂野鬼的话,还是趁此处安静,快些研究出对付怪物的办法,而后回归现实、突破重围。”
小道士低头,看到指尖还缠绕着一些未尽的黑雾,倒是够他研究办法了。
他听话地拎起黑雾摆弄一阵,恍然又想起一事:“那我们该如何从这里出去?”
“以印信为媒介,自然从心所欲,自由来往须弥。”
说人话就是小道士一碰童女像就进了这里,这里自然有个东西能让他们一碰就回到现实。
正说着,就有两人自演武场大门进来――
当然是先任魔尊记忆中的人,发生的也是先任魔尊记忆中的事。
江岚影背对着他们,远远地就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江岚影――你他妈果然在这!”
来人破锣嗓子,喊得话也粗鄙难听,吓得小道士浑身一震――
他自入金犀城以来,终日听得都是“尊主长”“尊主短”,连江岚影的本名都不曾听着过,更何况还是这么骂骂咧咧地、喊畜生似地喊她。
江岚影转身,同时拍了拍小道士的肩。
“别怕,六百多年前的旧事了。”
她与他耳语。
小道士攥紧指尖,有些难过地瞧她。
江岚影却仍面无波澜地,听着来人追骂:“成日在这演武场泡着,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当魔尊座下的首席弟子了吧?我呸。你这满大街要饭的乞儿,不过是魔尊大人的玩物,随随便便就能宰了给大家下酒――”
另一人等到他骂得差不多了,用胳膊肘怼着他的腰:“废话这么多。待会儿祭品带晚了,耽误了魔尊大人的倾世大业,你我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被怼的那人混账一笑:“也是。走吧,给魔尊大人献祭去――”
他越咬字节越重,说着就飞起一脚要去踢江岚影的腿窝。
江岚影始终云淡风轻,逆来顺受得像换了一个人,但小道士哪里肯。
他双臂一张就要去护江岚影,岂料那一脚是冲着他来的。
他一下就被人家踢跪在地。
小道士:……
秋风好冷,他心里好乱。
来人薅着他的头发,在他白皙的脖颈和手腕上落下枷锁,末了还啐了他一口:“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小道士都没空感到屈辱。
他扭身看看好好站在那里的江岚影,又抬头看看啐他一口的魔修。
不是,大哥,你瞎啊。
小道士一步三回头地被那魔修拖远了,同来的另一人才走到江岚影身边,恭敬道:“紫衣长老,祭祀仪式一切就绪,魔尊大人请您出席。”
显然,在这方小世界里,小道士扮演的是六百多年前的江岚影,而江岚影扮演的是当时的魔窟长老紫衣。
“带路。”
江岚影轻飘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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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仪式设在旧城外,正南方。
数百面旌旗环绕着当中的深渊,深渊足有几里方圆,浓黑的怨气在渊中翻涌如海潮。
每面旌旗下都守着一名魔修,每名魔修手中都牵着一个遍身枷锁的“祭品”。只待仪式开始,所有的“祭品”都会被投入深渊,以血肉饲喂先任魔尊的大计。
为了观赏这一仪式,先任魔尊特意在城外修建了百阶高台。江岚影由人引着,拾高台而上。
先任魔尊端坐于最高处,长老们的位置距他还有三十三级台阶。独尊且俯视的状态天然形成了无尽的神秘感与威压,长老们看不清魔尊的面容,更不敢多窥,只好如蝼蚁一般缩在他的影子里,屏气敛声。
江岚影站定,垂眸,一眼望见深渊边的小道。
仪式开始。
随着鬼角嗡然端诡的响,旌旗下的“祭品”被依次推入深渊。
多数人一挨上黑潮就化成一缕青烟,连挣扎都不能。于是这残酷的祭祀场上居然没有哭叫,也居然没有哀嚎,倒比哭叫了哀嚎了更加沉重压抑,叫人连呼吸都要使上全部气力。
小道士搓弄着指尖的黑雾,掌中起了一层薄薄的湿汗。
他心里盘算着对付尖角怪的办法,眼睛却管不住地往两侧去瞟,口中叨念的咒诀没一阵就变成了:“十、九、八……”
他在倒数什么时候该他去死。
“一。”
小道士睫毛一抖,眼睁睁瞧着身边人跌了下去,血肉顷刻剥离成烟,只剩下一节不知是哪个部位的白骨在黑潮里浮沉,还冒了几个泡泡,才终于消失不见。
轮到他了。
小道士喉间有个鼓包上下一滑。
他腿有些软,想着就要仰倒过去,后心处却立刻推上一只手;他本能地挣动,靴尖蹭着碎石砾往前,半只脚掌就腾空。
后心处的力道蛮横且不容置喙,小道士一低头,冷汗就落进深渊里――
他真的只有一只靴跟还在岸上了。
“慢着。”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江岚影开口。
第19章 重生第十九天
听到“紫衣长老”出声,小道士背后的魔修立刻从掌心中化出一条锁链,锁链直甩而去缠上小道士腰际,险险将腾空的小人儿给拽了回来。
咚。
小道士跌坐在地,尾骨锥心地疼,他缩了缩曲起的腿,眉心聚起几滴湿汗,汗珠顺着他虚脱后苍白的脸颊滚落。
“紫衣长老,有何高见?”
高台上,先任魔尊转眼过来。
他离得远,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似小刀般刮骨。除了江岚影之外,所有的长老都恐惧地弓起身子,给最顶上的先任魔尊看他们无辜的发顶。
江岚影却没瞧那老东西一眼,目光始终落在深渊。
“无他。”
她淡淡地,“我瞧那帮蠢货眼拙。祭此阵眼需至刚至烈之人,他们却搞来这么个胆小如鼠的,怕是要坏了好事。”
“嗯。”
先任魔尊的声音懒懒传来,“那便换人。”
说着,深渊旁看管小道士的魔修便被一股无名之力击中,人立刻腾空而起、直坠深渊。
同时喊出了仪式中的第一声凄厉惨叫。
听着惨叫,小道士缩得更紧了些,脸直往膝窝里钻。
“看来这个也差些。”
先任魔尊说得有些惋惜,又似乎全然漫不经心,“继续。”
旌旗下,杀戮永无休止。
小道士慢慢蹭进阴影里,江岚影落到他身边,拎着他的后领让他站起来。
没有人在意这个角落。
江岚影并指解掉小道士腕间的枷锁,小道士这才将押在身后的两只手拿到面前来,捋平那抹黑雾,很有些欣喜地对江岚影说:“我找到对付尖角怪的办法了。”
江岚影瞥去一眼,目光很快回正:“如今只等印信出现。”
她说得心不在焉,没忍住又瞥去一眼。
她看到,小道士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都被黑雾侵蚀光了,嫩处血肉模糊,随时都有可能见骨。
江岚影皱眉。
“小秋。”
“魔尊大人。”
哪曾想小道士同时皱眉抬眼。
“你说。”
小道士谦让她。
“本座没什么好说的。”
江岚影转开眼。
大魔头的良心只在一瞬,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说。”
江岚影给小道士留了耳朵。
“魔尊大人。”
小道士松了松眉心,“当年……我是说六百年前,紫衣长老也替你说了情吗?”
他非常迫切地想听到,江岚影也和他一样逃过此劫,她也没有被推入那销骨的深渊中。
可江岚影没能说出叫他高兴的话。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摇头:“怎么可能。”
她被推进了深渊里,无边怨气噬骨地疼。
小道士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问她如何脱生显得太冷漠,宽慰她又显得太无用虚伪。
然而这两句话都是他如今最想说的。
还好江岚影主动开口:“此地位于旧城正南,正南离位,离为火。”
离为火……
小道士忽然想起什么,身子猛地一震:“所以你的业火……”
江岚影缓缓点头。
她的业火就是从这深渊中炼化出来的。
凤凰大难不死,合该浴火重生。
“当年因为本座,祭祀仪式横生变故,并未顺利完成。”
江岚影平静地,似乎在说毫不关己之事,“然而如今,为了让印信主动现世,需等仪式落成。”
小道士一边听着江岚影的话,一边望着深渊:
百面旌旗之底,很快就空了半圈。
仪式进行过半,浓云循迹而来,黑压压地绕着整座太阴山。
要下雨了。
小道士正这样想着,天际便划过一道惊雷。
太阴山是凡世最高峰,距天最近,雷影几乎能落到咫尺。
小道士心神绷紧,云边北斗七星之尾的摇光星随之扑朔明灭。
星斗俯看人间诸事,是神明照拂信徒的眼。
“人间……人间……”
小道士读取着摇光星传讯,眉心痛苦地皱作一团,几近承受不住地呢喃出声,“人间的阵眼被撬动了,生灵涂炭……山河不复……灭世,就在顷刻之间……”
闻言,江岚影立刻扭转过脸。
大魔头也会为“人间覆灭”而担忧吗?
小道士险些就要这样以为了。
然而,江岚影开口,说的却全然是另外一桩事:“你怎么会看到这些?”
一个小道士怎么会读懂星斗传讯。
只有摇光帝君才能读懂摇光星传讯。
即使他是摇光的分神,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只该能接收传讯,而完全不能读懂才对。
小道士自知失言,但那么多的讯息一股脑地挤入他的识海,就快要将他的识海挤爆了。他处理不了,只好一句一句地往外倾吐,多少能消解一些压力。
江岚影抓着小道士的手腕,还欲再行逼问,一低头却看到小人儿痛苦地抱缩成一团,冷汗透湿鬓角、一行一行划过苍白的两颊。
不行。
江岚影抓他的力道顿时松了,松开的手臂就势一张,将小道士揽入怀中,渡一些修为助他稳定心绪――
印信即将现世,他们很快就要回到怪物环饲的诛仙塔里去,只有小道士懂得对付怪物的办法,即使他是摇光本人,江岚影也要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忘掉传讯。”
江岚影对小道士说,“人间一切安好,勿念。”
她的话就像一句开人灵智的咒语,小道士窝在她怀里狠抖了一下,终于张开眼――
从神色上看,应该是不痛了。
江岚影立刻就要兴师问罪:“你到底――”
“阵眼!”
小道士立起身子,大声打断她的话,“这吃人的深渊原来是人间的一个关键阵眼?!”
江岚影:……
如今被兴师问罪的还不知道是谁。
她不想答,但也不会说谎,于是转开眼,望着那怨气缭绕的阵眼,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是人间的关键阵眼,我知道的。”
小道士识海飞转,一瞬间想起许多事,“原来是在太阴山。”
如法阵一般,人间铺设在厚土大地之上,就像是一张被铺平钉牢的织网,边界处皆有阵眼作守,以保人间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