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转开目光,“铁证如山。”
江岚影挑眉瞧着他,恍惚出神:
她似乎已经看到那“太阳衰微,六星陨落”的当日。
看到那血流成河的祭台。
可她稍稍眨眼,猩红色的画面逐渐褪去,面前也不过是一个苍白孱弱的小道。
“走吧。”
她转身,“我并不认为万灵节这日,裴临只是要躲一个‘靴底油’。”
她穿林打叶折返华灯之下,在那里,光与影间隔得分明。
.
小道士一路上再没讲话。
他就像从前的裴临一样,跟着江岚影走过一座又一座万灵碑,安静地注视着她转经。
由于这次他们倒转了从前的路线,所以江岚影转过的最后一座万灵碑就位于城中、街巷最繁华处。
他们站在碑石前,此刻已临近子时。
城中灯火煌煌,将天幕都染成了夕阳般的烛红色。归来英魂的光点尽数湮没在这烛红色的浪潮中,瞧不分明。
江岚影知道他们回来了。
可她却皱了眉。
“你听到挽歌声了么?”
她问小道士。
小道士不知她何出此问,只得诚实地摇头:“没有。”
这街头巷尾全是酒鬼不成调子的鬼嚎,穿杂着一些震得人肺腑疼的擂鼓声,哪里来的挽歌。
“不对。”
江岚影眸色一沉。
应该有挽歌的。
早几百年金犀城牺牲的魔修少,营建的万灵碑也少,全部集中在坊市里,那时到了子时,就由裴临为归来的英魂哼唱挽歌。
后来万灵碑越来越多,就从坊市一直修到了深山僻静处。远离坊市的第一年,还是裴临一手操持,安排城中魔修在子时准时唱起挽歌,那挽歌声能一路飘荡至山林里,让所有的英魂听到。
自此以后,于万灵节子时哼唱挽歌就成了金犀城的传统――
至少是江岚影以为的传统。
江岚影默了一瞬,就勾起食指放在唇边,打了声呼哨。
鬼骥自浓夜中化出身形,江岚影拎着小道士翻身上马,只眨眼的功夫,似乎就飞进了月亮里。
街边烂醉的酒鬼扒开眼皮,抬手胡乱一指,人叫起来:“诶,我刚才看到有匹鬼骥‘刷――’地一下飞过去了!”
一旁的酒友将他的头按进酒碗里:“今天就是魔尊主子来了,你也得给我――喝!”
被按在酒碗里的那位:“我他……咕噜咕噜……你……咕噜咕噜……”
.
当醉鬼在酒碗里吐泡泡时,江岚影已经带着小道士折返回了最初的树林里。
此时此刻,置身于遍野新坟,那无端消失的挽歌声忽然那样清晰地回荡于耳畔。
歌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听不清唱的内容是什么,只觉得如隔万重薄纱,像是从遥远的坊市中传来――
可是坊市中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在唱挽歌。
小道士倾耳听了一阵,微微皱眉。
“是它们在唱。”
他手指的方向,就是那冰冷惨白的万灵碑。
“这碑里有东西。”
小道士说这句话时,江岚影已经走到了最近的万灵碑前,她将指尖抵在冰冷的碑石上,确实感受到了碑石微微的颤栗。
“这是……”
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感觉稍纵即逝,飘忽得就像是错觉。
小道士跟过来,将笼有金色灵力的手往柱上一扫――
“仙法?”
他眼睫一颤,沾染在万灵碑身的金光瞬间凝成一朵半透明的观音莲。
几乎是同时,一道雪白的力道自万灵碑内横扫而出,稍与观音莲对峙片刻,便两相绽裂――
轰。
碑身上落下些细白的碎末。
碑顶闪烁的幽蓝光点随之寂灭。
然而,在光点寂灭之后,江岚影却感受到了更为清晰的魂魄之力。
魂魄之力来自碑石之中。
“原来这不是亡魂。”
江岚影沉声说,字句里听不出情绪。
小道士缓缓放下遮面的手臂。
江岚影并没有指给他看,但他却知道,江岚影口中的“这”,指的是每至万灵节,都会自鬼门中“归来”的幽蓝色的光点。
“阎罗殿中有一物,与亡魂肖似,唤作冥火。”
他瞧着江岚影,识海中仍描摹着方才雪白力道的形状,少倾,忽然垂眼。
“是魂锁。”
他说着,长袖一卷,金色的灵力便如蝴蝶一般,围绕着万灵碑一圈一圈地打转。
而在蝶影之中,“叮当”“叮当”的锁链碰撞声OO@@地响,碑身散发的白光渐渐暗淡下去,终于――
一道乳白色的魂影自碑身升起,它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肩上披着并不合身的战甲。
江岚影记得他。
他是因为饥寒交迫才投奔的金犀城,没过两天安稳日子就撞上了与天界的争锋。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在阵前却是那样骁勇……
他看着江岚影,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他拼命张动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轻而细的“啊啊”的响。
江岚影看到钉在他喉管上的细箭。
她指了指自己的颈子:“是裴临?”
小魂影拼命点头,几乎要哭出来。
他想说却说不出,急得唇齿间挤出缥缈的调子,正与回荡林中的挽歌相合。
江岚影这才听出,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挽歌――
那是所有被裴临用箭钉穿喉管、口不能言的亡魂们的控告!
控告声凄切,满山满城都是。
“魂锁是凡世仙门对付魔修的法子,却被裴临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小道士的眸光比碑石更凉,“他假借纪念的名义营建万灵碑,却将亡魂们残忍地锁困在碑石之中,用以达成他那见不得光的目的。亡魂们在阳世逗留得久了,很是虚弱,寻常怕是都陷入在昏迷之中。而到了万灵节的这晚,阴气大盛,亡魂们终于在恐惧中醒来,却被裴临封住了口无法呼救。而自地府来的冥火又替代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只好丧失姓名地被困在这碑石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魂影原本强忍着不哭,却又在小道士的代言下簌簌地落了泪。
他这一哭,漫山遍野的“挽歌声”又更响了些。
江岚影从未如此恨过裴临。
在水月洞天之中,亲眼见到他对她的杀意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恨过他。
如今谎言被戳破,她才发现他的手段竟如此拙劣。
拙劣,却也骗过了她两世。
事实就是如此――
基于信任的伪装总是天衣无缝,可一旦信任瓦解,一切又显得是那样漏洞百出。
“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裴临专程为蒙蔽她才用的仙法,江岚影瞧不出,只好问小道士。
小道士摇头:“这仙法古怪,我也不知该从何解起。不过――”
他看向江岚影。
“――操纵废墟爆炸时,裴临不是启用过一处万灵碑么?我们去瞧瞧看,兴许就能找到答案。”
“嗯。”
江岚影同意了,却没有立刻走。
她笔直地站在碑林间,一直站到天光乍破,冥火折返地府,“挽歌”终息。
睡吧。
她想。
等到一觉睡起,会见到我来救你。
.
迎着天际推来的鱼肚白,鬼骥载着江岚影共小道士,找到了昨日触发废墟爆炸的万灵碑。
“好孩子。”
江岚影站定,拍了拍鬼骥的脸颊。
鬼骥“哼哧哼哧”地甩了甩头,便张开两翼,踏空而去。
彼时的街巷里已经没有魔修了:
那些“酒鬼”“夜游神”们各回各家,倒头大睡,晨光将路面涤荡得雪亮、干净,而在路面之上,就回响着魔修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小道士拨开万灵碑上的藤蔓,蹭掉避光处的苔藓,认真地盯着碑面看:
这碑面被侵蚀剥落得发黑,篆字模糊圆润,少说也经过三百余年的风雨。
“这是金犀城的第一批万灵碑之一,于裴临刚开始掌事时修筑。”
江岚影走过来,“但其实,这座碑的主人在六百年前就死了,只是那时我刚刚继任魔尊,还没有能力为他作书立传,才一直将此事拖了三百年。”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
到头来,却还是害他们被奸人利用。
她所表露出的悲伤稍纵即逝,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如常地开口:“有什么端倪么?”
小道士专注地用灵力探查着每一寸碑石,没有抬眼:“若是能将碑石中的亡魂请出来就好了,他一定知道些内情。”
江岚影听了,并指在柱身上划出一道业火。
金与红的法力相融交织,一道硕大的白影自碑身升起,而后――
猛地将碑旁的两人吞噬。
小道士束发的木簪,掉落在碑旁的杂草中。
.
眼前画面飞转的瞬间,江岚影就知道,他们这是撞了“黄粱”。
所谓“黄粱”,是梦境的一种,通常是由梦主的执念所生成,梦境的内容自然就是梦主毕生难忘的一件事、无法割舍的一个地方、放不下的一个人。
当与执念内容相关的多位事主与梦主重逢,且产生了一些灵力纠缠,“黄粱”就会被触发,邀诸君入梦。
而打破梦境的办法就是找到梦主,并在适当的时候将其唤醒。
江岚影稍稍合眼,再睁开,面前的景色就由金犀城空荡的街道,变成了翠竹摇曳的山林。
这片山林不算幽深,在入目可及的地方,还能望见细窄曲折的驿道。
驿道边有处卖凉茶的草亭,草亭再往外走几丈远,停着一队过路的马车;车队为首的是一顶黑檀錾金的华贵轿撵,轿撵无需人抬就悬在半空,四周还缀着一圈无风自动的帷幔。
这一队人,一瞧就不是什么京师的王侯贵胄,也不是什么异域来的波斯商人,运气好了是家修行不正的仙门,若是运气不好了……
没准就是那叫九州闻风丧胆的金犀魔修!
一想起这个,那凉茶亭的大伯就远远地躲着这一伙客人。
好在这伙客人都是年岁不大的少年,虽杀气重了些但还算眉清目秀,愣是没有叫大伯当场落荒而逃。
江岚影大致扫了两眼,就想起这场“黄粱”大概讲的是哪出事。
只是――
“你怎么会在这?”
她看向身旁的小道。
小道士:……
“或许……我当年虽未亲至,但阴差阳错间,也被卷入了这场因果。”
得了吧。
江岚影瞧他一眼,动了动手指。
摇光的分神只有原身三成的法力,自是抵不过江岚影的探查,轻轻松松地就被大魔头揪出了法相。
“六百年前……”
江岚影用下巴点着他法相莲花下的藕节,“你还在南塘里泡着。”
小道士脸“刷”地红了。
他挥挥手收起自己的法相,可江岚影还没住嘴:
“这年我都十七岁了,论起辈分来,你得管我叫一声姐姐。”
“我们观音莲一脉三百年生根,三百年抽枝,三百年开花。虽在南塘尚未化出人形,但已拥有了探知天地风物的‘眼’。”
小道士耳尖血红,语调却不疾不徐,“若按此算起来,魔尊该唤本君什么?”
江岚影笑了:“强词夺理。”
虽说摇光化形时她也才二十来岁,这点差距换算成天界时间不过个把月,但差一天也是弟弟。
臭弟弟。
两人正拌着嘴,打草亭中就走来一位黑衣窄袖、梳着马尾的青年。
青年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量比江岚影稍高半头,是干净利落的长相。
“尊主。”
青年向江岚影稍一颔首,“车撵就要启程了,还请您稍事准备。”
他说着,抬眼瞧见小道士:“尊主今日颇有雅兴,还去采了莲花。”
莲花……
小道士:……
江岚影忍笑忍得辛苦,不由得将指尖搭在鼻梁上,遮住了下半张脸。
“这莲花也要带走么?路途颠簸,怕是难以保存。”
“带走。”
江岚影闷着嗓子,一把搂住小道士腰身。
“本座自有办法保存。”
突然被搂的小道士:!!!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大魔头,好像那街边被强抢来的民女。
“是。”
青年应了一声,就转身引着江岚影和“莲花”往车撵处走。
江岚影垂眼俯首,贴在小道士耳侧:“现原形了?”
她原本只是为了避青年的耳目,可她的吐息热热地扑进小道士锁骨里,箍在他腰间的手是那么有存在感,她说的话亲密又露骨。
小道士心口砰砰地跳,只觉下一秒就要被大魔头吃干抹净。
在小道士发作前,江岚影识趣地撤开一点,只用指尖轻轻拍着他的腰侧,示意他抬头,往前看。
“他就是这场‘黄粱’的梦主,白将。”
小道士一抬眼,就看到领路的黑衣青年。
他知道,这黑衣青年就是被锁困在那座万灵碑里的亡魂。
一提起正事,小道士满身的燥热终于消了一些。
江岚影搂着小道士上了那顶黑金轿撵,轿撵摇摇晃晃地前进,黄昏色的纱帐就在二人身侧飘动,间歇漏下一丈天光。
“这是六百年前,我刚刚继任魔尊那阵,出城到雍州巡游。”
江岚影平视前方,慢悠悠地说,“那时的金犀城在九州各设有分舵,我虽杀了魔尊,是名正言顺的新尊主,但下边的魔王并不肯俯首称臣,他们每一个都想要揭竿而起。”
最后半句话一词一词地从江岚影的唇齿间挤出。
“我巡游九州,一是要挫了这些魔王的锐气,二是要捣毁所有分舵,将肯归顺的魔修全部拢到金犀城来,由我统一领御。”
这样一来,就极大地遏制了魔头们四处作乱、危害人间。
但这一目的,江岚影断然不肯说。
大魔头不会承认她为凡人降福。
“但我瞧着,魔尊座下的众修,倒还算归顺?”
小道士转过眼。
江岚影没瞧他:“不肯归顺的,早被本座砌进旧城的墙缝里。”
她说得云淡风轻,“而且,我这次带出来巡游的,都是近十年间,和我一样被虏进魔窟的孩子。他们与我共同经历了生不如死的试炼,自然与我一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