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轻巧,但小道士想:
当年的江岚影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初上王座的小魔尊领着一群半大的少年,扬言要剿灭九州根深蒂固的九大魔王――
这次巡游的阵势在魔王们眼中,怕是滑稽得就像小老鼠娶亲。
不知当年的江岚影,是如何稳住了这动荡天地的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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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什么金犀魔尊,之前那老混蛋死了,老子只认主上魔王!你们这群小玩意儿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錾金轿撵就像是撞在什么山崖之上,兀地停了;轿撵外,传来带有蛮夷口音的骂声。
江岚影拂开一点帷幔,抬眼。
小道士随着她向外看。
他看到一处幽深的峡谷,峡谷外拦着一座关隘,关隘通体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与山同高。
而把守“白骨关”的,是个花臂络腮胡、手握重锤的巨人。
上前交涉的白将甚至都不及巨人的膝盖高。
小道士知道,“黄粱”中的景物会随梦主的认知与心绪而改变,多有些扭曲夸张。
当年初出茅庐的白将对上杀人不眨眼的老辣魔修,自然觉得对方魁梧到可以一脚碾死他这只小蚂蚁。
那么“黄粱”中的魔修,也就成了这般恐怖的模样。
白将顶着威压亮出刀刃,可巨人挥挥手,掌下带起的风就能将随侍的少年们扇得东倒西歪――
巨人伸出一根手指,碾向江岚影所乘的轿撵。
江岚影只是看着阴影笼来。
忽地,业火自巨人脚底燃起,攀附着他茂盛的毛发,迅速烧遍全身。
巨人跳着,喊着尖声又听不懂的话。
江岚影放下帷幔,轻飘飘地下令:“走。”
轿撵再度悠悠前行,巨大的焦尸倒在巡游队伍之后,就像一座大山的坍塌。
“你能化出原形么?”
“什么?”
小道士还沉浸在方才“巨人自焚”的震撼场面里,乍然回神,没能听清。
“我问,你能化出原形么?”
生杀予夺的大魔头在他这里,总是有十足的耐心。
“可以。”
“待会儿要跟魔王和十堂长老对峙,白将这小子想象力太丰富,不知他又要变出什么怪物,我怕伤着你。”
江岚影瞥了小道士一眼,“你化出原形给我带着,我好照顾。”
小道士:……
即使只有三成法力,摇光也完全不需要江岚影照顾。
可是他看着江岚影,居然没有拒绝。
他越来越觉得,关于这场“黄粱”,江岚影似乎知晓并计划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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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火现世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分舵,雍州魔王闻人宇紧急召集十堂长老,准备接见这一路不速之客。
岂料接见的口谕还没传出去,分舵的正殿大门就被人一脚掼开――
“闻人宇,你见本座,要说‘觐见’。”
雍州魔王见到了那位颠覆金犀的魔尊:
一袭绛衣将她的身形勾勒得高挑又细窄,仿若掀开衣袖就能看到一节腐坏的白骨,她像鬼影、像死而复生的亡尸,更像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的修罗。
偏生她臂弯里还挽着一枝纤长洁白的观音莲,这让那大凶大煞的人平添了一分诡异的神性。
十堂长老莫名站起来几个,又在闻人宇的扫视中,惶恐地坐了回去。
白将站在江岚影身后:“大胆魔头,魔尊驾临,为何不迎?”
闻人宇嗤笑一声:“小魔尊来得不巧了。”
他慢慢捻动着左手上的翡翠扳指:“本王昨晚同十堂长老喝了通宵酒,头晕得很,实难相迎。”
江岚影眯起眼。
只见十一条血红的游蛇紧贴地面,直向殿上众人的石座游去。
闻人宇挥袖一挡,赤色光华便在他座前炸开;与此同时,十殿长老的石座都瞬间被烧成了炭红色,十位长老龇牙咧嘴地跳起来,缕缕白烟之中,弥漫起发臭的肉香。
江岚影始终盯着闻人宇:“看来你酒量不太好。他们都醒了,你还醉着。”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瞬间,闻人宇觉得这位小魔尊的目光,有了刀刃般的实感。
他硬着头皮起身:“小魔尊非要强人所难的话,本王也当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摇摇晃晃地从殿上走下来,实则每一步都踩出了一个阵眼。
这一切江岚影都看在眼里。
于是她挽着观音莲也迎上前,似乎是要与闻人宇友好会晤,实则并未在闻人宇面前停留一步,就绕开他,径直往殿上王座而去。
闻人宇:……
他拧过头,望见江岚影坐下,将腿搭在王座把手之上,垂眼摆弄着手里的观音莲花瓣。
而他布置的囚阵就在江岚影原本站立之地落下。
听着囚阵的响,江岚影才懒懒抬眼,指尖还一圈一圈捻着莲花瓣:
“闻人宇,你若自罚入阵,本座便饶了你这次。”
“他妈的,你以为本王是在忌惮你?!”
闻人宇再忍不住,抬手直指江岚影面门,“没了业火,你屁都不是!!!”
正叫喊着,他指向江岚影的指尖,便冒出一点星火。
然而他甩甩手,星火也就灭了。
“可惜本座有。”
江岚影瞥了闻人宇一眼,继续拨弄着手里莲花瓣,直将莲花瓣拨弄得微微颤抖。
“本座没什么耐心,只给你三个数的时间入阵:三、二……”
这时,一个长老扑跪到场中,向着江岚影便叩首:“属下愿替王上入阵,还望尊主宽恕王上。”
话音未落,人就冲入阵中,阵中十把冰雪寒枪将人直贯而过,那长老瞪着眼向着殿顶,血一滴一滴地落回阵中。
白将轻轻吸了口冷气。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梢,神情有些许讶异:“你这属下倒是忠心,因何如此?”
闻人宇沉着脸,两只隐在袍间的手都攥紧,并不作声。
江岚影摆弄观音莲的手指一顿:“你聋了?”
“尊主!”
另有一堂长老应声而跪,“王上会为属下们料理身后事,若我等处事英勇,则在身后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丰碑。这便算是在红尘记功一件,等到下去地府,能少受些摧折,如此对于我等杀孽深重之人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所以我等甘愿为王上抛头颅洒热血,全无顾忌。”
江岚影听了,若有所思。
闻人宇垂手立于殿中,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王对峙之间,所有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等你们随本座回了金犀城,本座依然会推行你们的旧制,会待你们好。”
大魔头的话并不足以叫人信服。
“这……”
九位长老在余光里悄悄看着彼此,最终一齐按下头,不作表态。
“闻人宇。”
江岚影坐直身子,绛衣臂弯里倚着那枝纤长雪白的观音莲,“你降是不降?”
这时,闻人宇的骨骼忽然发出些“咔咔”的诡异的响,他的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迅速窜长,青绿色的血管沿脖颈鼓胀向上。
他猛地抬头,两眼血红,脸颊也被血管铺满得好像戴了一张脸谱。
“不降。”
他说。
第44章 重生第四十四天
拜白将的想象力所赐, 雍州魔王闻人宇共九位长老在转瞬之间,全部化成了与殿齐高的洪水猛兽。
江岚影:……
她沉默地化出红缨鬼头刀,背着的那只手里, 还虚握着纤弱的观音莲。
此战的结果不言而喻。
业火烧遍了整座山谷,闻人宇死不瞑目的双眸里, 倒映着纸钱般飘零的飞灰,与江岚影猎猎如旌旗的绛衣――
她从天而降, 红缨鬼头刀上沾满了淌不尽的血,而另一只手上的观音莲却纤尘不染, 圣洁如神龛里的坐台。
她以天神般的姿态,降临在亲手造就的尸山血海之中。
“一个不留么?”
白将仰望着尸山顶瞧不清眉目的人,战战兢兢地确认道。
“一个不留。”
江岚影重复一遍, “他们忠于闻人宇,必定不会忠于本座。即使暂时归降,日后也是祸患。”
“是。”
白将领命出门, 前去屠城。
江岚影亦一步未停地走出殿外, 飞扬的绛衣后摆一如石板间蜿蜒不尽的血。
此时正值早春, 山巅白雪融化汇成的小溪清澈见底,依稀掺着些碎冰。
江岚影弯下腰, 将持刀的手没进溪水里洗。
手入水的一瞬,溪水就被染得血红;等到江岚影认真反复将手洗过几遭,从水中拿出时,指节也变得绛紫――
这水寒凉,她洗得也太久了。
四野无人, 观音莲便化出了人身。
江岚影没瞧他, 只盯着溪面上自己的倒影。
“我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吓到你了。”
她对小道士说。
听她说这句话时, 小道士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九堂长老脖颈断裂的脆响。
“没。”
可是他说,“他们该死。”
江岚影笑了一声,侧过头来:“那我岂不是更该死?”
她半是玩笑半是自嘲。
“你不是。”
小道士摇头,“他们拿杀人当作游戏,而你是不得不杀。”
不杀,她自己就会死。
不杀,就会有更多无辜百姓落入魔窟。
可是以杀止杀,又如何称得上清白……
江岚影没什么表情,只摆摆手,似乎不想再深究这一话题。
小道士利落转走话头:“当年你来雍州巡游,也是如此顺利吗?”
“顺利?”
江岚影觉得这词很有趣,笑眯眯地重复一遭,才站起身,拂了拂衣摆,“是啊,就是这么顺利。”
大魔头撒起谎来就爱笑,一眼瞧去特别明显。
小道士:……
他才不信。
他还没化形时,就知道地上有个雍州魔王闻人宇,为人残忍跋扈、奢靡无度,绝不是方才殿上那处处吃瘪的小白花样。
更何况,当年江岚影与他对上时才十七岁,单看白将对魔头们的恐怖印象,就知晓当年殿上的情形有多凶险……
“摇光。”
江岚影忽然唤了他本名,一举将小道士从无限遐思中拖回神来。
“摇光。”
江岚影一边向他靠近,一边又唤了他一声,“你真不像个神仙。”
她已经凑得极近了,灰黑色的眸子就像两轮触手可及的满月。
“你居然将杀人放火的事叫做‘顺利’……”
她伸出食指,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戳在小道士心口。
“帝君,你道心不纯。要受雷刑。”
小道士觉得他已经在受刑了:
江岚影的指尖仿若带电一般,被她点中的地方酥麻微痛,这样的酥麻微痛还在继续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让他全然无力抵抗,只好承受着江岚影凛冽的目光,任她看穿,任她肆意摆布。
如果这是刑讯逼供,摇光他什么秘密都把守不住。
“尊主――”
最终,还是白将“救”了小道士。
“――我们剿灭了城中所有的活口,还额外得到了一条讯息。”
白将见到江岚影时,她已神色如常,手上还拎着那朵观音莲。
而实际情况是――
江岚影死死拉着小道士的手,任他怎么羞赧挣扎都不松开。
“讲。”
江岚影神情正经,又掺杂着浓丽的戏谑。
“今晚是雍州分舵的‘游戏’夜,轮值的魔修已出发前往进出雍州的各个卡口,准备虐杀过路平民百姓。属下们计划前去追击,还请尊主示下。”
“本座同去。”
江岚影说着,垂眼瞧了下小道士。
小道士:……
他这分神被江岚影调.教得格外敏感,是被她看上一眼都要遍体通红的程度。
“是。”
白将高高兴兴地应下,引着江岚影往轿撵处去。
他一转身,江岚影就抬起两人相握的手,假意要放到唇边亲。
“帝君,多有冒犯。”
她压着嗓子,词句半真半假,就像在说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情话。
“谁让您是小莲花呢。”
小道士:……
当然,江岚影最终也没有向着他的手背亲下去。
居然,小道士心里还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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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日头留不住,山里天黑得更早。
随行的少年魔修们打起火把,江岚影如刀一般的细影投映在帷幔之上,小道士也有影子,只不过是一枝舒展的莲花。
江岚影故意盯着莲花影看,还用手指指点点:“你看,你这片花瓣生得最美。纤长若羽,形如上弦明月,根部是深鹅黄色的,沿着花瓣向上才慢慢、慢慢变白。”
小道士扣在膝头的手指攥紧,瞥一眼自己的影子,又迅速垂落目光。
“摸这些花瓣时,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江岚影弯着眉眼扫量小道士,“方才在殿上,你好像都发抖了……”
小道士:……
他板着脸又红着脸,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魔尊请自重。”
“自重?”
江岚影眨眼,“摇光,你化成这么个水灵样子,上赶着来给我解毒,反倒叫我自重?”
小道士没什么表情,腰背也坐得笔直,可是那映在帷幔上的莲花影难以抑制地合拢了花瓣,变成了一根含羞草。
江岚影笑起来:
她很喜欢逗弄摇光这个小分神,一来是看他青稚可爱,二来……
她打不过他的原身,只好争分夺秒地欺负他的分神。
“逗你的。”
江岚影抱着手向后倚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头看着只坐三分之一软垫的小道士。
“路途遥远,山野寂寞,我给帝君解闷呢……”
小道士悠悠转过眼:……
这怕是拿他解闷了吧?
江岚影看到小道士面上明晃晃的两字“无语”,笑得比轿撵外的火光还要明艳。
大魔头脸皮厚极:“作为报答,帝君,替我暖暖手吧?”
她说着,伸出在溪水中冻得紫红的手。
小道士没甚犹豫,就将两手包裹上去――
即使知道她身携业火,天生体热,他也还是会心疼。
“日后不要再这样拼命洗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