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江岚影与摇光四目相对,“我的陛下。”
摇光好像被刑雷给劈傻了,人怔怔地瞧着江岚影,也不说话。
“我此行,一是为祝贺新帝即位,二是为祝贺你血海深仇得平,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江岚影说了那么一大串话,摇光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不顾一切地将人揉进怀里。
两人相距地还有些远,江岚影僵了一瞬,终是配合地靠近。
“岚影,我杀了父君……杀了哥哥……”
摇光俯在她肩头,情绪崩溃。
大神仙们的道德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大魔头难以理解。
“他们根本不配为你的父君,不配为你的兄长。”
她任摇光扑抱着,一双眼倒映着长阶上的血河,“他们只是想要伤害你的人,只是想要杀你的人。他们对不起你,对不起天下苍生。欺辱过你的人全都被你手刃,你应该高兴。”
她听着摇光的哭嚎声,想了想,抬手抚上他的发顶,“摇光,我为你感到高兴。”
听到爱人那样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慢慢地,摇光从发泄般的嚎啕,转为有一声无一声的啜泣。
他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他们该死。”
他从江岚影的怀中撤出来,垂着眼,一把扯下缀有映日流云的广袖,遮住小臂上漆黑丑陋的刑伤。
“他们该死。”
此时的他已经瞧不出任何一丝大哭一场的痕迹了,唯有狭长上挑的眼尾还有些好看的玫红色,垂眼则有,抬目则无。
“陛下。”
江岚影亲手为摇光整平衣领,“天界是你的了。”
正说着,高天之上便降下一道金色的卷轴。
江岚影与摇光相扶着起身,只见卷轴展开,现出一行大字:
先天帝景曜殒命,着其子摇光受天命,为新帝。
这行天诏,四海可见可闻。
直到瞧见天诏,摇光才终于反应过来,看向江岚影:
自古“帝星更迭,诸神回避”,历任天帝无论是逼宫夺位、是奉命受禅,还是自然承继,皆是孤身一人走完紫微台前最后的路,其间拨筋、抽骨、脱胎的欢欣悲苦无人共享共担,有的只是孑然一身,只是高处不胜寒。
江岚影是亘古以来唯一一个抗旨不遵、不行回避的人。
摇光是亘古以来唯一一任不受孤苦、有人同行的天帝。
等到天诏重新化为卷轴、从半空缓缓落下时,摇光居然都没有任何反应。
江岚影奇怪地看向摇光,这才发现送到眼前的帝位,那家伙瞧不都不瞧一眼,一双眸子始终忠诚热烈地盯着她。
江岚影好笑地摇摇头,抬手替摇光接了天诏,一步迈至摇光对面,正了正神色:
“天帝,还不接旨?”
摇光如梦方醒般眨眼,瞥了下天诏,又瞥了下江岚影,一掀袍角双膝跪地,两手平端于前。
江岚影俯身,双手将天诏放于摇光掌中。
刹时,浓云乍破,万顷天光笼罩在二人身侧,亦照耀着紫微台遍地流金。
江岚影亲自为摇光加冕。
第48章 重生第四十八天
摇光从江岚影手中接过天诏, 便起身,将那金色卷轴置于高台尊座之中。
金光自尊座迸发而出,继而流淌而下, 所经之处血迹全无,重伤化为纸片原型的天兵也重获法力, 一个接一个地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紫微台也在变化:
高台一级一级地没入地下, 景曜时代华丽繁复的金银装饰尽数褪去,尊座改换到中央, 落在人人可及的平地――
这正是江岚影所见过的,朴素简拙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摇光转身:
“岚影, 我们……”
他说着,瞧不出一丝端倪的人就在江岚影面前力竭倒地。
.
摇光再醒来时,人已经褪去华服, 躺在自家府邸。
春夏站在他床边, 替他打着扇子。
“天帝陛下, 你醒啦?”
小仙娥将扇子拍在鼻尖。
摇光缓缓支起身,急不可耐地往屋内扫视一遭――
江岚影并不在这里。
他垂下眼, 手不自觉地隔着素衣,拢在那枚罪神印记上。
春夏还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天帝陛下此前在天牢里关了那么久,出来时还带着毒,如今毒劲刚消、身子尚未好,又搏命了一遭, 难免支持不住――”
“春夏。”
春夏贴着他絮叨了这么久, 都不及屋外轻轻远远的那么一声“春夏”。
这声唤如深夜烟花一般,在摇光识海里清晰地炸开。
摇光立刻抬眼。
就见江岚影从门外转进来, 单手托着一团业火,业火上烧着一只药壶。
“三个时辰了,该熬好了吧?”
她一手掩在鼻下,一边进门一边说。
摇光与她四目相对。
江岚影:……
她掌中业火“噗”地一声熄了,烧红的药壶就这么落到她手上,她抓着它,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又过了一回眨眼的功夫,她才“嘶”了一声,用另一只手将滚烫的药壶拎下来,随意扔到桌上。
春夏立刻放下小扇,将壶中药汤倒在早已准备好的瓷碗中。
江岚影摸了摸鼻尖:“那什么,药熬好了,本座先――”
她一个“撤”字还含在唇齿间,春夏就像阵风似地,刮出了门。
江岚影:……
她侧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转回去,看着床榻上的摇光。
“手没事么?”
摇光问。
“没事,三昧真火我都不怕,区区一个药壶……”
江岚影把烫红的巴掌藏起来,另一手抄起瓷碗,坐到摇光床边。
让病人自己喝药,显然是不道德的。更何况她与摇光,早已不是能抛下对方、全身而退的关系了。
于是大魔头动作僵硬地舀起一勺药,径直往摇光处怼。
摇光盯着那缕缕升白烟的药勺:……
她要弑君?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头凑过去,自行将药吹凉。
看他吹了一下,大魔头就想起来。
她又把勺收回去,悬在瓷碗上,学着摇光的样子,笨拙地吹。
摇光眼瞧着到嘴的瓷勺飞了,目光一路追着勺身移去,落在江岚影眉眼间。
他看到他的魔尊很认真地吹,只是力气用大了,就将勺内的汤药吹出去许多,滴答滴答地落回碗内。
他看着,无声地笑起来。
最后大魔头觉得吹得差不多了,就将勺重新递回去,摇光看着勺中仅剩浅浅一个底的药汤,毫不嫌怨地张开嘴,将软唇包裹上去。
这药这么苦,他却一丝不对的表情都没有,一双眼还盯着江岚影,黏得就像熬化后热乎乎的蜜糖。
随着他颈间喉结一滚,江岚影动手将勺抽回去。
勺身被含在那人的唇齿间,形成一种微妙的拉扯感;而那人眼神中的拉扯感,更比勺身还重。
江岚影觉得她快要被摇光扔进药壶里煮了吃了。
“烧你父兄画像的事,你开始准备了吗?”
她刻意避开摇光的视线,舀起第二勺汤药,吹了三两回,“到时候你不要假手他人,尽数交给我,我亲自烧。”
摇光听到的: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老婆亲自烧。
“嗯。”
摇光点头。
江岚影抬眼,正对上他清澈但愚蠢的眼神:……
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复述。”
江岚影将勺悬停在药碗上,迟迟不肯喂给摇光。
摇光看了江岚影一阵,垂下眼,盯向勺中琥珀般色深而透明的药汤。
忽然,他伸出手,五指嵌住江岚影持勺的手腕,向自己这方拉;与此同时,他低眉,如鸟儿一般饮尽勺中苦药。
他答不上来。
他自罚一勺。
江岚影:……
她看他自己喝药喝得挺好。
她挣开摇光的手,“铛”地一声把勺扔回碗内,顺手将药碗塞进摇光怀里,站起身,看都不看床上人一眼:
“帝君好生将养,本座先去把事儿办了。”
这是嫌他拖沓了?
摇光一口把药干了,一个响指的工夫,人就挡在半开的房门前。
江岚影的手还扶在门把上,她抬眼,看着摇光。
“父君和兄长的画像都在北斗七宫,你要去烧的话,我和你一起。”
摇光急急忙忙地说。
眼神里的慌乱是骗不了人的。
江岚影瞧着那双颜色清浅的眸子,没忍住笑出来――
他这是多怕她给他丢了?
“苦么?”
江岚影用拇指,蹭下摇光唇角残留的药汤。
“不……”
摇光眼睁睁看着江岚影将沾染药汤的拇指,含进她自己口中。
日光里,她的唇瓣饱满晶亮。
摇光一旦盯住就很难移开眼。
他按着江岚影的手腕,让她的拇指从唇齿间撤出来,接着俯身侧头,试图将自己的唇瓣替上去……
“帝君!”
似是有一盆冷水将摇光从头浇到脚,他陡然回神,直起身,望向声音来处。
登徒子强装正人君子。
江岚影勾着唇角瞧摇光,挑了一回眉,才转眼,看着出现在院落里的小仙娥。
春夏只瞧见江岚影单手攥着门把、背倚着门,而摇光已经站在门槛外,一副有急事的样子。
“你们要出门吗?春夏给你们召来了云。”
小仙娥说着,邀功般拍了拍身后的彩云。
摇光:……
谢谢啊。
“我们去趟北斗七宫。”
江岚影说着,坐上云头,“你就留在家里,给你们帝君煎下一顿的药。”
“好。”
春夏高高兴兴地应下来。
她觉得她家帝君脸色难看,一定是因为伤还没好。
.
一亲芳泽失败,摇光这一路上,都觉得嘴里不是个滋味。
到了北斗七宫,江岚影挨宫挨殿撤了画像下来,足足小山似地一大摞。
她将全部画像堆放在一起,掌起业火。
刹时,尖叫声刺穿耳骨,就像是响在她的肺腑里。
她看到熊熊火焰长成景曜、开阳、天玑他们的脸,那些脸被困在无形的樊网里,它们想要挣脱出来,就被樊网勒得忽大忽小、形容扭曲。
江岚影站在火海边,正对着痛苦地大张着、想要冲出来吞噬她的巨口,面无表情地将其按了回去。
青烟足足升了两个时辰。
江岚影一张画都没有留下,一丝魂魄都没有放过。
她亲自走到灰烬里,用靴尖一点一点地碾。
景曜和他的六子死透了。
一切都结束了。
江岚影长出一口气:“摇……”
这时,她身后忽然惊起“嘭”地一声巨响。
她立刻甩过目光:
那个方向是……
天璇宫。
是天璇的昭明灯暴涨而发出的声响。
经历过上一世的江岚影瞬间反应过来。
可是……
她低头,看向满地满靴的、细白的飞灰。
天璇已经魂飞魄散了,她亲手烧死了他。
还能有谁……
动了他的昭明灯?
“什么动静……”
一个红衣女子醉醺醺地从天玑宫里晃出来,一瞧见摇光,笼了层雾似的眸子陡然一亮。
“呦,小帝君?!”
她站住了,站得还挺稳挺直。
月老。
江岚影单听嗓音就能辨认出。
摇光匆匆向月老点了回头,抬靴就要往天璇宫去。
江岚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没事,是个圈套。”
“圈套”二字一出,那两个大神仙都瞪起眼睛瞧着她。
江岚影:……
“就是个被人动了手脚的灯笼,灯笼里有幻阵,阵中场景是‘禧’被盗窃以及五百年前人间大劫的当日。”
她说起废话来,语气很不好;但摇光听完她的话,更想去看看了。
“哎呦,这不是小帝君苦苦寻了几百年的真相吗?”
月老边说边走过来,袖中红线又一人一根地向江岚影和摇光窜去,月老眼疾手快地抓住红线塞回袖里,目光紧扫着江岚影:
“我说魔尊,你就让他去看看吧。”
她说着,还冲江岚影眨了下眼。
江岚影被她眨得眉心一跳。
紧攥的手兀地松开:
“快去快回。”
摇光迅速扫了江岚影一眼,拔足向天璇宫奔去。
.
“你也重生了。”
江岚影目送摇光,直至他的身形没入月影,才甩过头,将小刀一样的目光扎向月老。
月老只觉眉心一凉,忍不住抬手掩了掩眉眼。
“是。”
“你重生了几次?”
“几次?”
月老放下手,受惊的眸子里映着江岚影冷而美艳的脸,“就一次。”
一次还不够吗?
“本座重生了两次。”
江岚影平铺直叙,“第一次是因摇光生剖半心逆转轮回,第二次……也就是你与本座共同重生的这一次,本座还不知缘由。”
她明明是发问请教的一方,话里话外却充满了逼供般的压迫感。
月老无奈地摇了摇头:
招。
她都招了还不行么?
“魔尊,月色正好,我们不妨边走边聊。”
江岚影没应声,但也依了月老。
两人踏夜在如梦似幻的宫殿间穿行。
“魔尊,上一世,你纵身跳下万骨销时,心中可念着什么人、什么事?可曾发过什么愿么?”
听到问声,江岚影眯起眼。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她的躯壳在怨海里如泡沫般消逝时,她只想见摇光。
她想再见摇光一面。
她错怪了摇光一辈子,他们不能在误会中草草结束,至少要有一次重逢时,他们不是剑拔弩张的宿敌。
如果能够再见到摇光,与他当面将恩怨诉尽,她情愿没有来生、不入轮回。
她当初就是这样发愿的,于是如今,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