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一甩马鞭,进门就喊。
亮而重的鞭响惊起满山玄鸟,在呼啦啦的振翅声里,果然有一串脚步连滚带爬地由远及近――
但出来的并不是摇光,而是一个圆脸肉乎乎的小仙娥。
“江宫主――”
小仙娥好像见着亲人似的,向着江岚影就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
江岚影攥着马鞭,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就接住了跳起来的小仙娥。
她:……
春夏将鼻涕眼泪都蹭在江岚影身上:“上一世你死后没多久,我也哭死了过去――”
听到这里,江岚影一把抓住小人儿后颈,将人拎起来:“?”你还有前两世的记忆
春夏四肢自然下垂:“对啊。”
她吸了吸鼻子:“不过摇光帝君已经失忆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岚影:……
她现在听见那个名字就不行。
她轻轻将小仙娥放回地面,抬眼,又是一副顶门杀人的罗刹相。
春夏连忙提起裙子去追人。
“江宫主!”
她像只海星一样张开四肢,拦在江岚影身前。
“帝君说他不在这里!!!”
江岚影:?
她用马鞭在手掌心里敲:“哦。”
她说着,绕开春夏,走得大步流星。
她循着观音莲的清香味,就找到了摇光的栖身之所。
那是一座简陋的原木宫殿,木材不是什么好木材,连朱漆都没有涂上一点――
它或许是摇光宫的正房,但换作旁的神仙府里,恐怕连纸糊的仙侍都不愿意住。
春夏就是在这时追上了江岚影。
“江宫主。”
她从背后环抱住江岚影的腰身,“你不能见摇光帝君。”
江岚影被她抱住,就停步,双眼依然望着那间木房:“为什么?”
不过一墙之隔,她想见的人,为什么不能见?
“因为……”
直到这时,春夏终于暴露出了一丝焦急和慌乱,“因为帝君正在闭关。”
“那就让他出关。”
江岚影掰开春夏的手。
“江宫主!”
春夏喊着,一滴泪忽然毫无预兆地砸下。
“帝君他身负邪毒,不宜见人!”
彼时江岚影已踩在门前的阶石上,闻言,缓缓转身:
“什么邪毒?”
春夏攥着裙角,哭成了泪人:“江宫主,春夏并不想质问你。但你以为,你身中的邪毒真的有解药么?你以为,你上一世与这一世的毒,不靠帝君分神作药引,是如何解的?”
江岚影眼角痛得像被针扎,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春夏。
“是帝君将你的余毒渡到了他的身上!”
春夏弓身大喊,“帝君自轻自贱,遣出分神供你驱策、为你解毒,却也要问一问你是否情愿。但凡你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愿,他不会强迫你,他只会自食苦果,他甘愿为你承受一切!!!”
江岚影垂着眼,又细又硬的马鞭深深地嵌入她的掌心里。
春夏发泄完,恍然反应过来。
冷透的泪水还在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这些……帝君从来不叫我同你说的。”
“我知道了。”
江岚影松开手,马鞭“铛”地一声落在石面上。
她转过身,仰望衰草编织的屋棚。
正当春夏以为她要打道回府之时,她忽然翻掌结印,炽烈的业火瞬间在木屋外翻涌成海。
摇光亲手布在屋外的结界“铮”地张开。
叫人心里难过的是,那一界战神、仙宫帝君的结界,竟然羸弱得就像缟素。
那么不堪一击。
莲香落了满地,春夏眼睁睁瞧着大魔头闯了进去。
.
这间屋子不大,四四方方的,所有透光的地方都被术法封紧。
江岚影托出几点业火,业火分散在各个角落,如星子一般,照亮这间陋室。
她看到端坐在床榻上的摇光。
再没有谁比她更了解邪毒发作时的痛苦了,但摇光的形容与她想象得不同――
他合着眼,面色比往常更加清白,清白得几近透明,以致那张充满神性的面容越发肖似神龛里的玉石造像。
如果不是提前知情,谁也瞧不出这样圣洁的神君,此时正被情.欲蚀骨焚身。
金色的光华如萤火一般,一缕一缕地环绕他身,帮助他缓解些许燥热。
江岚影瞧见他的第一眼,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白来了。
他看上去并不需要她的拯救。
可是她嗅着满屋的莲香,又是不自觉地靠近。
她背着手,在他面前俯身。
她看他长而明晰的眼睫。
天界美人如云,他次次毒发,却是靠这样苦挨么?
真蠢。
她轻笑,吐息就扑在他的脸上。
他又不是和尚。
或许是江岚影靠得太近了,或许是受了她吐息的惊扰,又或许是邪毒发作到了一个巅峰――
“玉石神像”平滑的眉心微微皱起。
他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痛苦。
江岚影敛了笑意,严肃地看着他。
严肃地审视着他的痛苦。
她看他紧皱的眉心,看他颤抖的眼睫,看他明显艰难急促的吐息,最后,看到他从来没有色彩,却形状好看的唇。
她看了一阵,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含住了他的唇珠。
她想看这双唇红起来的样子。
.
一次毒发一次情潮,这一世,摇光从江岚影这里渡来了七次,忍耐了七次,积攒了七次。
以至于江岚影进屋多时,春夏都没瞧见有人出来,简直要担心她是不是死在了里面。
江岚影确实死在摇光床榻上很多次,但又活过来。
摇光仙体尊身,没有大魔头抗造,清醒得没有大魔头早。
大魔头趁机收拾现场,打算来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正待迈步离开之时,就听身后传来沉而喑哑的一声:“魔尊。”
毫不夸张地,江岚影整条脊骨都被这两个字敲得酥麻。
摇光他多精啊,拿眼一扫就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此行何为、要赴何路,所以江岚影也不打算骗他。
她很自然地转身――
如果不扶腰就更自然了。
然后忘了词。
她看着摇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才她一心解毒,其实都没怎么好生看看摇光,如今看了才发现:
他迷蒙的眼神好似杨柳岸上的薄雾,其中的目光滚烫炽烈,与那张不容亵渎的面孔格格不入;而他的唇真的变成了鲜红色,边边角角满是她的齿痕。
坦白说,摇光眉眼间写满了意犹未尽,然而他只是清醒克制地说:“魔尊大恩,穷尽此生无以为报。”
那副“贱妾逢良人”的模样,换作往常,江岚影高低也要撩拨两句。
可此情此景,她不敢。
摇光的眼神太有实感,好像要将她活吃了,她生怕说多了话,又被按在那猛干一顿。
“帝君言重。三世以来,帝君曾无数次协助本座解毒,本座帮帝君一次,又何妨?”
她故意一口一个“帝君”,一口一个“本座”,说着,还眯起眼,紧瞧着摇光的表情。
“更何况,此世本座与帝君结为盟友,盟友有难,本座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摇光:……
盟友。
好疏离的一声“盟友”。
他垂头听着,指尖反复摩挲着软褥,似乎只有这三尺卧榻上还残留着一丝温存,还能佐证他方才种种皆是真。
“那本君……在此谢过盟友了。”
他没能瞧见江岚影弯起的眉眼。
她逗他的。
竟还当真了。
可爱。
她明知摇光难过,却有意不哄他,只是说:“行。”
直接把摇光行麻了。
“帝君?”
春夏在外边看到摇光的结界撤了,就向屋内喊,“你的毒解了么?我可以进去么?”
明明被问的是摇光,可是他却不回话,只是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
“进。”
呗。
她应完春夏才想起不妥,一把捂了摇光的嘴,而后行云流水般背手转身,正好对上进门的春夏。
此间春色,小孩子可不能瞧。
春夏一脸茫然:“帝君他……”
他怎么了?
与此同时,摇光被遮着嘴,也用同样的神情仰视着江岚影。
“没怎么。”
江岚影撤了手,却又挪了两步,佯装不经意地用身子挡住摇光。
“毒劲刚消,怕风,怕人。”
隐隐约约地,她听到摇光在她身后笑。
难为春夏深信不疑:“啊好的。”
她退出去,用门扉半遮着自己:“帝君毒解了便好。江宫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便启程回金犀城么?”
“不。”
轻飘飘的一个字,点得摇光眉心一跳。
江岚影大抵能猜出摇光的神情,猜到了,又忍不住想笑:
“本座要在天界多待几日。”
这计划原是早先就想好的,被她这样含着笑意说出来,又像是特意为摇光停留。
摇光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好。
春夏显然很高兴:“那江宫主就住――”
“启明宫。”
江岚影和摇光异口同声。
江岚影有些意外地瞧向摇光,挑起一边眉梢。
“啊。”
春夏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还以为江岚影要留宿摇光宫。
但既然两人空前地一致――
“好。”
春夏用力点头,“不过现下的启明宫尚未修葺,怕是与江宫主的印象相去甚远……”
“没关系。”
江岚影紧瞧着摇光。
“好,我这便去收拾一番。”
尾音随春夏跑远。
屋内,江岚影直截了当:“我还以为,你要留我在摇光宫。”
摇光:……
“启明宫曾为卯日星君的官邸,光明灿烂,比本君这里更适合魔尊。”
江岚影一直把好好的帝君逼得面红耳赤、口不择言,才餍足地转开眼:“难为帝君费心,告辞。”
摇光眼瞧着朝霞一般的绛衣拂过面前:
“留步。”
可江岚影一回眸,他又垂下眼:“本君……送送魔尊。”
他站起来,身量比江岚影高上许多。
江岚影抬眼瞧他,好像瞧见了某种孔武却乖顺的大型犬。
她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摩挲过他受难的唇:
“罢了,你这漂亮样子,只许给我见。”
第47章 重生第四十七天
江岚影撩完就跑, 根本不敢回头――
大魔头也只有一个腰,她得轻点浪。
就在她与摇光絮语的功夫里,春夏已经跑远了。
江岚影只好自行隐去身形, 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景曜的领地里穿行。
她驾着云, 一路都走得好好的,岂料路过北斗七宫之时, 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拽下来, 束缚在一张法力凝成的巨大蛛网里。
江岚影:……
她挣动了一下,整张网都随她的动作而在高空飘忽。
与此同时,她听到两个陌生的男声:
“抓错了, 不是摇光。”
“怎么可能,这方圆十里都充满了令人厌恶的秋莲味儿,别说我的网了, 连我都闻见了。”
江岚影:……
他妈的。
正骂着, 网后就转出两个形容肖似的神君。
江岚影如毒蛇般紧盯着二人。
她发现她见过他们。
就在上一世, 水月洞天所展示的紫薇台审判中。
那高高在上、面目可憎的天玑和天璇。
天玑天璇瞧见江岚影,显然也吓了一跳。
“大魔头?!”
天玑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怎么会在这?”
江岚影隔着散落的额发抬眼,还笑了一声。
天璇照着胞弟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小子立功了。还不快去禀报父君?”
“嘶。”
天玑捂着后脑,同兄长对视一眼。
不过这一眼的功夫,再往网中看时,那落陷的大魔头就不见了。
天玑忽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兄、兄长……”
他没转头, 只用手往后边一指:“后边……好像有人。”
兄弟俩一齐僵僵回头, 正从余光里瞥见江岚影阴恻恻的下半张脸。
“正是本座。”
她说着,一手按住一个后颈, 一把将摇光的两位好哥哥按进了他们亲手编织的梦网中。
.
“江宫主,你回来啦?”
春夏正擦着卧房的匾额,一回头,就见江岚影顺着游廊走过来。
“回来了。”
江岚影心情很好的样子,顺手将手里拎着的炫彩蝈蝈笼,挂在了廊下的风铃上。
春夏瞧了,收了浮空术,落回地面:“这是什么?”
小仙娥仰着脖子踮着脚,好奇地打量着风铃下的小笼。
江岚影抱手倚在门边:“你仔细瞧瞧?”
春夏睁大眼睛,贴着笼身去看,依稀瞧见笼内四处乱撞、连滚带爬的两道人影。
“啊。”
她吓得破了音,连忙退后两步,抬手指着炫彩蝈蝈笼,不可思议地看向江岚影,“天玑殿下和天璇殿下?!”
大魔头到天界的第一天,就把两位尊贵的殿下当蝈蝈养?
嘘。
江岚影抬起食指,碰在唇上:“小声点,当心把景曜给招来了。”
小仙娥立刻两手捂住嘴,心有余悸。
这时,却听大魔头缓缓道:“若是景曜来了,又得费本座一个蝈蝈笼。”
春夏:……
她心有余悸个鬼。
江岚影显然不想再讨论什么蝈蝈笼的事,她用靴尖踢了踢门板,对春夏说:“进来,本座有些话要问你。”
“好。”
春夏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挂在廊下的蝈蝈笼,才跟着江岚影进了门。
“此次本座也不是故意找摇光兄长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