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硬邦邦的两个字把月老砸得脚底一蹭地面,险些卡倒。
她:……
江岚影心里的“摇光”二字响得她都快听见了,她怎么敢说“没有”?
不过月老也没吭气,只将手伸到袖中“哗啦啦”地翻了一阵,最后翻了本即将散架的烂书出来,拎在手里给江岚影看:
“这是我从上一任月老那里继承来的桃花宝典,宝典中记载了很多古老的秘术,其中就有这么一条……”
她抓着那些充满各种痕迹的书页,很快抓出一张塞到江岚影手中,同时张开手在纸面上一晃,那些看不懂的梵文便幻化成人人可读的白话:
六道初立,后土之神垂怜久久徘徊不去的爱侣,特此订立契约――若爱侣一方自愿放弃轮回,便可得一世阴阳斗转、姻缘再续,尽消平生遗憾。
只是契约尽后,再无来生。又则……
“又则”后是一片火烧的痕迹,并没有下文。
江岚影攥着纸:……
“什么爱侣。”
她嗤了一声,“本座前世确有发愿不入轮回,但那不过是不想入畜生道罢了。毕竟本座一生恶贯满盈,来世必变成个蚊子苍蝇什么的,叫人打杀。如此倒不如不活。”
月老:嗯嗯嗯!
她从来没见过江岚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她慌什么?
江岚影并非是瞧不见月老的脸色,她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尖,甩给月老一句:“那你是?”
你是为了谁重生?
“我?”
月老断然没想到江岚影会有此问,略怔了一下,转过头,“我……”
她不自觉地加快步速,没一阵就把江岚影落在三步远外。
江岚影饶有兴味地,看着慌神的月老。
“是这样――”
月老忽然停步转身,硕大的满月映在她身后,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圈细小的银光;而她的神情隐匿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她借着月色,自掌中召出一团红线,红线的一端系在月老的食指上,另一端笼在莫名的云雾里。
“这是我自己的红线。”
月老说,“在我成为月老的那一天,我就发现我的红线异于常人。我始终找不到这条红线的另一端系于何处、系于何人,直到前世坠入万骨销的那一瞬,我的红线忽然有了感应。”
她将红线攥紧在手心里:“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见一见那个人。”
“为了这么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就放弃轮回,值得么?”
“值得。”
月老似乎笑了一下,“这辈子都没活明白,还上赶着去过下辈子吗?”
江岚影挑眉,觉得她说得有趣。
“挺好。没有下辈子也不妨事。”
她想了想,说,“我们可以改命,这一世,我们都不会葬身于万骨销。我们会与天同寿。”
她把月老说得精神振奋,自己心里却难过起来――
至少到如今,她一次都没有改命成功过。
小道士突发的恶疾,废墟的爆炸,天璇昭明灯的异变……
无论她多么努力,所有的事还是一一应验。
她最终,还是会和前两世一样,殒命于天界么?
可是她再也没有来生了。
“月老,拜托你一件事。”
这还是大魔头生平第一次说软话,第一次求人。
“不要把重生的真相告诉摇光,好吗?”
月老从未在魔尊眼中看到那么多的柔软。
“好。”
她应下了。
过境的风送来层层宫殿外的、俞发明晰的脚步声。
江岚影收拾好神色,转身,正望见摇光向她大步走来。
“岚影,你们怎么走到――”
“摇光。”
没等他说完,江岚影就打断了他,“画像烧完了,‘禧’保住了,我也又见了你一面。城里还有事,我……”
她冷冽的嗓音颤了一遭,卡在当场。
摇光难得有活气的眸色一僵:“你要走了?”
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嗯。”
江岚影别过脸,一次都没有回头,“不送。”
她跨上鬼骥,消失在长夜里。
.
江岚影驾着鬼骥,原已望见了金犀城内通明的灯火,却又猛地一勒缰绳,当空掉转,一兜就兜回了摇光宫的屋顶上。
这时分,摇光已经折返府中,正坐在寒凉的石桌旁,自斟自饮一玉壶的酒。
江岚影曾在书上读到过,人彻夜独酌,就是在难过。
大魔头其实不太懂什么叫离愁别绪。
那种情感太细腻了,她难以察觉。
大魔头能懂什么感情呢?
她是觉得摇光可爱,才想啄一啄他白玫瑰一样的唇瓣;她是发觉摇光沉默,才会编造一些宽慰他的话;她是看到摇光笑了,才会跟着他一起勾起唇角……
大魔头是不懂感情的。
她生性凉薄,并没有“爱”这种感觉,她的最高情感,是“效仿”。
悲他所悲,喜他所喜。
就像如今,她坐在瓦檐上,看到摇光难过,她也难过。
.
“江宫主!”
听到这声唤,江岚影支着脑袋的手一晃,头向下一点,人就醒了过来。
她用指头遮了遮灼人的日光,眯起眼,看着身边叉腰站着的小仙娥。
春夏背对着太阳,居高临下地,显得脸色有些黑:
“我昨夜听天帝陛下说,你回金犀城去了,怎么是在摇光宫屋顶上睡大觉?”
江岚影:……
对哦。
她看着看着摇光,怎么就睡过去了?
不是。
江岚影摸了摸鼻尖:“本座……”
“本座”了半天也没“本座”出下文。
这时,“黑脸”的春夏忽然弯下腰,抱住了她的手臂:“太好了,江宫主,还好你还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去求助谁……”
江岚影被她这一惊一乍的,骇得两眼一黑。
“什么事?”
她无奈道。
“今天一大早,天帝陛下就出门去了南塘。这都两个时辰了,还不见人影,紫薇台那边着急降旨,也找不到人。”
春夏咬咬嘴唇,小心翼翼地,“江宫主,你说,他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话音未落,江岚影的眸中就变了颜色。
春夏正对上她的目光,登时背脊一片寒凉,轻叫一声就松开抱江岚影的手,跳着脚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江岚影的眼神,好像要活吃了她。
春夏合着眼缓了缓神,再睁眼时,那么大一个吃人魔头就不见了。
料想是往南塘赶去。
.
江岚影刚出了仙宫的地界,就能望见极南的天空上,悬着密密匝匝的、池水凝作的四爪蟒。
怨煞独有的腥臭味隔着十万八千里就能闻到。
果然,“禧”终究还是滑向了不可控的一端。
江岚影想不通。
她明明已经将景曜等人赶尽杀绝……
难道,她还漏下了什么?
正忖着,就有一头四爪蟒向她扑杀而来。
她侧头躲过,反手掷出一点业火,四爪蟒被精准击中,化作一团浑水,“哗啦”一声泼洒在她的云尾。
术法的气息引来更多的四爪蟒,江岚影垂眼瞧了下彩云,她脚下的云丝兀地燃烧起来。
烧着的云丝凝成一只羽翼舒展的火凤,火凤尖啸一声,便载着江岚影向池面扎去。
这一路上,急掠的山影化作宣纸上模糊的一抹淡墨,火凤过处,凛风焦灼,江岚影甚至都不用出手,那数不尽的四爪蟒就接连破碎,成为泼洒向池面的、一场凶恶的雨。
江岚影直接闯进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里,泛黄旧纸般的金光透过四爪蟒半透明的身体,叫人看得格外分明。
火凤奇长的尾羽一扫,包围圈内所有的四爪蟒全都掉了脑袋,持剑苦战已久的人抬头一望,眼中的惊喜之色亮得好像夜幕中的启明星――
她没有走。
她没有回金犀城。
摇光随着绛衣身影垂落目光。
江岚影站稳靴跟,二话不说就拽过摇光的小臂,一把抹起他的衣袖。
衣袖下,那枚沾不得怨煞的罪神印记已然溃烂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岚……唔。”
摇光还没唤完,胸口就挨了一记重拳。
他捂着胸口连退两步,喘息着抬眼,这才发现自己被江岚影一拳揍出了包围圈。
生生不息的四爪蟒迅速像茧一样,把江岚影包裹其中。
摇光甩甩长剑上的血水,再度并指成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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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所有的怪物都被杀尽,江岚影才发觉自己的背后,始终靠着另一个人。
那个不知轻重、游戏性命的蠢货。
江岚影一把推上摇光的肩胛骨,将人推得转过身来,而后死死扯住他的衣领,空着的手扬起,就要向他的面门捣去。
她真想问问他,他知不知道她放弃之后的千世万世才换来了这一辈子。
他能不能不要作死,能不能活得久一点,能不能……
能不能让她多看他几眼。
摇光的脸已经没有什么血色了,他疲惫又慌张地看着江岚影,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揍他,但他没有躲。
他等待着那一拳重重落下。
“江宫主――”
一朵彩云载着两个神仙掠过南塘。
江岚影咬了回牙,愤愤地锤了空气,放过了摇光。
她转身,正瞧见月老和司命从云端走下。
月老窥了眼江岚影的脸色,一只脚踏上南塘的湿泥,又想收回去。
“吵架啦?”
“没有。”
江岚影从齿缝里挤出这句。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月老应着头皮在那“那就好”。
这种时候,眼盲的司命就显得自在许多:“我们来迟了。”
“不迟,正好。”
江岚影用下巴点点南塘的水,“来看看这地方哪来这么大的煞气。”
借着摇光和司命检查池水的空当,月老走到江岚影身边:“上一世,是天璇在此兴风作浪,才导致‘禧’加速堕落。可昨晚,你不是已经亲手碾碎了他吗?”
“不知。”
江岚影垂眼,发狠按着食指指节上,被怨煞侵蚀出的脓伤,直按得脓水与鲜血止不住地淌。
“‘萧’与‘禧’同气连枝,兴许是‘萧’出了什么麻烦。”
她忽然抬眼:“本座回金犀城一趟。”
大魔头说走就走,等摇光听到鬼骥的振翅声,转头去望时,那绛衣的影已成了天幕之中,几乎窥不见的一枚小小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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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与金犀城往返需要半个时辰,再加上江岚影查看“萧”的时间,就算她一炷香,远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也该回来了。
可如今一个时辰都过了,摇光还是没有等来江岚影的身影。
就在他按捺不住,要杀去金犀城找人时,鬼骥漆黑如蝙蝠般的魅影,终于出现在南塘上空。
江岚影从鬼骥背上跳下来:“不关‘萧’的事,‘萧’一切都好。”
摇光好不容易抓到江岚影的把柄,狠狠皱眉:“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岚影根本不在乎他的小表情:“路上被老熊绊住了,那废物哭闹着不让我走。我好劝歹劝,给了他一张定踪符,让他随时能够找到我,这才把人哄回去。”
摇光:……
哦。
他嘴笨,只说了这一句,就没了下文。
月老落下最后一枚阵石,抬眸瞧见江岚影:“我等这边,暂时也没能找到症结所在。不过这次‘禧’堕落的程度不深,堕落的速度很慢,我等已布了法阵加以控制,日后可徐徐图之。”
“嗯。”
江岚影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再抬眼,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司命呢?”
“他府中有事,就先回去了。”
摇光走过来,小心瞧着江岚影,“我方才也接到了紫薇台急召,那我先……?”
江岚影古怪地看着人高马大的天帝陛下:
他干嘛这么委屈,还这么怕她?
“去啊。”
事关苍生的大事,几时轮得到她一介魔头准许。
摇光一脸“遵命”地滚了,月老远远望着江岚影:
“我府里新制了桃花小点,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
月老祠里总是挂着纵横交错的丝线,连窗棂里都映满了颇具灵气的正红色。
江岚影没什么心情吃茶点,她一进门就说:“我们似乎漏下了一个地方。”
月老正俯身摆着点心,闻声抬眼:“何处?”
“雍州。”
江岚影对上她的目光。
雍州是“禧”的发源地,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排查过的,与“禧”有关的地方。
“雍州……”
月老稍歪过头,思索一阵,“有些道理。不过雍州这几百年历经沧海桑田,变化很大。我也很久都没有去过雍州了,如今再去,恐怕很难找到‘禧’的原址。不如等小帝君和司命回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再作打算。”
“嗯。”
月老说得在理,江岚影勉强应下了。
“坐。”
月老打了个“请”手势。
江岚影背对着房门,就近坐下。
月老坐在她对面,沏了杯香茶推过去,瞄了眼人:“你昨晚不是回了金犀城吗?怎么又跑到天界来了?”
江岚影抬眼,现扯的谎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月老叩了下桌面:“不对,看你今日的反应,你应当是根本就没回过金犀城。”
她品着茶香,若有所思:“若是刚打金犀城出来,你也不必再回去确认‘萧’的情况了。”
江岚影:……
得。
谎话全白扯。
她破罐破摔地看着月老,满脸写着“是又怎么样”。
有本事把她杀了。
“你这点子破绽,小帝君也心知肚明。”
月老没忍住笑,“你知道吗,发现你不舍得走,他真的很高兴。”
江岚影眉心一跳。
“我从没见过那孩子这么高兴过。”
月老摇晃着杯中水,“他自小苦哈哈的,见着你才笑。”
“我?”
江岚影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