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点点滴滴顺着叶子落下, 滴在苏渝嫣长而卷的睫毛,她手指动了动, 蹙了蹙眉, 想睁眼又无法睁开, 浑身疼的动一下都困难。
顿了许久,她再次尝试睁开眼, 眼前昏暗, 一片漆黑, 景物晃动, 她看不真切,强撑着想起身,却不知扯动哪里,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再度趴下去。
她眉头舒展,惨白的小脸缓缓扯出笑来,声音虚弱无力:“还好没死。”
活着就好啊。
天越来越黑,山林也越来越静,恐惧就蔓延在周围,可苏渝嫣没有时间怕,她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不知被河水冲到多远,若黑衣杀手顺着河边寻她,早晚都要找到的。
苏渝嫣死死咬着牙,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身体疲惫不堪,也是这时她才知晓,脚踝被扭到,所以才那么疼,可她还是只能忍着朝前路去,得寻到一个算安全的地方才能停下。
只要一路留下标记,她相信初夏是会找到她的。
苏渝嫣一瘸一拐走进深山里,也不知走了多久,她面色越来越白,脚踝处传来的疼痛疼令她已经冒了层层冷汗,四处看了看,走了那么长的路,也不见有什么声音传来,应当暂时是安全的。
她找了个隐蔽的山洞坐下,周围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凭着感觉轻揉脚踝,现在不急赶路,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刚才不觉的恐惧已经慢慢涌上心头,她喉咙发紧,紧紧靠着墙壁,想像有人在她身后护着她一样,鸟儿叫声突响起,刺耳又难听,她心头颤颤,害怕的又往后靠了靠。
月光照不到她,只有一层又一层的黑暗笼罩她。
又饿又困,可她不敢睡。
她并非第一次落魄成这样,只是第一次是她一个人面对罢了。
那一年的逃亡,她在落魄身边也有沈五沈六,漆黑的山洞他们睡过,两个暗卫一直打起精神守着她,不让她饿让她渴,那段时间,是她哭的最多的时候,她想父王,想家,想回南都城。
可她也深切知道,回不去了。
她再也不是南都的小郡主了,而是谋反罪臣之女,一个逃犯罢了。
她也恨啊,所以她拼了命的要活下来。
还记得她突然昏迷,当时他们已经几日未进水,是沈五沈六割开自己手臂,将鲜血灌进她口中,整整两日,是他们的血让她活了下来,醒来时看着二人惨无人色的面庞和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她又惊又痛又怕。
如果沈五沈六出了什么事,南都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还好老天怜悯,让他们都活了下来,都在京中站稳,只待时机报仇。
苏渝嫣将泪水憋回去,她低低笑出声。
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人总得学会成长,此次就靠她一个人吧。
怕黑怕鬼不如怕人。
人心啊,比什么都可怕,可怕到你多信任他一点都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
苏渝嫣伸出手指,在地上胡乱画着打发时间,只等明天一早在赶路或是寻些吃的,只是一夜,挺挺也就过来了。
外头似乎有声响,她动作一顿,静静去听。
是脚步声!
听着那轻轻浅浅的脚步声,她心口猛然一紧,忙坐起身,在地上胡乱摸索,最终抓了一个石头,防备的看着外面,大气都不敢出。
她不敢侥幸,觉得夜黑,别人不知道她在这,若是拿了火把的或是武功高强的呢。
有亮光正在朝这边靠近,她可以看见外头的枯叶山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下也跟着越来越紧,脑子转动,不停在想对策。
苏渝嫣贴墙壁贴的很紧,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外面晃动的红光,脚步声突然顿住,她死死抿唇,紧张的一动不敢动,红色的光被人高高举起,她微微能看清,是从一个白玉剑穗里发出来的光。
她瞳孔睁大,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心中已经大概猜出来人却不敢认。
剑穗发出来的红光缓缓照在楚衍那张清疲惫担惊的面庞,他眼眸充满红血丝,在红光的衬托下,更是显得深红,如血一般。
苏渝嫣眼眸涌上热气,克制着才没有让泪水落下,紧张恐惧之感全然消失,手中石头也应声落下。
楚衍抬眸,也发现了里面的人,小小的一个,缩在角落里,一双眸子紧张防备又渐渐放松,弱小的像一只小兔,只想让人将她好好保护。
是苏渝嫣啊。
他寻了这样久,终于找到了。
天知道他在来的路上看见一群接一群的黑衣杀手时,有多怕,他太怕再次失去她了,重逢后,知道她恨他,他从未敢逼着她做任何事,许她王妃之位也是想给她一个承诺,想告诉她,告诉所有人,此生他只会有一个妻子。
她不愿意嫁,他不逼她,就好好等着。
等到她报完仇,等到真相大白,等到她愿意接纳他,哪怕一点。
楚衍喉结滚动,缓缓走进去,越近越能看清苏渝嫣,看着她原本白净的脸有了脏污血痕,头发也乱糟糟的,裙摆破烂,狼狈又脆弱不堪,简直就是一个小可怜,越看,他鼻翼越酸。
心头也是下了一个决定。
他不等了,让她永远恨他吧。
这次出去,他要将人牢牢锁在身边。
苏渝嫣想要的不过是覆皇朝,杀楚氏族人,一直未动手只是不想给苏尧再抹黑,也不想让人说他们南都军,南都郡主,南都瑞王都是乱臣贼子,这些他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那这个乱臣贼子他来做好了。
杀父弑兄篡位,史上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例子,不过是会被骂一世而已。
他不在意。
他只在意苏渝嫣。
“对不起,我来晚了。”楚衍蹲下身替她拍去一身的灰尘。
“你放心吧。”楚衍声音低柔:“他们都安全。”
“所有人都安全。”
他早早就安排了人,他会保南都军平安的。
苏渝嫣听懂了楚衍话里的意思,她心中安了安,抬眸看向楚衍,心中百感交集,这人从他们重逢开始,尽管她从未承认过,他也一口咬定她就是苏渝嫣,做的事更是疯又令人不解。
何止群臣对他不解,她亦是不解的。
先是跪求见她后被她插了一刀也不见对她有任何的恨意,还一直同她道歉解释,她一字未信,他便一遍一遍的说,甚至当着群臣的面说要许她王妃之位,还是以受那种屈辱才得以许下。
又是现在。
看他一路风尘,面露疲惫,眸子里藏也藏不住的心疼。
若要说通,确实只能用喜欢二字,可只单单是喜欢却又还不够,那应当是很深很深的爱。
他很爱她。
瞧着他望着自己时那抹深沉炙热的光,苏渝嫣知道,之前那种隐忍却又克制的爱意已经转变为波涛汹涌,势在必得,不在藏着掖着。
怕他做出什么过分举动,苏渝嫣忙回避他的目光,明知故问:“王爷怎会在此。”
楚衍愣了一瞬,又反应过来,拿着胡乱抓的干树枝尝试生火,因为找到她,整个人变得轻松,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挑逗意思:“跳下来寻死的。”
“?”
“没想到有条河,没死成,又遇见了你,看你狼狈成这样,便想着做点好事,积点德。”
苏渝嫣噎住,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些。
火升起,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立马被照亮,身体也跟着暖了起来,苏渝嫣精致五官被火光映的忽暗忽明,她眼睛盯着泛着紫色的火光看的出了神。
楚衍在她身旁坐下,他道:“你脸上的血痕要抹点药膏,不然会留疤。”
“你来还是我帮你。”他轻声询问。
闻言,苏渝嫣愣了愣,抬手摸了摸,确有伤口,这张脸如今虽不是她的,不会伤到她分毫,可她还是要好好爱护,若是毁了脸,事情不易办,试问,谁愿意对着一张丑陋的脸喝酒谈话,这于她不利。
她伸手拿过楚衍手里的药膏,手指沾了点轻轻涂抹在伤口处,也不知位置准确不准确,抹了大半张脸,确认不会有空隙后才停下,将药膏递给楚衍时,苏渝嫣才看清这盒子模样。
这似乎是她的东西,好像是那年花灯节,她依稀记得,是她送给楚衍的,当时的随安,那时候,他总是受伤,她就想着有这盒药膏在,总能好点。
罢了,没有随安了。
就当这盒药膏同他一起死在了南都吧。
瞧着苏渝嫣又冷淡下来的神情,楚衍苦涩勾唇:“嫣嫣,今晚的月亮很圆。”
“像极了多年前南都的花灯节那夜。”
他靠着墙壁,虽看不见月亮,他还是想形容给她听。
“你要不要同我出去看看。”
“王爷,请不要总是将我错认她人。”苏渝嫣冷冷扫了他一眼,“我只是阿菱,真的不是你口中的人。”
“月亮本身就美,可我与王爷不同路,不适合一同赏月。”
“若我偏要与你行一路呢。”楚衍攥紧她手腕。
“怎么行?我一个风尘女子,难不成王爷要入我雁华楼做小倌?”苏渝嫣语气嘲讽,以为会看到楚衍怒容,却不想楚衍直接一把拉过她,两个人靠的极近,可以清晰看见彼此的每一个五官。
“若是只做你的,我到十分愿意。”楚衍语气暧昧,眸中勾着笑意,“这样,你我可否做一路人?”
“不可。”苏渝嫣睫毛颤抖,压制心头躁动,沉声道。
“那你倒是说说,谁与你是一路人?”
“除了王爷,都是。”
“楚霁与你是吗?”楚衍脸色沉了下来,他紧盯苏渝嫣,不错过她任何神情。
“二皇子啊。”苏渝嫣偏眸想了想,瞧懂楚衍神情,故意勾唇轻笑,“自是……”
哪知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就被逼至墙角,楚衍单手搂紧她,另一只手轻轻滑过她温热的唇瓣,眸子里全是化不开的温柔爱意,声音缓慢:“嫣嫣,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第47章 桃花酿
◎“很讨厌。”◎
苏渝嫣心漏跳了半拍, 想退后却无处可退,只得仰头看他。
楚衍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眸子越来越深, 像是透过她再看另一张脸,一张真真属于她的脸。
楚衍喉咙紧了紧, 他低眸靠近, 将她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肩膀,清香环绕, 他嗓音好听温柔,又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苦涩。
“好想你。”
“很想很想。”楚衍从不介意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给她看, 其实,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这样来博取苏渝嫣的不忍和同情, 使她对他心软一点, 再一点, 不要那么冷, 不要总是满含恨意。
因为他知道, 他们的南都小郡主很善良, 对所有人都善良。
他想不到什么好的方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去靠近她。
“嫣嫣, 我只有你了。”楚衍在她耳边低喃, 声音变得委屈:“能不能向对楚霁, 户部尚书那样对我。”
即便是假的也好。
“可以吗。”他问的小心翼翼。
苏渝嫣紧紧攥着手心,喉咙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 压着声音里的颤意, 声音冷沉:“我是阿菱。”
即便他已经认出, 苏渝嫣还是不想承认, 先前想让他知晓是想乱他心,看他怕,可后来,却发现,她不用刻意,他已经知晓,随后自己便乱了阵脚又疯魔。
既是如此,她更不能承认。
楚衍越疯她越痛快,心越绞痛她越高兴,那些她曾经尝过的苦痛,她都要原原本本的还给他。
苏渝嫣已经是恨的浑身发抖,眼眶也红的不行,心也疼,全身都疼,可她口气依旧不软:“南都郡主已经死了。”
“若真那么想念,王爷大可一剑抹了脖子。”
“哦,忘了。”苏渝嫣唇角扯出笑来:“王爷可是屠了南都的大功臣呢,既是敢屠南都,又怎会想念什么南都郡主呢。”
“如今在我这露出这模样,是不是心中怕,心中有愧啊,怕南都众人在午夜梦回时来索王爷的命。”
“既是敢做又怕什么呢?”
“反正早晚都会死,王爷又何必总想着赎罪。”苏渝嫣抬起眸子,眼睛虽有笑却冷的刺骨:“王爷说,我说的对否。”
苏渝嫣的每一个都直戳楚衍心窝,痛得他无法呼吸,他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心痛,他艰难的开口:“这六年,我常常做梦,你一次也没来我梦中。”
“原以为是你怪我没保护好你。”
“现在才知,你是恨我,甚至想要我的命。”
楚衍闭了闭眼,两行热泪落下:“那年,我同阿娘说,我想告诉你,我叫程衍,后来在你生辰前回京,我说等回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想告诉你的不止是这件。”
“还有。”
“我也想做你的家人,想和你快快乐乐又普普通通的过一生。”
“想做南都的随安,你的随安。”
苏渝嫣垂着眸子,含在眼眶很久很久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她用袖子掩着,不让人看见她落泪。
可这泪水像是积攒了很久很久,怎么掉都停不下。
心里的疼痛难以明喻。
楚衍不知道的是,从他风月阁救她也就是他第一次设计诱骗她信任之时,她就已经把他当家人了。
听着他亲口说阿娘已死,被人追杀,她心疼他,想保护他对他好。
后来,她被三公主踹进洞穴,最害怕绝望时,是楚衍的出现让她心安,一次又一次,不知参杂了多少心计,可无论何时,苏渝嫣永远都是最纯真的,她觉得楚衍真的对她好,会护着她,和苏尧一样。
又长得好看,小姑娘难免动心。
在小姑娘很喜欢少年之时,期待着少年能赶回来陪她过生辰时,等来的却是家族被灭,来灭她们的就是她喜欢的小少年。
这让小姑娘怎么接受。
又怎能不恨。
她的生辰是她全府忌日,这是一辈子的,不是一时,本该是开心的日子,却变成这样的沉重痛苦。
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虽不是尊贵的南都小郡主,但还是一个天真烂漫有父亲的小姑娘,过得无忧无虑,平日该干的时就是做做糕点,打打坏人。
那是苏渝嫣做了好久的美梦。
可是,梦碎了,怎么都拼不回来了。
火光忽明忽暗,二人并排坐,却未在开口说话,一个低眸,装作用手指在地上乱涂乱画,实则早已泪流满面,一个靠着墙,眼尾红的一塌糊涂,泪水一行接一行落下。
直到天光大亮,都没过合眼。
*
涂画了一晚上,苏渝嫣手指酸疼的厉害,她缓缓蜷缩,朝外看去,迎上刺眼阳光,疼的她轻轻闭眼又睁开。
没看一旁的楚衍,径直站起身就往外走,或许可以尝试走出去,越早出去她心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