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檐上喝酒的岑迦南也闻声微微一停顿,甫而嗤笑起来。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方月华气焰嚣张地说:“你这口气还真不小!圣上金口玉言,一个承诺能许你生免你死,是这么好要的么?”
赫东延却说:“美人壶的确凶险,谈三姑娘勇气可嘉。好,朕答应你,你说你想要朕的什么承诺?”
“谢陛下。”谈宝璐行了礼,说:“臣女这个请求还望在投壶结束后再说。”
“哦?”赫东延好奇道:“为何?”
谈宝璐说:“说来十分惭愧,臣女的这个请求十分愚昧。若现在就说了,待会儿投壶失败,反而惹人嘲笑。但若臣女赢了投壶,朕许了臣女这个承诺,那么无人敢再嘲笑臣女了。”
谈宝璐这番话有些孩子气,但也十分有趣。赫东延又正是极宠她的时候,便拍手说:“好!朕许你。”
赫东延既怜香惜玉,但又也想看美人受挫的美,他便吩咐道:“开始吧。”
不一会儿太监和宫女奉上一排箭来。
赫东延又假惺惺地说:“呀,要换一批平头的箭,切莫伤着人。”
“是!”
又换上一批钝箭上来。
但箭头再平毕竟也是用铁片制的,怎会不伤人?
方月华挑了一枚黑亮的箭头,手指碰了碰箭刃,便能感觉到其锋利。她拿起壶矢来回比划,似笑非笑地说:“本宫不善骑射,若射偏了,还请谈三姑娘多多担待。”
这一箭她是一定会射偏的。
谈宝璐淡淡地应了,神色自如,甚至不见丝毫的惧意。
谈宝璐越是表现得冷静不在意,越是激起了方月华的恨意,发誓一定要给谈宝璐一些颜色看看。
“请谈姑娘站到这里来。”一名太监领着谈宝璐站在了桃花树下,在她头顶上放上那只鹿状青铜壶。
席间胆子稍小一点的,这时已经紧张得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谈宝璐在树下站定,她安静地看着对面的方月华。
方月华用箭头瞄准她,然后摆了摆手臂,又放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她有意这么反复瞄准,却迟迟不飞出,似是在折磨□□着她。
场下众人被方月华拿捏住了神经,见她一抬手,就吓得够呛,她手一落,又大大喘气,倒是真被折磨得够呛。
而谈宝璐心中却十分平静。
她很了解方月华,她能看穿方月华接下来真正打算做什么。
上一世方月华就非常厌恶她的这张脸,用了很多方法同她斗,今晚方月华手中的箭对准的压根就不是她头顶的壶,而是她的这张脸。
于是在方月华向她掷箭时,她稍稍偏了偏头。
当壶矢飞出时,站在屋顶上的那人垂下来的手指间夹着一枚青石,手腕微动,正欲击出,但又在谈宝璐做出偏头的动作时停了下来。
岑迦南微微一怔,又淡笑了一声。心道,真不该小看了她。她不过是看起来柔弱娇小,但她绝不是真正的软弱。她其实是个很有主心骨,有主意的姑娘,所以什么都不能打倒她。
只听一阵风响,在场人发出低低一声惊呼,胆子稍小一点的,已经滚到座椅下面躲着去了。徐敏儿抓紧了徐玉的手,低低“呀”了一声。周兆几乎站起身来,两眼充血。
赫东延则激动万分,太刺激,这种脑门直充血的感觉,才是他要的娱乐,其他的娱乐被衬托成了幼稚的过家家,就该玩点血腥的才够意思。他要将这个游戏发扬光大下去,让更多的美人顶壶,最好,最好再加入野兽和人,就……就像一个大型的斗兽场!
那只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飞了过,但谈宝璐目光安静地盯着这枚朝她飞来的短箭,甚至连眼睫都没有轻颤。她这个局中人反倒成了在场中最冷静疏离的那一个。
只听“嗖”的一声,这只箭扎进了她身后的桃树杆上,桃树轻摇,落英缤纷。
谈宝璐毫发无伤。
“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赫东延大笑起来,说:“赏!给我大大的赏赐!”
“啊!”座上的众人全都松了口气,“果然是今年的神女,就是有上天保佑啊!”
徐敏儿松开徐玉的手,“太惊险了。”
徐玉低声说:“都跟娘娘说了,有殿下的禁卫军在这儿,今日是绝对不会让月妃伤谈姑娘分毫的。”
徐敏儿瞪了徐玉一眼,说:“凡事都有例外嘛。人家还是怕怕的!”
徐玉微笑,在无人能看见的桌下悄悄捏了捏徐敏儿的手掌心。
周兆长长松了口气,再次重重地坐了回去。他远望着桃花树下的谈宝璐。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飞奔过去,将她搂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不过,这一天也快来了。他总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牵起她的手。
方月华眼睁睁看着那枚短箭没能伤到谈宝璐分毫。谈宝璐站在一树桃花下,面上泰然,一身花香,就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真好似九天神女落下凡间。
谈宝璐轻轻拂下肩头落花,摘下头顶那只壶,说:“月妃娘娘仁善,舍不得伤臣女分毫,臣女在此谢过了。”
“你!”这句话极其平淡,却满是对她的嘲讽。方月华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心中翻涌上了一阵怒气,“你乱动什么?若不是你乱动,本宫保准能射中,来人,将她给我捆起来。”
“够了。”赫东延突然开口,“由着你闹了半天。胜负已出,你投壶失败,算谈家三姑娘谈宝璐胜。”
圣人的一个眼色,下面的奴才就知道他想要什么。赫东延看来了劲儿,自然也想自己上手试一番。立刻有太监奉上了新的箭,然后对方月华说:“月妃娘娘,请您到桃树下来。”
“什么?”方月华不敢置信,“要本宫去树下当美人壶?”
那小太监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方月华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跌坐在地上,道:“你在说,陛下要拿箭射我?”
那小太监劝慰道:“月妃娘娘,这场游戏不是娘娘自己提出来的么?而且方才娘娘跟谈姑娘已经玩过了,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陛下骑射功夫一流,定不会伤到月妃娘娘分毫的。”
这问题是骑射功夫好不好么?
是她挖空心思争宠的男人现在要拿箭射她,仅仅只为了取乐。
“我不信,我要陛下亲自跟我说!”方月华歇斯底里起来。
那小太监为难道:“娘娘,您这不是为难奴才么?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呀!娘娘您自己看吧,陛下那边都准备起来了呢。”
方月华回头看去,赫东延竟真已换上一身轻便的骑装,拿出自己狩猎时用过的珍藏弓箭。
“陛下……”方月华这才信了,她冲赫东延直哭,掉出几滴眼泪来,“陛下饶命呀!”
方月华虽然心肠歹毒,但她的恶毒因为有时候过于愚蠢而惹人同情。惠妃再次出声道:“陛下,射箭有什么意思,还是算了吧。”
但她流再多的眼泪也没能打到赫东延的铁石心肠,他冲她微微一笑,说:“月妃,你哭什么?还是你有主意,想出了这么好的一场游戏。”
他看着方月华哭闹时手脚乱动,又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说:“的确要将手脚捆绑起来,不然乱动容易射偏。”
“是。”
方月华的手脚被捆绑起来。
“陛下,陛下不要啊!”
赫东延已经将弓箭对准了方月华。
赫东延的骑射也不精,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还非常自大,觉得自己是百发百中。这份自大让他射中的概率降至百一。
他自信满满地将箭头瞄准方月华,然后松指,“嗖”地射出一箭。
方月华发出一声惨叫:“啊!”
全场人无人敢发声,
那支箭错过了方月华头顶的壶,箭尾擦到了方月华的脸颊,扎进了桃树里。
“我的脸我的脸!”方月华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赫东延遗憾地放下弓,叹息道:“啧,只差了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月妃脸马上会好,而且后面会成为宝璐的屠龙队友!
第48章
◎“在找本王?”◎
方月华的手腿被松开, 她跌坐在桃树下,难以置信地摸上自己的面颊。“我的脸我的脸……”方月华摸到了湿淋淋的血迹。她那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打破了, 还是被那个她满心满眼向往、狂爱着的男人。
她浑身发抖,难以置信,一时间,她恍然重回到与赫东延初识的时刻。
那日,她在花苑楼花台上跳舞。她穿着一件织金官绿绫丝舞裙,外罩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纱裙, 头顶二色盘龙发,裙摆纱幔随着她的舞动飘逸,金钗坠珠随着她的扭转叮当作响, 好不风光。
她的劫起因是发鬓上一枚桃花簪。
一舞毕,她向众人行礼,忽地头顶这根簪子滚落到了台下, 赫东延刚巧这日假扮成富家公子出宫闲逛,游至此地, 这只发簪就落在了他的脚边。
赫东延为她拾起发簪, 微笑着抬起头, 笑盈盈地对她说:“姑娘,这可是你落下的东西?”
那时赫东延穿着一身华丽的青色长袍,身后跟着几名太监扮成的随从,剑眉星目, 面红齿白, 气质举止均非凡人可比。
她只是这一眼, 就沦陷了进去。
从此, 假扮成富家公子的赫东延便成了她的座上宾。
那段日子也算得上郎情妾意蜜里调油。
赫东延作为帝王自幼苦读诗书, 其才智阅历远在她这个卑微的歌姬之上,所以他跟她讲起的人和事,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听得很是入迷,越发觉得赫东延哪里都好,是她配不上。
可她每每也想跟着赫东延习字读书,他就不肯。他说,女子只消得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当好一朵漂亮的解语花,在家里等着男人回来欢乐就是了。读书是门苦差事,让皮糙肉厚的臭男人做去。她从小在花苑楼里长大,除了跳舞弹琴,其他事物一概不知,自然觉得赫东延说得有道理极了。
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一日欢.好后,两人汗津津地抱在一起,赫东延动情地说:“月华,这里太肮脏了,我带你走吧。”
她心中欢呼雀跃,恨不得将屋顶都给掀了。但她还要卖个乖,偎在他怀中娇嗔:“我是这儿的摇钱树,老鸨才不会放我走呢,除非是皇帝老子来这儿跟她抢人!”赫东延便大笑了起来,说:“你且看着吧。”
后来赫东延果然带她走,还让她进宫当了妃嫔。
就因那一夜的许诺,无论赫东延做了什么,她总自欺欺人的认为,赫东延一定对她有几分真心的。如果没有真心,他怎么会说那些甜言蜜语?怎么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被捧在手心里呵护?
进宫后的第一年,赫东延就去她那儿少了。
她沉不住气,急得给徐玉塞了许多银两,让他时刻汇报赫东延夜里去了哪儿。她眼睁睁看着赫东延把跟她做过的所有把戏跟其他人都做了一遍,今日夜宿赏兰宫,明日留在菊香殿宫,每次她以为自己又能盼到他了,得到的信息却是赫东延又新收了一位的妃嫔,进夜不到这儿来了。
她自我安慰,赫东延只是换换口味,等他玩累了,就又会回到她的身边,结果谈宝璐又出现了。
赫东延对谈宝璐表现出来的狂热是她从未见识到的,比哪一次都要热烈。她这才隐隐回过神来,其实赫东延在娶她到手的那一刻,就已经不爱她了。
赫东延这种人,胸腔里压根就没有心,他只是把一团又臭又脏的泥巴捏了又捏,揉成一颗心的形状,平等地送给了所有他相中的美人。
比起赏花,他更热爱的是摘花的快乐,一旦花落入了他的掌中,他就像残忍的幼童一样愉快地撕碎花瓣,捣作花浆,泼在淤泥里践踏几脚。
“陛下,陛下……”方月华死性不改地又望了赫东延一眼,她向赫东延伸出手,好想再摸一摸他的鞋背,再可怜一下她吧,再看一眼她吧。
然而,赫东延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手中的弓箭上。
他意犹未尽地反复擦拭着弓身,直将弓擦得黑亮。
“还不带下去?”他嫌方月华的哭闹声太吵,厌烦地挥了挥手。
他举起了弓箭,然后又指了指候在一旁的宫女,下令道:“你们,顶着这只壶,跑起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宫女们吓得两腿发软,抖如筛糠。
赫东延便直接对准她们放出一只飞箭。
“嗖!”这支箭飞出,击碎了一面鼓。
“啊!”这群宫女立刻作鸟兽散,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跑开。
“这样也行!哈哈哈哈!”赫东延放声大笑,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飞箭无眼在场上乱飞,时不时击破了桃花树杆,打碎了案几上的酒壶。
他终于找到了比驭美人更加有趣的事了,那就是凌.辱美人,让美人的美好上沾点血腥,这不就是踏雪寻梅,美哉!美哉!
“再来!”
“哈哈哈哈!!”
“朕中了几个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道:“八,八八八,八个……”
“八?再来两个吧,凑成十,十全十美!”
赫东延已经陷入癫狂的状态,他不停地放出飞箭,让更多的美人在桃花树林之中奔跑。起初赫东延箭勉强瞄着美人们头顶着的壶,到了后期,他干脆直接瞄准人。
“哈哈哈!”
看着这一场闹剧愈演愈烈,宴会上无一人敢发声,死寂如一滩死水,谁都怕不慎出声会更加激怒这位已经嗜血的帝王。这就是一个疯子,谁能知道疯子下一秒会做什么疯事?
现在射杀的是宫女,他们出声之后呢?是不是要射杀他们的妻女?射杀后宫妃嫔,射杀他们这帮腿脚都不利索的老臣?
周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诧异过后更多的是些许悲凉。这就是他要用尽一生来效忠的帝王,为何是这般的残暴愚蠢,冷血无情。他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人臣子,就该忠心他的陛下,为陛下生,为陛下死,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月亮升得更高了,攀上了山峰之巅。
如水的月色安静地照耀着这场血腥的游戏,也照耀着静立在屋顶上的人。
岑迦南那身黑色的练武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腕上银白色铁皮护腕散发着淡光,这具高大颀长的身形融进了圆月里,宛如谪仙般清风朗月,袖不沾云。
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他冷眼看着遍体鳞伤、虚弱弱小的他,告诉他:“朕留下你这个怪物,就是要你守护好我的延儿。”
“保护他,为他守好朕留下来的江山。如果你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你和你娘连存在的意义都没有。”
“我,我会守护好弟弟。”他听见那个孩童稚嫩但坚定的声音。
“弟弟?”那人冷笑:“你也配当我的儿子?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你就是个怪物,我赫连达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么脏的血不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