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童不作声了,他被死死地噎住,半张着嘴巴,喉咙里只能发出鼓风般的声音。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一生,但凡还能吐一口气,就要为我好好守护好我的延儿,守好朕传给他的江山。不然你死了下地狱,我也会剥了你这个小怪物的皮。”
“呵……”岑迦南迎风轻笑起来,那只紫色的眼睛眼皮微微抽动,他抽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紫色的瞳孔眼底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他现在真想问问那个老东西,下面这个疯子就是你的延儿,看着他变成这副模样,开心么?满意么?欣慰么?
他可没有违背承诺,他没有抢赫东延的任何东西,他守护了赫东延,只可惜这个血统纯正的玩意儿并没有比他这个怪物好到哪里去。他自己就快要把自己给玩死了!真遗憾呀……
岑迦南享受着这种隐蔽的复仇的快感,然后他的眼睛突然微眯了起来。
席中,谈宝璐突然起身欲离席。
“谈三姑娘!”惠妃一把拉住了谈宝璐,用眼神警告,“本宫知道谈三姑娘看不下去。但救人的前提是先保护好自己,现在绝不是能出头的时候,有天大的事,也不要说话。”
谈宝璐抽回手,安抚道:“惠妃娘娘,臣女心中有数。”
“诶!”惠妃徐敏儿拉不住她,眼看着她离席朝赫东延走去,忙将徐玉叫了过来,“徐玉!快来盯着,莫把谈姑娘也给伤了呀!”
徐玉说:“臣心中有数。”
徐敏儿急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心里有什么狗屁数!”
谈宝璐缓步来到场中。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
众人脑子里的声音,几乎都能听得见了:她在干嘛?她想干嘛?她是不是疯了?!
就连杀红了眼的赫东延也略略停手,撑着弓箭,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谈姑娘,也想跟朕一起玩一下这个游戏?”
谈宝璐朗声道:“臣女想问陛下,方才的许诺算不算数?”
此言一发,到处又是一阵低低地抽气声。
这节骨眼赫东延正嗜血成性,她还敢站出来,这是真的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了吗?就算她深得赫东延的宠爱,又是今年的神女,但撞上一个理智全无的疯子,活不活的,哪儿有个准数?!
场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等着赫东延突然发作。
如果说完全不害怕,那也是假话,谈宝璐内心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知道怕的,就是,不怎么多。
她比在场所有人都了解赫东延,了解他的喜怒无常。赫东延做正常人的时候还好,可他一旦欲.望上头,发癫发狂,什么下作事都做得出来,而最大的问题是,压根就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正常,什么时候发疯。
但有一件事她百分百确定,她知道有一个人,就在这附近某片屋顶之上。
她有赌的成分,一是赌赫东延会不会处罚她,二是赌若赫东延处罚了她,岑迦南会不会出来。无论是哪种结果,至少今日受害的宫女们都没事了。
赫东延看着冷静淡然的谈宝璐,然后顿了半晌,突然仰面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弓递给旁人,道:“朕是天子,当然一言九鼎。直说吧,谈姑娘,你想要什么?”
谈宝璐心中小小松懈了一口气,看来她今日的运气的确不错。
她抬起头,腰背挺直,既不朝赫东延跪拜,也不朝赫东延行礼,就这么站在赫东延的对面。赫东延举着弓,站在的地面是个下坡,看她时反而需要微仰起头。
谈宝璐的声音清晰平静,“近日大禹一带多灾多难,臣女想请求陛下亲自为遇灾百姓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少女清脆的话语落地,场上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寂静无声,甚至泛出丝丝死气。
大禹,那是横在赫东延头上的一把刀。
这里一来前朝岭道的修建功绩太盛,盖住了赫东延这个新帝的光芒,二来四处起义作乱的叛军孟非谌就是大禹人,三来近日屡屡有消息漂洋过海传入宫中,传说赫东延有一亲生弟弟流落大禹一带,即将被孟非谌簇拥称王。
所以朝中老臣若上奏的折子里有关于大禹的事宜,都要掂量了再掂量,提前问询徐玉赫东延心情如何,挑个赫东延心情舒畅的良辰吉时,方敢提及。
这谈三姑娘提什么要求不好,非要提这个,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忒大了。
压抑的气氛中,有人忍不住交换眼色,窃窃私语起来:“谈家这个丫头到底在做什么?”
“就是呀,想要陛下一个许诺可是千载难逢。她一不为自己的家族求前程,二不为自己求富贵,反倒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求。难道她真以为大禹的百姓知道后,会将她当神女供起来?”
“还要设坛做法事,真是可笑!真以为有什么前世今生?人死了就是死了!尽做些无用功。”
“就是呀!”
……
唯独周兆没有说风凉话,他也一直以为谈宝璐求的,要么会是让兄弟升官发财,要么是求一个婚事自由,他甚至还冒出了一个绮.丽的幻想,可能是求指婚呢?真没想到她竟然求的是这个……
上一次相见,他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女子,现在更是为她的气度和眼界折服,他的心都快从这行宫里飞了出去,快马加鞭地回大都去。等他一回去,他就求退亲。
屋顶之上,岑迦南耳力极佳,也清清楚楚听见了谈宝璐的请求,他没有多少诧异,但是有些心软。他一直在纳闷,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竟不能来求他?现在他总算明白过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都能做到这地步,她的重情重义甚至远胜过满口仁义道德的男子。
赫东延微微怔愣,却难得没有发作,他徐徐开口道:“想要朕的一个承诺可不容易,今生今世,朕可能只给一个人许这一个,你,真要用在这件事上吗?”
谈宝璐说:“陛下一言九鼎,定不会反悔。”
她平静地看着赫东延,她就要赫东延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向死去的珍珠、谈甲等人磕个头。是他的昏庸无能害死了他们,非这么做,不足以平她心中的恨。
赫东延道:“朕许你。回大都后,朕亲自上天坛为大禹百姓做法事,超度亡灵,以慰藉天下黎民苍生。”
此言落地,众人高呼:“吾皇英明!”
“吾皇万岁。”
谈宝璐依然头高高昂着,在心中自言自语,珍珠,现在你能安息了。
谈宝璐的出现让赫东延的注意力被转移。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徐玉立刻说:“陛下龙体刚刚恢复,还需要多加休息,恭送陛下回宫。”
赫东延难得提弓,的确有些倦意,便倚着徐玉,回去休息着了。
这场闹剧终于收场,余下的众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几位胆小的女眷这下才敢放声大哭起来。场上还有几位宫女手臂和腿中箭,也被带下去治疗。
谈宝璐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惠妃就过来敲了敲她的肩膀,说:“谈宝璐,你真是吓死本宫了,以后可不许再这般了!”
谈宝璐笑着说:“谢娘娘体恤,我这不是没事么?”
惠妃摇了摇头,说:“你也就是今日走运了,以后长点心吧!本宫也乏了,摆驾回宫罢。”
宴会结束后,谈宝璐回到自己的房间。徐玉给她安排好的侍女忙给她端来了姜汤,抱来了被褥,还要给她烧起火炉取暖,“谈姑娘身子没好全,就在外面跑了一整日,喝些姜汤去去寒。”
“都不用,我喝了姜汤身子就暖了。”谈宝璐慢慢端着姜汤喝了。
明日就要启程回去,总算能再见到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了,谈宝璐心中很是愉悦。
她走到了窗边,推窗朝外望去,今日的月色还真是圆。她不知道今晚岑迦南会不会过来,她推门出去转了一圈。一间屋顶一间屋顶的找,就是没有找到岑迦南的一片衣角。
“他是不是,不来了呢?”谈宝璐有些失望地回过身,便撞上了一面硬邦邦的肉墙。
“呀!”她被撞得够呛,眯住眼睛,皱起鼻梁,用手捂着发酸的鼻尖。
不知什么时候,岑迦南站在了她的身后。他高大的身形像一堵高大的山峰,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他两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微微垂下头,故意逗弄她,“在找本王?”
第49章
◎冤有头债有主◎
谈宝璐为自己的鼻梁愤愤不平, 撇嘴嘟囔起来:“才没有呢。”
岑迦南脸色微沉,“那你在等谁?”
谈宝璐讷讷:“我, 我谁都没等,我在看月亮。殿下你快看!哇,今日的月亮,真圆!”
岑迦南的目光追随着她抬起的指尖,她手指圆月,细长的指尖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粉,更显得干净通透。岑迦南抬手便将这根手指捉住, 道:“别指月亮,指了月亮割耳朵。”
“割耳朵?什么意思?”谈宝璐疑惑道。
岑迦南手指在她肉嘟嘟的耳垂上轻轻一弹,吓唬道:“这里被割一道口子, 耳朵掉在地上。”
“啊!”谈宝璐胆小地捂住耳朵,“为什么呀?一定是殿下编的。”
“因为月亮里面有神仙。”岑迦南悠悠地说。
谈宝璐默默收回手指,说:“那我再也不乱指了。”
岑迦南有些哑然失笑。
这胆子到底算大, 还是算小呢?
有时候觉得她胆大包天,但有时候又觉得她就是琉璃瓦做的小人, 脆弱得让他想用根绳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他用两指掐上她的下巴, 让她将脸抬了起来。
谈宝璐被捏得“呀”了一声, 埋怨道:“殿下又闹我!”
岑迦南让她头往右边转,极其专注地瞧着她左半边脸,然后目光一分一毫缓慢得挪至左边的耳朵,再让她将头往左边转, 继续这般瞧着她右半张脸, 右边的耳朵。
岑迦南检查的目光都带着他提问的温度, 谈宝璐难耐地想躲开。他的指尖便更用力了, 指腹刮上她的面颊, “看看有没有弄掉一根毫毛。”岑迦南不咸不淡地说。
谈宝璐微愣,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颇为得意道:“当然没有了!”
岑迦南仔细瞧过了,这张脸的确毫发无伤。
灼热的目光继续久久停留在月光下饱满的脸颊上。
她饱满的脸颊那一处被虫子咬的红印子消了,皮肤白嫩干净。
目色继续往下移,又逗留在了她的脖颈上。细白脖颈上的痕迹也没了,两根横出来的锁骨又细又白,像白鸽的翅膀。
不过几日过去,她现在看起来又是一只精雕玉琢的雪人,浑身上下白皙如璞玉,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岑迦南将手指指腹移到她的脸颊上,拇指盖住应该有红印的位置,然后他摩挲着往下移,一路来到脖颈上,慢慢抚摸过两段纤细的锁骨。
他觉得自己好古怪,一股热血从小腹开始直冲向他的天灵盖。
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渴望在她身上的同一处留下同一道印子?他是不是做过这些事?因为做的时候太舒爽了,以至于念念难忘?亦或是他太嫉妒那只该死的坏虫子,甚至想自己取代它?他竟连那只虫子都不如,因为那只虫子可以落在她的身上,而他却不可以。
他被她身上的香引诱着,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他太想尝一下这瓣唇的味道了,究竟有没有他梦境里的甜?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就连后牙槽都隐忍地用力咬住。
“殿下……”谈宝璐茫然地轻轻唤了他一声。她觉得岑迦南今晚离她离得好近,身上熟悉的檀木沉香又将她弄得昏昏沉沉。她快要站不住脚,两手无力地去攀他的手臂。
岑迦南立刻站直起身来,他沉沉地深吸口气,道:“今日运气不错,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谈宝璐对刚擦肩而过的危机浑然不觉,她言笑晏晏地对岑迦南说:“殿下,我今日可不是运气好。”
岑迦南敷衍地扬了扬眉。
谈宝璐像分享一个秘密一般,小声地告诉他:“因为,我知道殿下在这里。”
岑迦南垂下眼皮。
“殿下会保护我。”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是么?”
她故意的。岑迦南心里响起这道声音。她又在故意引诱利用他了。每次她想要他保护自己的时候,就会这么娇滴滴的跟讨好卖乖。不过,他明明心知肚明,也不觉得厌恶,甚至有几分久旱遇甘霖的愉悦,甚至想看看她又打算再利用他做什么“好事”。
“又在想什么?”岑迦南道。
谈宝璐冲他嬉笑了两声,漂亮的眉眼弯作星月。然后她向他展开了白嫩的手心,“殿下,万事通是不是给殿下准备过祛疤的药膏呀?可以给我一些么?”
岑迦南皱眉,霍然又近了一步,他这回直接要掐上她的腰,似是检查那些被衣物遮住看不到的位置,“哪儿伤了?”
谈宝璐惊了一跳,现在,现在他俩到底在室外,再怎么,也不可以这样的。她心怦地一跳,忙双手抵在岑迦南的胸口,将他往外推,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她微微一顿,抿着唇说:“我想拿给月妃。”
“她?”岑迦南眉拧得更紧了,冷冷地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谈宝璐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岑迦南冷漠地打断她:“你但凡知道,就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不要以为你帮过的所有人都会领你的情,念你的好。多的是狼心狗肺,以怨报德之辈。”
他说的话有些重,谈宝璐在他怀里明显瑟缩了一下。
岑迦南微一停顿,虽然面容依旧冰冷,但语气稍霁,道:“也罢,你未曾同宫中人打过交道,自然不知。”
谈宝璐说:“其实我是知道的。”
上一世她在后宫过了那么多年,又怎么不知人心叵测。
但她知道方月华坏得没有那么彻底,她只是太爱赫东延了。太爱一个人时候,那个人就是眼睛前面的一片树叶,除了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方月华就是被赫东延这片树叶迷了心窍,才会不停地对她做坏事。与其跟方月华斗得你死我活,不如想办法让方月华变成自己安插在赫东延床边的一把刀。
谈宝璐编了个瞎话,“殿下,我爹娶了三个妻子,我娘是三夫人,大夫人和二夫人还不是天天斗啊斗的,这跟后宫妃嫔不是差不多么。”
“胡闹。”岑迦南冷声道。
“殿下。”岑迦南的心太硬,对女子可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谈宝璐无法。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她忍着脸红,放柔声音,请求道:“求殿下赐药给我好不好?我只分给月妃一点点。就,指甲壳那么大,剩下的我都自己留着。殿下?”
谈宝璐殿下长殿下短,岑迦南到底被她泡软了。
不过是一盒药,他那里多得用不完,就算拿去喂狗也不心疼,给她也就给她了。
不过,岑迦南也不绝不是仍人揉圆搓瘪的主,他凡事都不会吃亏,若在一件事上吃了瘪,一定要立马在另一件事上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