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有准备,只是先前不知圣上是否真的重视,便不敢出头,见圣上发怒,知圣上属真要管,才冒着被人记恨甚而或会因此丢官丢命的风险出头上报。
虽律法再严再密,总有投机取巧者,然便是不能彻底杜绝,有此重法震慑,也定可以大大减轻肆意买卖残害百姓之风气。
他越说,嗓音越哑,然音量却越坚定响亮,便连匍匐跪地的身体亦不再卑微,虽仍是跪着,但腰背已然挺直,整个人锐意勃发,好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求仁得仁!
宗渊在回京途中看过暗探送来的供状时便已意动,这种事自古有之,虽朝廷明令却屡禁不止,至他在位律令更严,已是比历代减少不少,而他身为一国之君,掌定天下大事,如这等微末小事他令下律到,便实无亲自盯着之暇,而今说此,体恤民子是其一,而另一,确是有私心在。
宗渊欣赏风骨可与才干匹配之人,看着殿下小官,他蓦地想起那个同样坚韧不屈,从不言弃心灵热烈的女子,忽地眉目微绽,
“继续说。”
这一声话下,殿下众官有人精神大振胸中澎湃,有人则面容灰败如丧考妣,律法便是国法,但有增减修订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既要合乎服众,亦要与诸法不得冲突含混,而此次要修之律,看似是遏制民间青楼牙拐肆意残害百姓,实则却是要推倒前律,
而女子卑微,多如牛毛,凡俗女子一人所值,甚还比不得一头牛马,为这等毫无用处的女子大动干戈,实令众人心中难平。
且在场诸人,便是座上天子,皇宫府宅内,无不有自愿非愿的奴仆,放眼天下,除实在无钱买奴的贫民,谁人家中又无买卖下人?
若要改律,必定牵连全国,引起大动。若讲自愿,谁愿屈身为奴,若人人都不愿为奴,令有谁听,事由谁做?
人在高位,如何看不到民间疾苦,只不过是受利其中,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然无论众官心中如何作想,圣意已定,而那已直起身跪着,腰挺得直直的年轻官员已将一切撕破,再无可避。
而身为臣子,当为君分忧,为国效力,而非与君为抗,当今英明神武,决无错漏,圣威深重,乾纲在握,所思所定岂不比他们更为周全?
而今看来倒是他们着相了,且圣上御驾归朝,携雷霆震怒,虽是以药瘾为由,然其根本,还是民间枉法者残害百姓贪念所致,非是毫无缘由。如是一想,便唯能沉心细拟如何使之可行颁布,方算将功补过。
至于颁布之时或引得朝臣动荡,以圣上之威,终也不过听从罢了,众人一心,自事半功倍,细致严谨,直至月上中天时,此新律几已大定,只待陈拟御批,公告天下。
能立足朝堂之上者,皆非等闲之辈,只是有才者多自傲,需敲打一二。而经此一番,观小知大,朝臣何态,宗渊已然知晓。
“叫人进来。”
虽未点名,但吴恩深知圣意,挥手打了个消息,片刻后,一未着宫奴服侍的婢女便快步入殿,于御案前远远跪下。
宗渊未睁眼,声音慵懒:“说。”
“回圣上,姑娘辰时乘车出门,午膳用在院中,下午提前离开寻了书楼东家,于正厅交谈,姑娘欲以在无涯书楼各地应工,及与民间暗事通者联络二事换筹,书楼东家当场答应,两日后带人与姑娘见面。丹青报,姑娘主动问询圣上诸事,伤势未重,但劳累一日已于戌时歇下。”
既知午膳有变,不会不知书楼有异,以她的警惕机敏却还明知而相换,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按兵不动化被为主,计策虽嫩,但手段已成,倒是那安家子,自身未肃却还甘愿涉足。
眉宇间愉悦淡去,深邃眼眸缓缓睁开,一个世家子弟还不至让宗渊嫉妒,只是自己圈养在掌心的宝贝被人觊觎,那便另当别论了。
她虽于他仅是利用,但不无有两分信任托付,她可以想逃,可以反抗,但这一切必须是在他的面前,彼此二人之事,容不得旁人涉足。
“叫林良安去,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叫怀安事起,把人调走。”
“是!”
龙椅上威严高大的身躯蓦地站起,吴恩忙躬身上前,虽天子喜怒淡淡,但他伺候御前多年,深知天子对诸事的掌控独占欲之重,那位能得天子事事挂心,日日听报,全是些微末小事却未见半点不耐,反而兴致愈浓,愈有宠爱无度揣在心头之势,
如此独宠,如何能容得他人插手,未殃及已是天子明政仁慈,但不快必然有之,机不可逝,他便上前半步说道:“禀圣上,今日宫外共有四封加密书信自宫外送入后宫,为林妃宫,昭仪宫,玉泉宫,静德宫。”
宗渊脚步未停,面容在宫道两侧亮起的宫灯下时隐时现,声音亦未波动:“讲。”
自古以来女子出嫁从夫,而后宫妃嫔更将此奉为圭臬,非天子特令,众妃嫔或终其一生都未能再踏出宫门半步。然旦入宫者便自恃身份高贵一飞冲天,便可请得令在,也轻易不会离宫。
人虽不能出去,但书信却可往来,只不可频频,且次次出入必经验司务查验无误方可送达,只总有人自作聪明使些小手段自以为可以蒙混过关,却不知每年多少宫人宫妃无人查知销声匿迹。
皇宫乃属天子私有,尤其后宫为内宫所在,自更容不得人插手,若谁人都可随时随地宫里宫外送信送物,置天下至尊威严何在。
然天子注在国事,妃嫔家信这等微末小事,若非其中有异,是绝不可传至御前扰圣,若非正趁着昨日京中各府子弟在狩猎场见了圣架,窥得姑娘伴架,吴恩也没有机会顺势而为。
然听到这淡淡一字,吴恩仍心中猛跳,冷汗瞬息浸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便只能硬着头皮越加小心回话:“大意多是与圣上昨日现身狩猎场,并有猜测有女子伴架,再请娘娘们尽心侍奉圣上,莫惹了圣上不喜。唯,林妃娘娘家信问询,可需暗查。”
皇宫之大,可占大半皇城,而其中一半皆为天子内廷,承元殿坐在中廷,而正后方,是为皇宫最中心之位,天子寝宫圣元殿,
天子乃真龙化身,龙乃世间神圣所在,由天子居在正中,便意为稳定八方,坐镇天下。
二殿虽直线相邻,但却距离颇远,乘龙撵也需得一刻钟不止,然宗渊鲜少乘撵,皇宫偌大,但景致宜人,漫步其中平心静气,略世间至臻花木,至臻精筑,遗于脚下,每每皆有不同感悟。
后宫无宠,已为朝臣人尽皆知之事,然总有人妄存贪念不甘现状。
只要安分守己,宗渊无意她们些小心思,可若真敢将手伸到他的面前,藐视君威,便断手亦不足赎罪。
“但有一动妄行,即刻拿下,从重发落。”
吴恩心中大松,刚要应命,便又被前方传来低醇儒雅却冷酷的话语听得大喜。
“后宫前朝,一并论处。”
第39章
月朗繁星, 宫灯点点,
一宫女快步跨过宫院随手叫守门的太监关闭宫门,小跑着奔入仅留着小灯的大殿, 径直朝左方寝殿提裙跑去,来不及平复呼吸便已朝着正歪靠在贵妃榻上, 姿态优美闭目养神的女子跪下回道:“禀娘娘, 奴婢已核查了宫中所有妃嫔官女子乃至宫女, 昨日出宫的仅有御膳房的采买宫女, 再没有旁人出宫。”
林可舒蓦地睁眼起身, 温婉和善的面上一片沉凝, 柔润的眼眸虚虚望着殿外方向, 一片冰冷, 果然与她所料不差,且还是最于她不利的。便得宠的是宫中妃嫔也无需忧虑,最怕的便是隐在暗处不知底细突然冒出的女子。
圣上俊美儒雅,气度威严, 英明神武,权柄在握,乃是天下女子趋之若鹜梦寐以求的郎君夫婿,而其中尤以不好女色最最令宫中女子折服, 虽也因此不能得宠,然谁人希望自己的意中人左拥右抱佳人无数呢,既不能得到,那便都不要得到才为最好。
可现下, 这样的平衡却在所有人无知无觉中打破, 满宫绝色谁人能得圣上半分体贴都可傲视后宫,可偏偏圣上漠情, 连这半分都不愿施予,可这般淡漠绝情的圣上,竟愿花一日时光来陪伴一个女子,更是为此,改了皇亲狩猎日。
什么样的女子能独得天子宠爱,叫天子如此爱护,藏若珍宝,又如何能叫人不嫉妒,
修剪的圆润美丽的指甲猛地攥紧,林可舒被掌心刺痛唤醒,缓缓张开手,白若凝脂的手心被掐得浸现血丝,只是看着便叫人心疼不已,可这样柔若无骨的双手,亟需呵护的伤处,却得不到意中人高高在上的一瞥。
“将狩猎场圣上百般疼爱呵护的事迹传到那几宫里,给家里回信,暂时不可有动,待有人按捺不住时,再浑水摸鱼不迟。”
林可舒伸出手任侍女涂药,窥视帝踪等同谋逆,若圣上有意早晚会将人接入宫中,若是无意,那自也不必庸人自扰,现在自乱阵脚还为时尚早。
“是,娘娘!”
*
安流光说等两日,安若便安安心心等着消息,白日乘车往返书楼,午膳独用精肴,晚上听一听丹青讲天子英明,逛一逛元京城貌,又无人打扰,腿伤也因特意照料恢复极快,除了笼罩在无形的掌控之下,眼下的生活彷如从前她在仙阆独居那般。
只意外总是来的突然,快到元京诸事还未处理妥当,他竟就要急着离京?
见她鲜少与他直视的明眸愣怔后蓦然低垂,虽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却可见情绪低落,安流光眸光微闪,亦觉无奈,甚而因有前车之鉴他总觉得此事出的时机过于凑巧,
可不论是否被人栽赃诬陷,私放禁书都已成事实,而此事大可被判谋逆,小可水过无痕,不论大或小,背后是否有推手,他身为无涯书楼的东家,怀安之行,都必须要去,且事出紧急相隔千里,他还需得快马加鞭片刻耽误不得。
“本来是要陪你同去,然事出紧急只能失信于你,不过你且放心,我已与那人约好,一刻钟后,就在书楼南街望天巷珍馐小食,三号厢房见面,他不会问你缘由,你也无需费心遮掩,只要钱财到手,此前诸事便都是过眼云烟陌路不相识。这是手信,你且带去他自会明白。”
将一指长不足半寸大小,下系黑色流苏的墨色石块递去,安流光还欲再说,近随便在堂外报道:“爷,人马已经备好,只待您下令随时可以出发。”
“此事虽急但不重,而怀安距元京千里,至多不到十日我便可归来,我已嘱咐无定代镇,有事你寻他便可,你也可趁此想一想元京帐了欲去何处,等我回来便送你上任。”
巧合之所以称之为巧合,便是因为极难凑巧,而无涯书楼立世近六年,早已将各处关系打点妥当,手下用人也非等闲,安若虽不知具体何事,但这般成熟平稳的大铺,突然出了不得不叫东家亲自前去方能解决之事,出发之日还恰好是她与知人见面之日,
动摇一个背有家族为靠的庞然大物,便是权贵或许都要再三谋划,可这种于多数人眼中天大的事,在手掌江山的人眼中,便是微不足道随手可以翻覆之事。
安若抬起头看他,他知或不知,彼此都不过是他人手中任意摆布的棋子而已,然这一番为她着想的周全安排,不论真心或是假意她都是领情的,
安若收好信物,便也难能冲他微微笑道:“多谢东家不吝相助,我必兢兢业业为东家肃清账目,也祝东家此去平安无事。”
安流光有些愣怔的看着她明亮如星辰的眼眸中,似清风佛过漾起的波光,几息后方被胸口窒闷回神,亦笑意风发,一时改口:“承右姑娘吉言,此行我必安然归来。”
说罢,他若有若无的深深看她一眼,也未道暂别便转身大步离开。
*
正对房门而坐的人,身形中等偏上,穿着灰黑素褂,属走在人群费力都找寻不见的装扮,人看着瘦弱像个书生,但抬眼望来的刹那,平平无奇的面容及眉眼直刺人心的窥探中,精明带着狠劲暗藏,
在与这人对视的瞬间,安若便猛然升起熟悉的不寒而栗感,眼眸紧缩,身体更已自发紧绷防备,
自古贩卖不分家,贩卖人口是卖,贩卖消息是卖,门路身份亦是卖,前者只需简单粗暴,中者只需耳聪目明足够机敏,而后者不仅囊括二者,更通上下关窍已触到权势之线,却又有背可靠游走于律法边缘更加的有恃无恐,与这般人打交道,实未与虎谋皮。
“东西。”
诸多思忖不过瞬息,安若镇定心神迅速将厢房扫遍,见窗户大开微不可查紧了下眸,一步踏入房中关上厢门,将一直握在掌心信物展出,
“在此。”
林良安定眸看了眼,方目光收回半转身侧对窗口,声音沉哑:“钱物交易不管其他,先付钱后办事,事成自会有人收回信物,钱物两讫日后各不相关。说吧,你想要什么。”
安若也不与他客套,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目光直视,冷静开口:“我要出城,有人监视,我只需你帮我脱身,价钱随你开。”
林良安半垂眼帘,抬起时不露半分,声音沉哑如初:“物是最次等,送人出城便是高等,价钱要十倍相差,而你既被人监视,那便是惹了大麻烦在身,另要拖人手脚,便又要另外算钱,一口价三千两,我保你后顾无忧平安脱身,你若出得起价,便付下一半定金,将那背后之人的身份说与我,一切准备妥当我自会与你联络,付完尾银再定出城之机。”
安若虽有存银,却也不足三千两,可她却未闻银色变,语气平静:“可是不论门第多高,你都能做到?”
林良安缓缓抬眼似望非望,忽地冷冷勾唇:“哪怕你是个逃犯,要抓你的是官府,是高门,我既敢接不过是价钱有变,也绝不会砸了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