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楚地本就有兵马之优势,若真要打…他们还真未必能打得过。
就算打了,那也是元气大伤、得不偿失的事情,实在没有这样的必要。
梁行谨自然也晓得这个,然而他怎么拉得下脸去承认这事情,脸色铁青,手指哆嗦着,狠狠在桌面上砸了两下:“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真就是为了接裴行阙回去?他哪里值得!”
他捏响手指,手里的佛珠甩在桌上,咣啷有声:“去,叫人跟着裴行阙,时刻盯着他,尤其是要盯着他是否和楚使有联系。”
周贺的死没掀起什么波澜,他是白身,没品级,甚至连周家嫡长子都不是,和长公主隐隐牵扯着关系不说,临死的样子也不太光彩,周家晓得他惹恼了长公主,急着要卖乖讨巧,好叫梁韶光不至于迁怒到家里其他人,因此也没闹大。
只是到底是条人命,京兆尹循例派人,去了近期才和他有冲突的梁和滟这里问一问。
但派去问话的人没见到梁和滟,被裴行阙拦去了。
他彼时正在藏书阁里翻书,踩在拿书的高台上,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在挑书,脸色有点白,语气淡淡:“怎么了?”
话落,咳嗽一声。
一边侍奉的长随神色懒散,听见动静,才想起什么,跑出去,不多时,跑回来,给他端回来一碗汤药。
“是周三公子的事情。”
“周三公子?”
裴行阙翻过一页书,顿了顿,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递回碗:“他怎么了?”
“周三公子昨夜死了。”
手里书页放下,裴行阙语气起伏一点:“死了?他欠我家县主的苦役还没服呢,怎么就死了?”
京兆府的人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抿着唇:“是,因县主前些时日和周三公子起了些冲突,因而想问一问,这几日县主都做了什么,可知道些什么。”
“县主病着,也要问吗?”
裴行阙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摔伤了,这几天都没有出门,你要去打扰她吗?不太好吧。”
他语气实在温和,讲话也客气,态度却是不容置疑,迫得来人抬不起头来的时候,又慢慢开口:“我这段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夫妻一体,问我也是一样的,你有什么事情,问我好不好?”
梁和滟最近是真的没有去哪里,实在没什么好问的,且他们已经得了长公主府里的授意,因此那人问了几句,就告退了。
裴行阙看着那背影,良久,搁下书,咳了两声,慢慢走去见梁和滟。
到梁和滟院子的时候,看见绿芽搬着盆水仙花,走出来,那花梗子上也糊着红纸。
他瞥见了,皱皱眉头:“怎么搬了这花?”
“是要搬出去的,如今花少,屋里放着的,也就只有水仙一类,这盆是小丫鬟放的,但我想着我家娘子当时就是在那劳什子水仙花宴上受的伤,好不吉利,所以要搬走。”
裴行阙点点头,垂眸,看那花。
又想起那日宴会上,他桌上放的那一株。
金盏银台,他阿娘最喜欢的样式,每逢冬日里,殿中便摆满这样的花,香气浓烈,连她衣摆都熏染上,却又小心翼翼嘱咐幼弟,要他别捧那球茎花枝,说有毒。
彼时宴上,他低头,去嗅,却不是熟悉的气息。
浓厚香气遮掩下,仿佛还有另一丝气味儿浮动。
手指轻抬,沾过花蕊,浓黄的花粉易得,轻易就蹭进酒杯里,奉到太子面前。
他被羞辱许多回,太晓得梁行谨的脾气秉性,晓得要怎么才哄得他喝下那酒——先把姿态放低,作出唯唯诺诺的样子,等他把自己羞辱过一通,脾气发完,威风耍过,到时候他不以为意了,再把酒捧上,他就少了许多戒备。
裴行阙眼垂下:“是很不吉利。”
“拿远些吧,别叫你家娘子看到。”
绿芽很用力地点头,捧着花,快步出去了。
裴行阙则掸了掸衣服,抻平衣摆,确认自己体面干净,才推门,去见梁和滟。
“侯爷看完书了?我想要的那里有吗?”
梁和滟原本正在算账,虽然惯用的手如今有点不灵光,但算起账的速度来丝毫不见慢,今晨还厚厚的账本,只剩几页了,见是他,抬头问。
裴行阙摇头:“找了一圈,没有看见。”
梁和滟叹口气:“那里头书好多,明明各门各类都有,怎么偏偏没有正经医书?我前两天让绿芽帮我去看,也没有,看来想研究下我这跌伤,真是要自己出钱买了,如今书价甚贵,我想着那里面若是有,也能省些钱。“
裴行阙笑笑:“我过两天替县主去书摊上看一看。”
梁和滟点头,谢他,又问:“听绿芽说,京兆尹派人来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大事情。”
裴行阙咳一声,揉揉眉心,语气平和:“周贺死了,京兆尹派人来问一问县主。反正和县主没有关系,我已把人打发走了。”
“死了?”
梁和滟挑眉,只觉得有些事情千丝万缕,仿佛扯得上联系,却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半晌,她看向裴行阙:“侯爷那日说的事情,办完了吗?”
第37章
“还没。”
裴行阙语气温和, 带一点笑,仰头斜靠在那里,他最近又有点苍白, 常常咳嗽,长随煎了药给他饮下, 他喝了, 偶尔好转,大多时候,脸色都还很难看。
梁和滟盯着他看了片刻, 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既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又一直没告诉她, 那似乎就关乎一些他私人的事情, 她也就没再问下去。
唯一有点担心的, 可能就是那事情会不会违背律法, 被处罚的时候会牵连到她或阿娘。
她问过, 裴行阙笑着, 避而不答,反问:“县主眼里, 我是那样的人吗?”
这倒不是。
梁和滟否决了自己那猜想,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皱着眉,拨了拨手下的算盘珠子, 问另一件事情:“这一遭年节, 侯爷准备怎么过?”
顿一顿,她皱眉:“如今楚使在, 不晓得还能不能在府里过,若去宫中赴宴……”
“节俗之类, 我没有许多讲究,热热闹闹就好。不过既然是年节,总要团圆热闹才好。我想着,这一年来,咱们府里陆陆续续也修缮了不少地方,不如接母亲来,若她习惯,就与我们长住在一起,若不习惯,暂住几天,一起过了年节也是好的。”
裴行阙慢慢讲着,撑着头,跟她商量:“县主伤着呢,宫宴里颇多饮酒的地方,怎么能去,若真宣我们,我替县主推辞了就好。”
“好,只是要接阿娘来,还是要再等两天,等我手上的伤再好些,能在阿娘面前遮掩过去才好,不然正月里的,阿娘看见我这样子,要挂心的。”
裴行阙笑了笑,等她算完最后一笔账,拿了药来,给她换药。
她手臂上伤得重,破皮的地方许多,连在一块,破溃出个可怖的伤口,若非处理及时,只怕就要流脓了。
裴行阙的动作轻,握她手臂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手很稳当,比芳郊和绿芽都熟练。梁和滟试了两次那两个丫头换药的样子,就不再挣扎,每日乖乖伸手,让裴行阙给自己换药。问及他为什么这么熟练,也无外乎那个缘由:“从前受伤太多,久病成良医,习惯了。”
他微微抿着唇,笑一笑。
这事情又过两天,各处都封官印准备年节的时候,梁和滟收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封信。
极厚实一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掂了掂,扯开看了,里头的字迹乍一看有点陌生,她看了两行,径直去翻落款:“李臻绯竟想着给我寄信?”
裴行阙原本坐一边翻书,闻言抬眼看过来,手指捻着书页,搓出卷边,语气却平和清淡:“那位李小郎君吗?”
“是。”
梁和滟翻开,看了看:“哦,他讲他去了很南面,那里人穿着长相都与我们不同,肤色黧黑,衣不蔽体,虽是冬日里,却还天气炎热,许多瓜果当季。”
李臻绯话多,写信也很厚,记满了他见闻经历,比那些游记更亲切寻常,还夹杂许多他评价。梁和滟渐渐看完,抬头,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欢喜:“他说咱们那批货物卖得不错,虽然钱银不通,但是所经之处盛产金银宝石,他们用来交换货物,价值是原本的数倍之多。”
裴行阙点头,微笑着听她讲:“真好。”
原本收起来的算盘被拎出来,梁和滟一只手就把算盘拨得啪嗒作响:“若他二三月能回来,那原本许多紧凑的开支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了,到时候许多款项就绰绰有余,也不用头痛了。”
她算完,长舒一口气,感慨万千地拿起那封信看了又看:“这样一说,还真有些期待他能早些回来了。”
“他这一路见闻,倒也精彩,联系个书局,付印出去,虽然许多地方离奇,但当志怪故事讲,大约也能行销四方,再赚一笔。”
梁和滟翻了翻那信,感慨道。
裴行阙垂着眼,手指敲在桌面上,动作很轻,没什么声音,不足以惊动打扰梁和滟,却也没把他思绪理顺,他沉闷良久,慢慢开口,带一点梁和滟没察觉的期待希冀:“县主也想四处多走一走吗?”
四处走一走?
“去哪里?”
梁和滟道:“我大约要被困在京城里了,去哪里,都有点奢望。”
她又把那信纸看了看:“不过,若能出去走一走,还是不错的。”
梁和滟当时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太虚幻,也太摸不着边了,许多地方她只在纸上见过,没什么图画事物可供参考,不足以辅助她去想象,也远没有李臻绯信里提到的金银珠宝直观——钱!那可是钱!
她当时忙着算账,等到了夜深人静,吹灯准备入睡的时候,才陡然转醒。
“侯爷今天问我那个,是什么意思?”
梁和滟想明白大概的意思,一下子睡不着,撑起头,看一边的裴行阙,低声问。
裴行阙翻了个身,面对她,暗夜里,和她亮晶晶一双眼对视,唇动了动,良久:“没什么,只是最近看到的游记太多,所以随口一问,县主想的是什么?”
……
瞎说。
若真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可能她一提,就晓得说的是那事情?
梁和滟沉默。
她看不清裴行阙的表情,只看得见夜色里他一双乌亮闪光的眼睛定定盯着她。
她重新躺了回去,转过身,不去看裴行阙的眼睛。
若裴行阙能以皇长子的身份归国,那么到时候他的际遇大约不会太差,至少明面上是很风光的。然而她在楚国,和他在周地,又有多少差别呢?异国他乡,无亲无友,到那时候,他会成为她唯一的倚仗和依靠,贫贱夫妻也许许多事情可以共同承担,然而富贵迷人眼的时候,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那些彼此之间情谊深厚的尚且不敢如此保证,他们两个被乱点鸳鸯、什么感情都没有的,又拿什么做保证?
梁和滟捏一捏手指,暂时不去想更多的东西。
周贺的死被晚来的一场初雪盖过,天地间茫茫一片,白得干净,什么腌臜鬼魅,都有处可藏身匿行。
定北侯府这天迎来一个“不速之客”,在梁和滟的意料之外。
——楚使在京中,边关据闻也有楚兵蠢蠢欲动,以至于卫将军因为一个随便捏的名号,年节都没回京。
此时正是裴行阙身份敏感的时候,连最爱撮个宴会折腾人的梁韶光都哑了声,这段时间安生着不招惹人,卫期居然敢放卫窈窈来定北侯府。
卫窈窈爽朗明媚,水灵带笑,裙子的颜色是极嫩的绿,仿佛一点草木新芽,她和梁和滟算起来是不太近的表姐妹关系,长相上南辕北辙,一个疏朗秾艳,一个清新灵动,两个人站在一起,连身量都差出许多,她不及梁和滟肩头,挽着她手臂,仰头笑盈盈看她:“滟滟姐姐!”
梁和滟的手臂养好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作痛,但是差不多也能瞒过去了,因此就拆了绑带,准备接阿娘来府里,此刻被人挽住,猝不及防一痛,脸色差点没绷住,好半晌,才倒抽着气,喊人准备糕点:“怎么来了?”
问完这个话,她觉得有点硬,开始找补:“怎么来了也没有跟我讲一讲,我这里吃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好玩儿的,提前跟我说了,我好准备准备,不叫你太无趣。”
梁和滟其实不太会讲这些场面话,对着那些不怎么熟悉,没什么真心的人,什么话都说得来,然而一旦事涉真心,关系到一些没那么虚情假意的人的时候,她就有点手足无措,瞻前顾后了。
因此说完这个话,也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好,但想不出什么找补的了,于是就坐在那里,看着卫窈窈。
卫窈窈笑,凑过来:“我怕提前说了,姐姐那天恰好要有事情。”
小姑娘这话讲得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梁和滟手指动了动,理了理额角的发,闷着声给她倒茶:“那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和兄长都想见滟滟姐姐,他不敢来,我不怕那些,所以来看姐姐。”
她指一指自己眼眶,她和卫期的眼睛都随卫将军,不锋利,偏圆润,线条柔和,水光润泽:“我和兄长的眼睛长得像,我也替他来看一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