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话讲太满,会叫她失望。
而梁和滟退后一步。
她有一瞬间,想沦陷,想就听他的话。
但她不想以后的日子,是靠对别人的依靠度过的,她不想把未来寄托在一句承诺上,太轻飘,变数太多,太无法预料。
她不愿意。
他们都陷入沉默。
“我再想一想吧。”
她偏头,不再讲话。
从她的方向,恰好能看到那衣服上,经她绣出的那一片竹叶,落在侧腰的位置,被阿娘小心翼翼地藏在大片竹叶间,不显眼,但总在那里,足够留心,就一定能看见。
而一旦注意到这一处不一样的地方,那过后就总避免不了,第一眼就注意到,变得越来越显眼。
梁和滟就是这样子。
她若没有经历过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也许她也会信裴行阙如今说的。
可一切都经历过、承受过了,那她总难免第一眼就注意到那片“竹叶”。
一夜寂然无眠。
梁和滟和方清槐约定好了要去看她,裴行阙自然也同行,两个人一起,显出和睦的样子,好叫阿娘放心。
但计划得好好的事情,总能遇上变数,两个人收拾好,要出门的时候,宫里来了人。
梁和滟后撤一步,以为又是要宣裴行阙进宫。
但没想到,那内侍转向她:“县主,皇后娘娘召您入宫去讲话。”
梁和滟和皇后不甚熟悉,只晓得是个沉默寡言又手腕极强的女人,但只她是梁行谨阿娘这一点,就足以叫她们彼此间关系疏远,且对彼此印象奇差。
她们这样的关系,讲什么话?
梁和滟和裴行阙一齐皱了眉,裴行阙起身,略侧了侧身,是一个回护、遮挡住梁和滟的动作,他皱着眉头:“我和县主同去吧,正好也向陛下和皇后拜年。”
内侍露了个很吝啬的笑:“定北侯有孝心,只是今日陛下事忙,后宫之中,男子又不好擅入,今日还是暂免了吧。”
拒绝得直截了当。
这些人讲话走委婉,话说得这么直白,背后一定有人授意。
梁和滟抬抬手:“算了,日后有的是机会,我入宫去,就劳侯爷替我接阿娘来罢,省得我们两个都不过去,阿娘会忧心。”
再一再二不再三,同样的下三滥手段已经用过这么多次,再用也没意思,而且后宫里面,还闹不出梁韶光府里那样的事情。
她看一眼那内侍,又瞥裴行阙,晓得这事情大约和他有关,掸一掸衣服,上了请她入宫的马车。
宫道漫漫,车轮辘辘。
梁和滟想起很多年前,阿娘和她这么相互依偎着,坐一驾马车,一路驶出宫门。
她那时候对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一无所知,只晓得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那个在身后默默扶持她的父亲,从此离她而去了。
她那时候恨得很,想这辈子再也不入宫了。
后来年岁渐长,晓得人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自己选的,比如今日,她不想进宫,不想做这样的事情,那样的事情,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只能照做。
皇后宫里的宫女像她,都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到了地方就轻轻敲一下车厢壁,喊一声:“县主请。”
梁和滟探出头去,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逼仄狭窄的宫道。
黛灰色调,连极蓝的天都显出层云积蓄的叆叇灰蒙,她无意识地回头,却只有她一个,她总觉得来这些地方太凶险,因此总是能不让绿芽和芳郊她们两个跟着,就不让她们跟着,免得出了什么事情,会殃及她们。
从前这时候,她还带着她们进过一两次宫,想着互相照应。
只是出了梁韶光府上那事情后,她连带她们入宫也不太放心了。
于是干脆单独和裴行阙一起,彼此一起走。
只是到现在,裴行阙也不在她旁边了。
她有点怅然,又想起昨天讲的话。
这心情一直持续到进皇后的凤仪宫,昭阳殿里,笑语融融,她怀着秋风萧瑟的心情进去,被人用冷冷清清的语气,叫了一声“滟滟”。
她晓得是皇后,没抬头,规规矩矩地下拜。
上面的人笑笑:“明成如今的性情,倒是收敛好多,看着乖巧可人的,很有她母亲当年的一点风范。这样好的孩子,长得这么好,若是到时候,跟着去了楚地,我真是要舍不得了。”
意味深长。
第39章
梁和滟抬头, 看见皇后端坐上面,眉眼低垂,神色淡淡, 看她的时候,露出个吝啬的微笑, 叫她滟滟。
称呼亲昵, 语气却生疏,割裂至极。
这个态度,梁和滟是习惯了, 她们彼此也不容易, 都不想见对方, 却还得在这里撑出一副笑脸, 身不由己。
只是, 她偏头, 在一边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卫期和卫窈窈的母亲, 绥宁郡主梁拂玉。
她嫁给卫将军, 就如她封号一样,本身就是帝王为了联络和卫将军之间的情谊, 只是恰好遇到卫将军这么一个还算不错的人,于是彼此情谊甚笃,恩爱有加。
细数来, 她和梁和滟是差不多的, 只是梁和滟没她那么好运,她和裴行阙彼此之间, 掣肘太多。
“姑姑好。”
梁和滟低眉,跟梁拂玉请安。
梁拂玉微微笑着, 她生得和卫窈窈像,虽然年纪上来了,但五官眉眼舒展,不带苦相,眼尾唇角都有浅浅的笑纹,看得出年龄阅历,却不叫人觉得年长。
只是梁和滟印象里,她脾气秉性和她当年差不多,且多年来被惯着,从无什么大改变,一点就着,讲起话来直来直去,偶尔掺杂一点阴阳怪气的腔调。
不过也许是这几年来,经历世事多了,如今看来,倒是和蔼很多,很有长辈样子。
“是滟滟呀。”
她接皇后的话:“去楚地?好好儿的,怎么要她去楚地?”
皇后笑笑,对着梁拂玉,神情也没有热络太多:“滟滟去岁嫁了定北侯,就是那位楚国来的皇子。如今楚后新丧幼子,膝下寂寞,对这唯一的儿子自然更牵挂,因此,陛下准备叫他回楚国去。滟滟和他小夫妻恩爱和睦,怎么舍得分开,一定是要跟着同归,是不是,滟滟?”
她问得淡淡,语气也轻缓,但并没什么停顿,也不等梁和滟或是梁拂玉接话,就接着讲下去:“只是可怜你母亲,四弟没了才几年,唯一一个女儿,也要离了去,这辈子,还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面呢。自然,到底是跟过四弟,很尽心侍奉过他几年的,陛下慈爱,不会苛待了她,一定叫人好好赡养你母亲。”
话落,她舒一口气,垂下眼,轻轻敲着手指,不讲话了。
梁和滟的手指按着大腿,半晌,说:“父母在,不远游,阿娘还在,我不舍得和阿娘分开的。”
皇后的目光看过来,笑笑:“那可不好办了,滟滟,你难道舍得定北侯吗?”
梁拂玉的目光也看过来,余光所及处,梁和滟看见她微微皱起眉。
有什么不舍得?
梁和滟要讲,却有一瞬凝噎,话卡在喉咙里,讲不出。她想到许多散碎片段,从最开始时候,他递来给她裹腿的大氅,一直到前一夜,他仰头,半垂着眼,讲得艰难的那一句“可我不想与县主和离”。
她捏一捏自己的脉,没什么异常。
适才那一刻的艰涩难言,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他们之间,似乎的确是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然而这里面,细数情分,似乎也没有的。
她喉咙里堵得难受,但许多话还是要讲,然而就在这时候,梁拂玉微侧了头,似笑非笑地慢声讲:“有什么不好办的,又不是没法子的事情,叫滟滟她阿娘跟着一道去楚国,不就是了?”
皇后眉头狠狠一跳,看向梁拂玉:“绥宁,你不要玩笑。”
梁和滟也跟着瞥过去,默默想,梁拂玉果然还是那个性子,没什么大变动。
“四弟在这里,已经入土了,滟滟她阿娘难道会舍得离他去?且她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好再离故土?滟滟,你怎么说?”
她近乎是求救似地瞥向梁和滟,着急忙慌地堵着梁拂玉的话头。
梁和滟垂眸,语气平和,看不出什么为难的意思:“舍不得也要舍得,家国亲人,总胜过夫君。只是,这是陛下赐婚……”
皇后微微低眉,笑一笑:“不急,过完年再说吧,你这孩子,不要这么心急。”
这事情讲了,也就没有再多跟她讲的了,皇后淡淡说了两句,摆一摆手,叫她出去了。
梁拂玉也站起身,跟皇后告退。
皇后巴不得她们都快点走,留她个清净,摆一摆手,就急匆匆回内殿了,梁拂玉看得想笑,捏着手,摇摇头,讲皇后这个怕跟人打交道的性子,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想了这么一想,她追出去,叫住梁和滟。
天色晴好,连一丝云都无,冬日里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梁和滟似乎也该很开心,毕竟她终于要摆脱裴行阙。
然而,然而。
从来乐景衬哀情。
梁和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心里发木,钝钝的。
恰此时,梁拂玉在身后叫住她。
“姑姑。”
她客气地唤,人悄无声息退后了一步,不露痕迹。
此时才走出皇后宫里没两步,叫人看见她们讲话,只怕又要添风波,只是卫家人这一遭里,一个两个不晓得怎么回事,都要与她显出亲近。
“哎,不要与我这样生疏。”
梁拂玉笑一笑,伸手,握住她手臂,两个人挨得很近,一起往外走,梁和滟不太得劲儿,但毕竟是长辈,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挣脱就太过失礼。
她有点发僵地被人挽着,嗅得到梁拂玉身上的气息,她慢悠悠跟她讲:“窈窈呀,天天跟我念叨你,念叨来念叨去,还讲要你做她嫂嫂,卫期那小子呢,又什么都不许讲,听见你名字,跟听见什么似的,真是孩子大了,心事也多了。”
梁和滟不晓得她怎么忽然讲这个,束手束脚站着,不晓得该讲什么。
梁拂玉瞥她一眼,笑:“我晓得你担忧什么,适才皇后的话,我都听着呢,你当她为什么叫我一起来听,还不是陛下不放心你,也不放心我,叫她把咱们俩一起敲打敲打。”
她偏头,笑问:“你晓不晓得,陛下为什么一定要逼你和裴行阙和离?”
梁和滟其实也想不明白这个,毕竟其实在帝王角度上,她嫁过去,天然就是一个内应,是许多人心里一个疙瘩,仿佛裴行阙落魄时候的一个见证。这样看来,就显得皇帝这做法很没必要,毕竟叫她跟着去楚国,回报才最大。
只是……
她屈了屈手指,皇帝大约也还忌惮着她父亲当年的那些所谓“余党”,这么些年,屡屡清洗,原本就微薄的势力,哪有什么留存,他却总是耿耿于怀,于是忌惮她,忌惮她母亲,忌惮她也人交际。
裴行阙是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定北侯时候还好。可他若是成了楚国嫡长子,楚帝唯一的嫡子的时候,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但是这个话,对上不太熟悉的梁拂玉,她总讲不出。
而且,梁和滟总觉得,这事情里面弯弯绕绕,肯定还另有文章。
只是前朝的事情她知道的太少,许多事情上,总要延后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太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但一时半刻,也记不得。
梁拂玉笑一笑:“陛下心意难测,我想你也猜不到。”
她没卖很多关子,慢慢讲:“定北侯归楚这事情,把陛下得罪狠了,做帝王的,怎么能容忍有人威胁他。”
话才落,梁和滟就挑了眉头,要抽出胳膊走到一边去,被梁拂玉一把拉回来:“好了,我说话直,但讲来讲去,我要跟你讲的,不都是这个意思吗?像皇后那样弯弯绕绕的,又有什么意思?最后要讲的,反正都是一样的东西,累不累呀?”
梁和滟心里默想,你其实可以不把这些讲给我的。
梁拂玉继续讲:“你父亲那时候,你已经记事儿了,发生了什么,该是都知道的,你又是这么个性子,若跟去楚国,怎么可能为陛下所用,不借着裴行阙手,把他们……”
梁和滟是真的怕了,这还宫道上呢。
她环顾周匝,梁拂玉身边的人跟得紧,把她们围绕着,讲的话倒是传不出去,然而隔墙有耳,总叫人觉得担忧,会因为几句无心的话,惹上些什么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