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心蹙起,哗啦啦将桌上的茶壶、点心、碗碟一古脑儿扫到地上,一时间动静极大,碎屑飞溅。
“这是怎么了?”颇具威严的嗓音自院中传来,赵太傅带着侍从出现在门口,“谁惹钰儿生气了?”
来人一袭圆领宽袖长袍,袍长及足,脚踩乌皮靴,红润的方脸上留着短髭,体型微胖,双目炯炯有神,管家并一众侍从皆躬身行礼。
“爹爹……”赵钰眼圈发红,可怜兮兮地投入父亲怀中。
“跟爹爹说说,谁欺负你了。”
父女俩坐定,赵钰凄凄婉婉地述说杜袅袅惹怒她之事。
“爹爹不知,当时大庭广众,陶侍郎也在旁观摩,那姓杜的就让我下不来台,女儿心里委屈,想着教训她一通。谁知又被她耍了一道,折了五千两银子不说,竟还要再往里搭钱!”
赵钰一想到自己的户头还得往外出五六千两银子,便觉得货真价实的肉疼,眼泪簌簌往下落,我见犹怜。
赵太傅挑眉,“竟有此事?”
管家垂着头,将事情前前后后详细分说了,赵太傅唇边兴起一丝戏谑,“这么说来,那姓杜的小娘子倒收了不少毁约金,怕是发了一笔小财。”
赵钰:……
她刚刚还忘了这茬儿,顿时脸色更白,晃着父亲的胳膊央道:“爹爹,女儿被人如此戏耍,爹爹可要为女儿报仇。”
赵太傅来了兴趣,嘱咐管家,“你使计将人引来,我亲自会会这位杜娘子。”
“是。”
杜袅袅确实成了小富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发家竟不是因为勤勤恳恳做任务,而是赵钰以这种方式给她送钱。
这种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消费时心情都倍感轻松。
她先是给杜老太太买了一套富丽华贵的衣裙,牡丹芙蓉梅花的刺绣图案,跟原主小时候祖母穿过的衣衫极为类似,京城命妇穿的也不过如此了。老太太怀想当年,感动的涕泪涟涟,儿子儿媳虽不在,但孙女争气啊。这日子越过越红火。
妹妹这边,则是满足她打小的心愿。由于少时离家治病,杜柒柒并未体会过太多父母照顾的温情,寻常孩童应有的宠爱在她这却成了天人永隔的奢望。
为了弥补妹妹的童年,如今已成大款的杜袅袅,富豪光环不说点满,小吃还是可以自由的。她牵着妹妹的手逛了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从朱雀门走到龙津桥,美食一条街,应有尽有。
比如獾子肉、鸡肉干、热腾腾的包子、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荔枝膏、杏片、金丝党梅、香橙元等等,装在红色小盒子里,非常精致。(1)这些零嘴单价都在十五文以内,杜柒柒敞开了肚皮吃,只觉得平生都没这么快乐过。
至于程招娣那边,杜袅袅托人寻了《灵枢》、《素问》、《针灸甲乙经》等医书的孤本,投其所好。
程招娣本就对她心怀感激,收到这些医书更是爱不释手,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知我者,袅袅也。”
将这些医书宝贝地装进书盒里,程招娣忽而想起,“这些日子你没去医馆,师父和师兄还念叨起你来。”
“念叨我?”杜袅袅愕然。“曾大夫念起我,估计是实验又遇到什么瓶颈了,卢大夫为何念起我来?”
她兀自思忖,“难道是因为祖母的病?”
程招娣讳莫如深,含笑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若是涉及到杜老太太的病情,那自然不能马虎。杜袅袅寻着空隙去了妙医堂,刚到那就被曾大夫逮住,为伟大的自然生命科学研究贡献了一个时辰,这才迎来喘息之机,下楼去见卢大夫。
卢灵均这些天暗地里琢磨怎么送出珠钗,对着铜镜练了没有五十也有一百遍,此时见到真人,却紧张地险些同手同脚。
他佯装自然地将锦盒拿出来,“妙医堂的事劳烦杜娘子,也不知该送些什么合适,挑了这枚珠钗,还望杜娘子不要嫌弃。”
闹了半天,原来是为这事。
帮妙医堂恢复生意,自己确实劳苦功高,却不像之前任务那样收了报酬,这样想想卢灵均送出这份礼物倒也应该。这钗子虽不是金的,但珍珠流苏看着也不错,好配裙子。
杜袅袅爽快地接过来,“多谢卢大夫,心意我收下了。”
卢灵均松了口气,眸光凝着她,“钗环虽好,却不足以表达谢意,不知杜娘子可否赏光,去樊楼一叙。”
这是在邀请她去顶级奢华餐厅共进晚餐。
传说中的樊楼耶,杜袅袅十分心动。
“小女子非常荣幸,不过今日还要去看铺面,改日吧。”
卢灵均见她未完全拒绝,温柔目送她离开。
还好还好,刚才一番交谈,他未曾面红耳热,杜娘子应是没察觉出异样。
“卢大夫可是中意刚刚这位美貌小娘子啊?”
卢灵均一扭头,发现堂内十数位病患齐刷刷打趣地看着他。
堂内鸦雀无声,老黄和程招娣也都停下手中的活,痴望着他,见他看过去,老黄若无其事地低头记账,程招娣则煞有介事地叫了下一个病人把脉。
卢灵均:……
原本淡然自若的两颊忽而烧的如猴子屁股般红。
杜袅袅从妙医堂出来,到了城中心的位置,又看了几家铺面。经过这段时间的积累,她已熟稔消息来源。
虽然赵家追在她身后给她送钱,但开店之事总得定下,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当天便能交付不会反悔的店铺。
赵家也不会总在一件事情上栽跟头。
很快,有一家地段价钱都合适且保证能交付的铺面出现在她视野。
银钱是随身备足的,杜袅袅本想当场就定下,谁知接待她的店家话锋一转,说是契书得让老板来签。
这倒也合情合理。
杜袅袅伸长了脖子张望,屏风后走出来的是位身着圆领长袍、头戴幞头的年轻男子,肤色偏黑,衣着虽光鲜,气质却有些违和。
杜袅袅皱了皱眉,不由点开光幕查看,只见简历上写着:
【姓名:赵甲;
职位:赵府一等侍从;
主要职责:负责贴身跟随伺候赵太傅】
杜袅袅:?
这名字起的当真非常走心。
赵甲穿着自家公子的旧衣裳,坐在主座上,拿腔拿调地说:“杜娘子想开店做生意,何不买下一间铺面,算起来比每年付租子还实惠不少。”
杜袅袅微笑道:“老板说笑了,若有银钱能在这等地段买下一间铺面,又哪里会想着租呢。像这样的铺子,没有四五千两银子,怕是盘不下来吧。”
赵甲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他上身前倾,悠悠然扇着折扇,“杜娘子眼界大可以放开,小可这里就有一条极好的路子,正适合杜娘子这样想置办产业却又苦于没有银钱的东家。”
杜袅袅:“哦?愿闻其详。”
赵甲的眼神不经意往屏风后瞟了瞟,把背熟的台词和盘托出,“小可不才,可以借给杜娘子一万两银子,这盘下店面的本钱就算是有了,杜娘子只需在一个月内归还,利息就按市面的来,九出十三归,杜娘子以为如何?”
高利贷啊?有趣。
杜袅袅浅浅勾唇,“好啊。”
第41章 血本无归
九出十三归, 是古时常见的一种计息方法。
说白了就是,贷出去一万,上来就先收个砍头息, 只真正给人九千, 一个月到期后要归还一万三, 到期必须得还钱, 不然第一期的利息算入第二期的本金中, 利滚利越滚越多, 将倾家荡产永远还不起。
用现代的数学计算, 这种计息方法折算年化利率为383.89%, 而现代银行一年期贷款基准利率也才百分之三点多, 对比之下可谓天差地别。
杜袅袅慢悠悠将九千两银票点清,先花四千两把铺面买下来, 房契、地契、买卖的契书、借条都核对无误, 店铺的事儿总算是落定。
店家承诺, 收拾好东西,一个时辰后就搬出去。杜袅袅也不是锱铢必较的人, 揣着剩下五千两银票洒脱地走了,剩下时间都留给店家,她明日再来收房。
演完戏的赵甲见人走远了,收起装腔作势的派头,毕恭毕敬走到屏风后, 躬身行礼, “太傅,事情办妥了。”
赵太傅品着御用的建茶, 抬眸道:“她只有五千两银子,想还上钱, 必会铤而走险,选赚钱快的方式投机,你派人盯紧她,切记,无论她做什么,都万不可让她赚足银子。”
赵甲谨记:“是。”
建茶古已有名,立朝后一直作为皇家御用贡品,有诗云“天下之茶建为最”(1),茶香四溢清新雅致,回甘无穷。
赵太傅品了口,眯缝着眼,回想杜袅袅娉娉婷婷立于铺中,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婉约滢澈,恰似这清茶,勾人回味。
待到一月后,她还不上银钱,便以身相抵呗。
赵太傅轻笑一声,悠悠叹道:“如此好茶,当纳为己用。”
且说赵甲奉命盯着杜袅袅,但他露过面,不好直接行事,便嘱咐赵乙守在店铺周围,每日观察杜袅袅的举动。
赵乙得了嘱托,恪尽职守地在店铺周边蹲守,连着守了几日,每天看着杜袅袅忙着收拾铺面,叫人来安置家具,敲敲打打的,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如实汇报,赵甲纳闷道:“不应该啊,一月到期,她要还的可是一万三千两,断不可能无所作为。”
赵乙分析道:“难道她有银子。”
赵甲很快打消这种推断,“不会,她若有银子又怎么立下借据,同意接受如此高额的利息。定是哪里不对,此女子能让赵总管吃亏,必不简单,咱们万不可大意。你回去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随时来报。”
“是。”
又过了两日,赵乙火急火燎赶来,“不好了,那姓杜的小娘子瞒着我们,买了大量的丝绢。”
“丝绢?”赵甲身为赵府一等仆从,平时跟随赵太傅左右,也算见多识广,他很快明了,“她是想囤货?”
赵乙:“囤丝绢做什么?”
丝绢在古代算是硬通货,由于官府铸造铜钱、白银的能力不足以支持市面上的金融流通,丝绢在一定程度上便起到了和铜钱一样作为等价物的作用,官家封赏官员,经常是铜钱、丝绢并齐,官员们雇佣挑夫抬着封赏的丝绢,一路行来,可以直接用于购买物品,店铺对于丝绢都是收受的,和银钱无异。
在这种背景下,杜袅袅囤丝绢,便类似于现代社会买卖黄金、外汇,若是升值,囤的这些出手,可以小赚一笔。
不过赵甲很快意识到,杜袅袅赚的可能不是一笔小钱。
短短几天,丝绢的价格竟然水涨船高,上涨了五六成之多。
“怎么会这样?”赵乙无比惊异。
不过是最常见的丝绢而已,有什么理由疯涨到这种地步。
打探之下才知道,生丝的产量大幅下滑,经过一段时间的传导,在这段时日显现端倪。
物以稀为贵,生丝价格上涨,连带着丝绢的定价也跟着涨了上去。
赵乙:“这杜娘子怎会知晓丝绢会在这段时间涨价?真是神了啊。”
他不自觉的赞叹在赵甲的死亡凝视中自动噤声,捂了捂嘴。
“现在当务之急是禀报太傅。”赵甲道,“你去盯着她,务必要拖住不让她出手。”
丝绢价格会涨,杜袅袅当然不是凭空判断。
京城商户分门别类,系统会不时地推送行业消息,杜袅袅平时也会浏览,但认真研究还真是拿到银子之后。
前世她积累财富多起来,如何打理让财富保值增值,也读过几本入门的金融书籍,多少知晓些常识,这些知识搁在现代是勉强够用,搁在金融关系简单的古代,则是绰绰有余。
丝绢价格关系重大,事关民生,问题愈演愈烈,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其中一项解决方案便是从平民手中以相对适中、比炒的最高价稍便宜的价格收购丝绢,并且从外地调货,以均衡京城丝绢的价格,再慢慢推导到周边州县。
于是乎,当赵乙奉命赶来阻挠时,杜袅袅已经以支援朝廷的名义,把手头囤的丝绢都卖了,五千两银子,变成了七千五百两。
赵乙垂头丧气的把事情禀报上去,赵甲的脸瞬间成了铁青色。
赵太傅此时觉得手里的茶也不香了,不过事情还不至于太糟。
“赚了五成又如何,她本钱低,离一万三千两银子还差的远,接下来的时间,不可再有闪失。”
两人脸色发白,躬身答应,“是。”
有了丝绢的前车之鉴,赵甲也顾不上等着二手消息了,亲自上阵,恨不得起早贪黑地跟着杜袅袅,全身上下的心眼都用来洞察她的一举一动。
这小娘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丝绢上大赚一笔,又开始打“度牒”的主意。
度牒是朝廷官方开具的用来证明僧道的身份文书。由于僧道的户籍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还可提高社会地位,持有者可免于刑罚,所以度牒的价值要高于其可以免除的赋税徭役的价值,这样一来,便具有了有价证券的性质。
有头脑的商人,会买卖度牒,官方定价为一百一十贯,市面上的价格波动,时涨时跌,平时大约两百贯,最高时可以炒到八百贯一份。
赵甲发现杜袅袅四处打探,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入手度牒,显然是想故伎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