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最可怕的。
杜袅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她变成了书虫,爬进了吏部的资料库不成。
第80章 舌战群儒
吏部给了这么个答复, 那便是认可了这份图表的真实性。
文远候气宇轩昂地出列,灰溜溜地、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回去了,站在队列里他还纳闷, 没有吏部的支持, 杜袅袅这些信息是哪儿来的呢。
他眼神迷惑不解, 心底琢磨着刚才的事儿, 杜袅袅已经慷慨陈词地往下讲了, “科举每三年举行一次, 实际每次录取的人数, 可根据届时在朝官员人数、空缺职位、朝廷拟着重发展和管理的方向进行调整, 礼部呈上的改革举措中详细列明了每次科考录取人数的考量因素, 可据此进行调整。因此,革新所提到的增加科举录用人数并不是无限制扩招, 而是结合各方面有的放矢, 不会出现费侍郎所担心的冗官或空闲现象。”
她顿了顿, 视线落回到吏部众人身上。
吏部尚书崔景明乃是崔娘子的父亲,对于礼部的改革措施, 他不是没有意见,但他久经官场,嗅觉敏锐,礼部搞出这么大动作,说不好背后是有官家的授意。杜袅袅曾救过他家女儿性命, 他这般资历的, 要做什么也无需自己亲自出面,下面的人自会替他开口。
是以, 吏部侍郎费得晟召集同僚们,准备在朝会时反对新政, 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费得晟若是反对成功,守住了吏部的既得利益,他也顺畅。
若是败北,像现在这样,那也是费得晟自己的见解,并非出自他崔尚书授意。
侍郎是吏部的副长官,把握实权,下面的郎中、员外郎们见自家大人偃旗息鼓了,皆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充耳不闻。
费得晟脑子里还在纠结杜袅袅这图表上的内容究竟从何得来,以及她是否还有别的准备,刚才这一回合,她拿出这份东西打得吏部措手不及,声势上矮了一头,再想驳斥便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增加科举人数,是所知革新措施中对他们影响较小的,放过了便放过了。待会儿涉及到简化录用程序,排除吏部已有权力的措施时,他再进言,这才是对吏部最为关键的。
至于其他方面,就让在场的大人们、王侯们去和杜袅袅争个高下吧。他隔岸观火,也省得在官家面前太过冒进。
杜袅袅等了片刻,见吏部没人再吱声,顺着往下继续陈述,“改革其三,扩大应试者的范围,参加科举的考生,不局限于世家子弟,凡我大颂境内的百姓,只要没有犯过罪刑,不论出身,皆可参加科考。此举意在选录才华出众之士,应试者的人数增多,优中选优,才能招揽到真正优秀的人才。”
费得晟微微勾起嘴角,改革措施中阻力最大的一条,果然来了。这条与透露出的风声没有出入,想来反对者甚众。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站出来好几位侯爵、伯爵、子爵,还有几位世家大族的代表。
他瞥了瞥出列的人物,世家之中当属周陶卢赵四家最为显赫,但陶玠一人便能代表两家的意志,周家文官虽多,在朝官员星罗棋布,都以陶玠为首,对他甚为尊崇。谁让人家是大颂最年轻的状元呢。
陶家,不用说了,多是武将,科举那套压根儿不在乎。
卢家,此事亏就亏在卢灵坤是礼部侍郎,就算瞧在他的面子上,卢家的人即便有异议,也不好公然唱反调。
剩下一个赵家,朝中官员皆知,从刑部侍郎赵锐被下狱、赵淑妃打入冷宫,赵家大势已去,赵锐的头都快被砍了,谁还在乎他们赵家是何意见。树倒猢狲散,之前依附奉承赵家的官员们皆分崩离析,重找靠山。
四大世家皆无人反对,剩下这些高门大户们,虽然也有些势力,但在朝任的职位品级不高,顶多跟风跳跳脚。
费得晟将关注的重心放在了文远侯和留侯、以及荣禄伯身上。
这三位加在一起,总该有些分量。
文远侯率先道:“官家,臣以为士农工商,士排在首位,乃因士族受过良好教育,能够引领一国之百姓,以身作则,教化世人。耕种的农民,勤劳淳朴,将之纳入科考应试者的范围,并无不可,只是工商杂类,这些人处于社会底层,愚昧无知,多偷奸耍滑者,若招入朝廷出任官职,德不配位,恐有失大颂官员之品风,望官家三思。”
留侯紧随其后,“臣附议。按照体制,世家子弟自小开蒙,入国子监苦读,学习君子六艺,科举考试,应试者需精通诗词歌赋,懂得品评时事。寻常百姓,哪能受到如此教育,若非经过系统教学,学的满腹经纶,又怎能有资格参加这样规格的考试呢?礼部可有想过,若是天下人皆可参加科考,光是准备考场、印制考题、批改考卷,都得费多少人力物力。为了那些不懂学问、有的没的捞一杆子的报考者,这样大费周章,值得吗?”
他排山倒海地逼问,气势汹汹。
荣禄伯再添一把火,“臣附议。自古以来,治国之良才皆从世家中脱颖而出,此制延续千年而不朽,可见有其深刻的合理性,礼部盲目革新,岂非倒行逆施,挑衅传统,还请官家圣裁。”
这个帽子扣的就比较大了。不过改革嘛,杜袅袅早就料到会有人搬出所谓祖制、传统之类的陈词滥调。
她表情淡淡,不温不火回应,“官家,适才各位爵爷提出的异议,请容微臣逐一禀明。”
“准。”
杜袅袅:“文远候提到,工商杂类,愚昧无知。敢问侯爷,倘若扩大了应试者的范围,这些人皆可参加科考,放在他们面前的是走上仕途的机会,他们会不会读书?答案是肯定的。出身在社会底层,并非他们自身能够选择,倘若有一条康庄大道,能够通过读书科考而实现,那么底层人民会自发奋进,争相读书。通过科举的改革推动举国上下的学习风气,何乐而不为。
科举制度,不仅要选拔优秀的官吏,更可以提升全民的素质,倘若我大颂子民人人如龙,人才辈出,又何惧他国欺凌。科举乃是国本,关乎的是江山社稷,百姓福祉。读书不仅为了做官,还重在教化子民。常言道学而优则仕,农工商贾之家也可以培养出品学兼优的人才,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呢?”
文远候被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脸红一阵白一阵,宽大的袖袍用力一拂,表示自己的不屑。
杜袅袅眸光轻转,落到留侯的脸上。
姚安涟的父亲啊,儿子差劲,想来老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留侯所言,可总结为两点。其一,世家子弟才学渊博,普通百姓不学无术,没有能力参加科考。留侯可能不知,民间办学之风日盛,礼部在册的书院便有一千九百所,全国二十一路、二百五十四州、一千二百三十四县,皆设有书院,仅江西一路便设有一百四十九所书院,居于全国之首。可见,留侯所言的寻常百姓没有途径受到系统教育的论断并不成立。
其二,留候认为,科举报考人数过多,礼部无力主持大局。这一点,请官家和诸位大人放心,礼部已为此做出充足准备,这是礼部草拟的考试规程,上面详细载明了举办考试的各项细则规定,从考生所能携带入场的物品、科考的场所设置、以及锁院、誊录制度,都逐一列明,以确保科举能够如期正常举行,并且能有效防止考生作弊,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性。“
“啊?誊录、锁院?”在众人的目光中,杜袅袅手里的文书被呈递到颂景帝面前,皇帝展开一看,这相当于是科考实施细则,密密麻麻列的非常细致,若是再拿出来讨论,怕是今晚都不用睡了。
他抬起眸,目视大殿上窃窃私语的官员们,“礼部思虑周详,考试规程制定的严密且有新意,因篇幅过长,此事容后再议。爱卿们,继续吧。”
众人还在好奇这文书中写了什么,听起来像是防作弊的种种手段,几位爵爷面面相觑,神色都极为难看,为自家的怨种儿子捏一把汗,礼部来者不善,爹只能帮到这儿了。
嘈杂之声暂歇,杜袅袅续道:“至于荣禄伯所称的科举改革有违祖制,臣不敢苟同。科举虽起于盛朝,但臣以为,大颂的科举制较之盛朝要更为完善先进,这归功于大颂的先祖们对盛朝科举的改制,先帝在位时,亦不止一次对科举制进行修正,比如将每年科考改为三年一次。难道荣禄伯认为大颂开国的先祖们以及先帝的改革,都是倒行逆施、挑衅传统吗?”
“你……你切勿胡言乱语,官家,臣绝无此意。”荣禄伯脸色发白,声音颤抖,连忙垂首向颂景帝陈情。
文远侯、留侯同情地看着他,我们被驳斥倒也罢了,不像你,还闹得这么大个罪名,惹得一身骚。
攻击杜袅袅,会反弹哦。
众人正在看荣禄伯的笑话,大殿之上立在颂景帝身侧的纪王,忽而开口,“荣禄伯,你这么着急给礼部革新扣个违背祖制的罪名,是怕你们家儿子考不上功名吧?本王看礼部列的这一条条,着实为了大颂的发展着想。作为大颂的王爷,本王先表态,世子若是参加科考,被比他优秀的人才挤了下去,那也认了,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学问不到,便是世子,也没资格入仕,怨不得旁人。”
纪王是有名的闲散王爷,整日遛鸟听曲儿,说话也没太多讲究,但再闲散,人家也是皇帝的亲弟弟,名副其实的王爷。王侯将相,位份等级的差别摆在这儿了。人家都站队了,这些个侯爷啊、爵爷啊,也就不算什么了。世子都等同视之了,你们家儿子算哪根葱。
荣禄伯万万没想到平日里不理朝政的纪王会在此时发言,他神色一变,慌乱跪下身去,叩拜道:“官家明鉴,臣不敢包藏私心。”
颂景帝:“行了,方才朕有言在先,爱卿们可以畅所欲言,朕一律不予追究。起来吧。”
荣禄伯:“谢官家。”
纪王的加入直接以强势姿态封住了爵爷们的小心思,杜袅袅感激地望了眼颂景帝身侧大腹便便、神情松弛的纪王,这王爷看着还蛮可爱的。
那日,她与陶玠泛舟汴河之上,陶玠提到这个侯爷那个伯爵或许会站出来表示异议时,黑眸深邃,“有一个人,或许能助我们化解僵局。”
杜袅袅:“谁?”
“纪王。”
他们去纪王府,探访了纪王爷和世子宋凛,寻求纪王的帮助。
说到应试者范围的变化,纪王不是没有顾虑,他儿子宋凛,那学问做的也是不咋地,他堂堂王爷的儿子,连个科举都考不上,说出去岂不是丢人。
陶玠很快打消了纪王的疑虑,因为他会亲自抽空教导世子温习功课,指导世子准备科考。
状元郎下场辅导功课,这招放到现代,那也有前仆后继的家长愿意买单,何况是在只有入仕才算出人头地的古代。
纪王很乐意帮忙,世子也很“乐意”,“父王,其实儿子以为,不做官,把机会让给有志之士,这也没什么不好。儿子只想跟您一样,一辈子悠哉悠哉的,多好。”
纪王瞪他,“胡闹。”他当闲散王爷是为了保命,这情况能一样吗。
“陶尚书啊,我家儿子顽劣,你可得好好管教他。”
陶玠微笑,扫了宋凛一眼,“请王爷放心。下官定当尽力。”
此事就这么搞定了,纪王的背书能够堵上悠悠众口。
紧接着,杜袅袅提出了简化录取程序;设置副主考官若干以分担事务、平衡主考官权力;禁止谢恩于私门、考官和考生不得以师生相称等三项举措。
这三项说白了,可都是冲着吏部而来,刀刀致命,吏部在科举上的权限,可谓被切除的几乎不剩了。
费得晟看了这许久的戏,此时又该他出场了。
“禀官家,往年科考及第的人才,需经吏部考试合格方能任官,此制乃是为了挑选真正可堪重任之人,臣以为,礼不可废。”
至于其他两项,一个是为了防止科举舞弊,一个是防止结党营私,官家对这两点极为看重,不容置喙,他就先退而避之,只是吏部的考核权,不能再让了,需得牢牢攥在手里。
杜袅袅:“官家,费侍郎所言在理。通过了省试的考生,确实还需要再进行考核,以确认最终的录用人选。”
她说的这番话,惹得费得晟直直朝她看去,论辩这么久,大家说的口干舌燥,难得杜袅袅居然认同了他一回。
但紧接着,杜袅袅续言道:“因此,改革的第七项,便是增设殿试,将州试、省试、吏部考试,改为州试、省试、殿试,通过省试的考生皆面见官家,由官家亲自出题,根据考试成绩决定考生的排名和任职。”
颂景帝来了兴致,“这个提议甚佳,朕亲自掌眼,以示公正。准了。”
杜袅袅:“谢官家。”
费得晟:……
把吏部的职权给到皇帝,亏她杜袅袅想的出来。原本他以为这削减下来的职权不管归到哪个部门,他总能找到反对的理由,可是偏偏给了官家……
一句“准了”,算是给此事盖棺定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