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梓峰打量郎中灰暗的脸色,“怎么了,侍郎给大人气受了?”
郑宇轻嗤一声,“她让我整理所有文臣京朝官的所授官职、差遣、贴职、勋爵,整出一份清单来给她,你说这莫不是疯了。小小的礼部员外郎一朝得志,到了我们吏部耀武扬威,不懂瞎指挥,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肖梓峰知晓这里面可怕的工作量,脸色变了变,“侍郎竟然给大人派了这么个活计,这要何年何月能做完。”
郑宇:“谁说不是呢。不过,我没应下,她说她亲自操办。”
肖梓峰大吃一惊,“侍郎的命令,大人都敢推辞。”
郑宇满脸不屑,“等她开始着手了,就能知道是何等的困难。到时候还不是不了了之。刚做了一年的官,就来提点我,我看她还嫩着呢。”
肖梓峰紧张地左右瞧了瞧,“大人慎言。”
郑宇浑不在意地勾起嘴角,“她总不至于刚上任就去尚书面前告我的状,那尚书也会掂量掂量,究竟是她的过错,还是我无能。
“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这日过后,杜袅袅没再找过他,郑宇便全当此事未曾发生,尚书左选部门日常的事务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工夫应下她这无理的要求。
日复一日,吏部的事务照常运转。杜袅袅闷在屋子里,除了需要她决断的事宜外,空出来的时间都扑在了梳理官职上。
郑宇说的没错,这事是复杂了些,大概也就是系统只能提供某些关键词或是某个部门的检索,她要成体例的摘录出来,还要把官员们的实职给对上,提出简化后的官职方案,稍稍费时了些。
但不费脑子,充其量是个体力活。
五日后,杜袅袅再次将郑宇唤到跟前。
郑宇微微垂首,心里就纳闷,这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娘子,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那份气质竟然不违和,就好像她本该是坐在这样的位置,恰如其分,仪态气度自然从容,并没有资历不到硬撑起来的青涩感。
他匆忙一瞥后如是想着,听见杜袅袅叫他上前,将一叠厚厚的文书递给他,这些文书按照大颂的官署机构,分成了好几本,每一本的页数都不少。
一眼望去,只见上面分别写着: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御史台、枢密院……
杜袅袅:“这些是我整理出来所有京朝官文臣的官职名录,你拿下去,跟其他同僚分着一起复核,三日后,我会带着名录面见官家,所以,这里每一项,务必准确。”
郑宇呆愣愣看着他打开的其中一份,那上面秀挺的笔迹写着六部官员的官阶、差遣、贴职等等,罗列清晰,一目了然。
可是,这才过去了五天。
他惊骇的表情下一目十行地扫视下来,迫不及待又打开另一本,越看越是心惊。
五年时间干下来的活儿,有人五天就干完,这就是杜侍郎升官的秘诀吗?
现在的年轻人,不,年轻女子,做起事来,都这么可怕吗?
杜袅袅见他木头似的杵着,不知搭话,不由提高了音调,嗓音微沉,“郑郎中只是复核,三日时间,应当足够了吧。”
“足、足够了。”郑宇猛然回神,忙不迭躬身行礼,“请侍郎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尽心竭力,确保这些文书绝无疏漏。”
他捧着这些文书,就像捧着身家性命一样,木讷地转过身,擦了擦额上的汗,迈出门槛时,还险些魂不守舍地被绊了个趔趄。
肖梓峰见他这副表情归来,也不像看了侍郎大人的笑话啊,想问又不敢问。
郑宇将文书往公案上轻轻一放,瘫坐在椅子上,“梓峰啊……”
“下官在。”肖梓峰见他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满脸关怀地凑过去。
“以后侍郎大人布置的任务,哪怕再难,咱们该做还是得做。”
肖梓峰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郑宇睨了他眼,扼腕叹息道:“无他,丢人啊。”
第85章 陈年旧案
尚书左选在吏部八大部门中位列首位, 郑郎中从侍郎大人屋里出来,就一副肃然起敬、忙里忙外的架势,其他人见了, 先是觉得纳闷, 待郑郎中召集几名人手, 将任务分派下去, 事情的经过一说, 众人的神情随即也变得跟郑郎中如出一辙。
有一个能力超强且要求较高的上级, 造就的便是努力跟上她节奏、不敢懈怠的团队。
其他没有接触到任务的部门, 见以郑郎中为首的数名同僚加班加点, 连续三日忙得脚不沾地, 只差吃住在官署了,其他人对于手头的公务也谨慎起来, 丝毫不敢马虎, 往日有些插科打诨、浑浑噩噩度日的官员也都一改风貌, 打起精神来。
万一杜侍郎来个抽查呢?她那么明察秋毫,指不定就能看出什么岔子。
要知道她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能跟权贵高官叫板的人,当员外郎的时候,就敢跟前任侍郎和爵爷们辩驳,这等位高权重的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这些虾兵蟹将, 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的,还是小心为妙啊。
作为吏部的最高长官, 崔尚书这几日明显能感到下属们风纪的变化,他寻思着也没听说杜袅袅对同僚们三申五令, 这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自觉,看着怪积极上进的。
待到杜袅袅将复核后定稿的文书呈给他过目时,崔尚书琢磨出门道来。
“这是你们这几日做出来的?”他坐在公案后,手里拿起一本翻了翻,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地凝过去,目光落在身穿官服样貌清秀的女官身上,声音带着老态的温吞。
杜袅袅解释道:“历年来官员的差遣、勋爵、贴职、官阶等变化未有系统的梳理记录,是以做出这些花了些时间,另外一叠是下官根据梳理出的名录,按照官员们的实职,提出的革新方策,拟向官家进言,还请尚书大人过目。”
崔尚书“嗯”了声,拿起来扫了几眼,温声道:“革新是迟早的事,早些年,官家便有意废掉差遣,以本官实任,让官员的官阶、俸禄看起来明晰些,只是此事一则涉及的事务冗杂,难以在短时间内厘清……”
说到这,他顿了顿,淡淡的眸光看向杜袅袅时,带了丝赏识,眼前这位女官,他在朝中打过数次照面,到此时,他才真切体会到官家提拔她的真义。
“二则,推行起来,没那么容易,官员们一时难以接受。”
“现在看来,这第一步,你已经做到,文书我没有异议,只是呈递给官家后,定会引起朝野沸腾,这其中的关窍,我且与你说说……”
崔尚书的这次详谈,让杜袅袅认识到,领导能混到这个层级,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崔尚书看起来跟个离退休老干部似的,实际朝廷上的风向,他看的很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怎么做,他心里有一本账,只是有时候,懒得插手罢了。
吏部侍郎面见官家,呈递京朝官文臣官制革新的建议,此事很快在京官中传开了。
要说之前的科举改制,涉及到的还只是一小部分官员和权贵的利益,文臣官制革新,却是真切地与每一位在京官员有关。
这一日,城郊幽静的院落中,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外,站着几名警惕的守卫。
低矮的房屋外表看似古拙,内里却暗藏锦绣乾坤。
室内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火炉里炭火烧炙偶尔冒出火星的“啪”“啪”声。
一人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必须阻止杜氏之革新”,他举起写好的宣纸,给围炉团坐的几人看了眼,而后将宣纸扔进火炉,烧毁殆尽。
另一人写道:“她得官家支持,不可与之正面为敌,切记前车之鉴。”
又一人写道:“我有一计。杜景升被贬的陈年旧案,或可拿来做文章。”
“黄旭朗,杜氏之姨丈,因旧案与杜家有怨,此人现已出狱,可利诱之,令其败坏杜氏名声。”
“杜氏声名受损,再伺机弹劾,使其不能担此重任。”
“此计釜底抽薪,甚佳。”
他们一句一句写完示意后,皆扔进火炉,所写的顷刻间化为乌有,以免隔墙有耳,节外生枝。
秋日,阳光镶着金边洒下来,街角旁的枫叶被秋风染成绛红色。
智能直聘店铺门前的街巷如往常一般热闹,如梭的人流、车马川流不息,街上飘着炒白果、板栗的香味。
玫娘在店里忙活了一上午,好容易坐下歇息片刻,圆儿端着菊花饮子走过去,“师父,赶紧喝杯茶饮,润润嗓子。”
玫娘接过来,抿了两口,忽见一位面生的客人,獐头鼠目地站在店门外,他身上的衣衫有些破旧,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眉宇间透着股钻营的戾气,像是饱经沧桑的旅客,又像是颠沛流离的流民,不干好事儿的那一种。
玫娘这些年,尽做跟人打交道的生意,一个人的好坏,往往凭直觉便能判断。
她盯着来人,菊花饮端在手上,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过去。
圆儿见她这副表情,不由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微微皱起了眉。杜娘子当官后,有段时间,店里时不时会出现闹事挑衅之人,胡大哥少不得要动一番干戈,时间久了,他们也多的是处理的法子。
不过自打杜娘子升任吏部侍郎后,这店里就没有敢来招惹的人,上门的都是满脸堆笑,巴不得能在店铺里寻到合适的职位。来人都寻思,杜娘子都当了吏部侍郎这么大的官了,当官的分派职位都归杜娘子管,这智能直聘,还有啥差事找不着。
是以,近段时日风平浪静,这忽然又来个贼眉鼠眼的,不由格外引起她们的注意。
黄旭朗犹不知自己已被列入重点观察对象,他受了旁人指点,这才得知自己那倒霉姐夫家的长女杜袅袅,居然这么有出息,以女子之身当了官,还是个正四品的侍郎。
乖乖,这得是多大的福气!
他从狱里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有这么显赫的亲戚,不来投奔不是傻吗。他可是杜袅袅的姨丈,在她这蹭吃蹭喝,没毛病吧。
黄旭朗这般想着,两只手塞在袖子里取暖,打量完新奇又气派的大门后,他拽拽地迈入门槛。
玫娘主动迎上去,“这位客人……”
“什么客人啊,我是主子。”黄旭朗扬着下巴,进门就往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一坐,哟,还挺舒服,果然是阔气了,这迎客的椅子都弄得跟软塌似的,他一眼瞧见旁边的茶果子,正好早食还没吃,伸手抓起两块来,狼吞虎咽地就往口里塞,顺便就着菊花饮子解解渴。
圆儿见状,“哎”了一声,那可是她专程端给玫娘的,茶杯也弄脏了,这人是谁,好没规矩。
玫娘观察着他的举止,耐着性子道:“客人来店里有何贵干,不妨说说,我们看能否帮上忙。”
“我都说了,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的主子。你们的东家,杜袅袅,是我亲外甥女。”黄旭朗洋洋自得,脏兮兮的手在椅子把上擦了擦,又拿起一块糕点。
这儿连招待客人的点心都这么别致美观,味道可口,“你们这还有什么吃的喝的,都给我端上来。”
胡三有一看他这泼皮架势,横眉冷对,高大的身躯逼近,上手就要将他拽起给扔出去。
黄旭朗想起那人的指点,不等胡三有挨到他,扯着嗓子就喊,“哎,你可别动手啊,我是杜袅袅的长辈,你们要是敢对我无礼,那就是杜袅袅苛待她姨丈,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他声音大起来,果然引得路过的人往里张望。
玫娘在关扑店时,也接待过不少达官贵人,为官者的避讳,她多少有些了解。杜娘子升了官,本就招人眼红,人红是非多,此时万不可传出对她有任何不利的风言风语。
她缓和了脸色,和和气气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大官人勿怪。虽说这里是杜娘子开的铺子,但我们毕竟不是杜家人,不如大官人随我去会仙酒楼,杜家小娘子和老太太在那,定能认得大官人。那边有吃有喝,也好招待大官人,不知大官人意下如何啊。”
她和颜悦色起来,亲和力极佳,一口一个大官人叫着,听得黄旭朗怪舒坦的。他凝着玫娘娇美迷人的面容,笑眯眯道:“这位小娘子会话说,好,那我就辛苦随你们走一遭。”
玫娘朝胡三有眨眼示意,吩咐圆儿道,“看好铺子。”
圆儿机灵地应下。
胡三有手握长戟,一路盯着黄旭朗,玫娘则是谦卑恭顺地在前面引路。
黄旭朗饿了这些天,想着能到酒楼饱餐一顿,步子迈的也是轻快。
三人到达会仙酒楼,玫娘与伙计相熟,进门便要了包间,将人带过去,又去后厨请了杜老太太。杜柒柒和陶琦恰好在旁,商讨茶果子的款式。
玫娘将刚才的见闻说了,杜老太太一听“姨丈”二字,压了数年的怒火止不住往上蹿,撸起袖子抄起把菜刀,脸色铁青,“那个混账东西在哪?”
玫娘见势不妙,“在二楼最里间……”
她话音未毕,杜老太太已经冲将上去,陶琦陪着杜柒柒赶紧跟过去,一进屋,老太太已和黄旭朗争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