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景帝听罢,叹息道:“朕欲令大理寺、刑部重审此案,曹爱卿,意下如何啊?”
曹邕的衣襟已经湿透,他躬身道:“官家明察秋毫,冤假错案理当沉冤得雪,臣不持异议。”
颂景帝将他紧绷的神态收入眼底,“人证便交与刑部吧,希望你们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刑部官员恭敬应下,将人带了下去。
自从那日殿前议事后,曹邕便惶惶不可终日。
他思前想后,还得是去嘱托刑部。这桩案件,他当年在背后助推,无法保证刑部和大理寺会翻出什么来,必须先一步下手。好在刑部尚书与他有私交,若是在刑部便将事情压下,不闹到官家面前去,就还有回转余地。
这日,他约了刑部尚书到家中小坐,前脚刚将礼送出去,后脚皇城司指挥使便带人进了门。
“曹相公,贿赂官员、干扰刑部办案可是重罪,来人,带走。”
身穿皇城司官服行动整齐划一的逻卒们二话不说,上前抓人。不多时,宰相入狱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随着案件的查证,曹邕早年犯下的诸多违法乱纪之事,被一桩桩翻了出来。
随之,一道洗刷杜景升冤屈的公文得以昭告天下,沉冤终究得以昭雪。
事情传出,京城的茶坊酒肆又多了新鲜的谈资。
“听说了么,宰相落马了。”
“害,你那都是旧闻了,最新的消息说,宰相不仅贿赂官员,还牵扯到多年前的一桩旧案。杜御史是被陷害的。”
“你们猜,宰相为何要去贿赂官员,那就是为了掩盖多年前的真相啊。”
“竟是如此。这样一说,事情都串起来了。”
“可不是。当年捏造谣言诬告杜御史的那个黄什么狼,都招认了。杜御史压根儿就没干过和人有染的事儿,被贬到滑县后,他是活活给气死的。”
“好好的清官,太可惜了。”
“你们说的杜御史,跟杜娘子、杜侍郎有何关系?”
“闹了半天,你不知道杜御史是谁?”
“是谁啊?不会是杜侍郎她爹吧……哟,我还真猜对了。”
“哎,我还听说,这个宰相,是前段时间落马的费侍郎的恩师。”
“果然是一丘之貉,天下乌鸦一般黑。”
“宰相进了监狱,那个黄什么狼,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诬告陷害,害了杜御史一家,不得再进去蹲几年啊。”
黄旭朗万万没想到,同样是作为人证,李氏录完口供后便回了家,而他却被扣下了,身上还安了罪名。
阴暗的牢房中,他拼命嘶吼,“我不服,我要见杜侍郎,杜侍郎是我外甥女,你们帮我把她叫来。”
“吵什么吵,侍郎大人何等官职,有空来地牢见你?做梦吧。”看守的狱卒对他一顿打骂,没有好脸色看。
他在牢中苦捱了数日,某一天,终于等到了杜袅袅。
狱卒客客气气地将穿着官服的女子迎进来,没好气地对他道:“你不是闹着要见侍郎大人吗,大人亲至,你仔细着些,别冒犯了大人。”
黄旭朗扑到栏杆上,铁链哗哗作响,“亲外甥女,快救我出去,他们一定是弄错了,把我抓了进来。”
杜袅袅幽幽凝着他,“抓错了吗?刑部的案卷已经盖棺定论,你犯了诬告陷害罪,依律,还得牢里待上十年。”
“十年……不,不对,亲外甥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试图唤起杜袅袅的记忆。
“是说好了。“杜袅袅轻笑道,“保你有房子住,保你有饭吃。牢房和牢饭,很适合你。”
黄旭朗醒悟过来,“你个小王八崽子,你害我!”
杜袅袅直视他怨毒的眼神,“你在诬告我父亲时,就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这些,都是你罪有应得。”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只留给黄旭朗凉薄的背影。
靠着冰冷的墙壁,黄旭朗停下咒骂,身子渐渐滑下去。杜景升生了个好女儿啊,而他呢……
他妻子恨极了他,儿子不认他,他折腾大半辈子,最后一无所有。
剩下的时日,也不一定能走出这个牢房。
活该哦,都是他活该啊……
第87章 册封诰命
微弱的光线从狭小的通风口透出来, 照在四四方方的监牢。
简陋的木板床上搁着一床粗布棉被,曾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曹邕正枯坐床边。
他所在的牢房是刑部环境最好的一间,多用来关押被下狱的官员。
曹邕缓缓抬起头, 望向光线入口处, 牢房昏暗潮湿, 阴冷阴冷的, 只能凭借通风口的光线变化判断昼夜。
这已经是他被押入监牢的第十天了。
犹记得那日皇城司闯入他家的场景, 往日历历在目, 从云巅之上到跌入污泥, 不过转瞬一息。
如今看来, 杜袅袅驻足在大殿台阶上说的那番话, 正是对他的写照。
这些天,他回过味来, 杜袅袅应当在那时便已知晓, 杜景升一案, 背后的主使者是他。
黄旭朗是他出谋划策,送到杜家眼前的, 却成了杜袅袅翻案的棋子,她这招借力打力,用的极妙。
他驯了一辈子鹰,如今反被鹰啄了眼。
他细细盘算这段时间隐在细微处的线索,他太过于拘泥于过去, 认为黄旭朗定会和杜家闹得不可开交, 疏忽了如今这位吏部侍郎,是个有何等手段的女子。当初, 黄旭朗去了杜家,一段时间了无声息, 他就该起疑的。
御前那次问询,黄旭朗、李氏陈述冤案,说不定就是杜袅袅和官家联手给他下的套,等着他自乱阵脚,引蛇出洞,否则皇城司怎么来得那样快,还证据确凿,不容他抵赖。
赵家的那位长子赵锐被下狱问斩,原刑部尚书也受了牵连,贬了官,现任的刑部尚书,周羿,本在他手下任职,尚书之位空缺后,还是他举荐过去的,本以为这次的事,他出面打个招呼做些手脚,理当很容易压下去,却忘了,周羿,即便与他过从甚密,说到底还是周家人。
周家,陶家。
无独有偶,在一年多以前,礼部尚书,亦由原来的主和派,换成了现在的主战派,陶玠。这位城府极深的陶家长子,虽然平时温润有礼,丝毫不显野心,但他的血脉里流着陶家的血,收复北方是陶家人世代相传的夙愿。
往回追溯,杜袅袅被官家钦点入朝,先入礼部改革科举制,吏部的考核权改为由皇帝亲自参与的殿试,工商杂类亦可入仕,增加录用人数,旨在为朝廷广招人才;
而后杜袅袅被提拔入吏部推行官制革新,宰相的权力一部分也收回了皇帝手中。兵部在早先就开始厉兵秣马,扩展军队数量,饲养战马;工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采矿石,冶炼锻造兵刃;户部的财政往军用上倾斜……
这一两年来,官家和朝堂的变化,林林总总细碎的头绪汇到一起,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北伐!
“北伐……原来如此。”曹邕喃喃自语。
谁不知道他曹相公,是朝堂第一号的主和派。说到底,是官家的主意变了,借着杜袅袅这把利刃,要夺他的权啊。
可是北伐,怎么可能赢?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主和派,劝官家和皇室偏居一隅,就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打不赢啊。
难道现在的战士比立国时还要骁勇善战?
现在皇族对于一统华夏的决心,比开国时还要坚定?
陶家为了北伐折了那么多好儿郎,就连最杰出的子弟陶玠都弃武从了文,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官,有雄心壮志又如何,他一介文人说到底只会纸上谈兵。
难道还能指望大颂出现一位所向披靡的将领,如有神助般收复失地?
不可能啊!
过去七十余年,组织过两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其中不乏大败惨败,被打的士气衰竭屁滚尿流的败仗。
羌人牢牢占据着北方,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就是蔺家军那些小打小闹,守卫边疆绰绰有余,可战胜羌国,难啊。
他在心里默想着,陶玠的祖父和太/祖皇帝曾经被羌军围困在泉山达七天七夜之久,侥幸逃脱,据说这位老将军临死前病入膏肓,在病床上还在大喊着杀敌,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陶玠的父亲也是一位天资过人的将帅,第二次北伐,他中了埋伏,兵败被俘,自尽而亡。
打不赢,真的打不赢啊。战火一旦开启,颂国再难有安宁。
他蓦地站起来,走到围栏边,苍老的声音试图引起狱卒的注意,“来人,我要面圣!我要面见官家!”
数米之遥,狱卒坐在方桌边,喝了碗散茶,见怪不怪地望着他,“曹相公,我劝你省省吧。关到这间牢房的,十个有九个都道自己冤屈,要面见官家,结果呢,罪名一个比一个实。留些力气吧,回头流放时,才能走得动道啊。”
曹邕缓缓噤了声,他知道狱卒说的是实话。之前他亲手把政敌送到这里,而今自食恶果,也到了他该尝苦果的时候。
大颂的朝堂、国家的未来不管去往何处,都不会再有他曹某人的一席之地。
杜家,缥缈的香烟缭绕在杜景升和夫人李丹娘的灵牌前。
供果和香炉整齐的摆放着。
杜老太太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三炷香,老眼湿润,“儿啊,儿媳,我们家袅袅有出息,做了四品大员,把当年诬告陷害我儿的罪魁祸首都送进了监牢。官家替我儿平反,隔了这么多年,我这心里头……”
她擦了擦眼眶溢出的泪,续道:“我心里高兴啊,可惜,这份洗刷冤屈的诏书,来的太晚,你们看不见,我让袅袅念给你们听。”
杜袅袅跪在一侧,将抄录的沉冤诏书一字一句在灵案前宣读,老太太时不时地抹泪,眼神喜悦又悲戚。
杜柒柒静静听着,父母在她的印象里很模糊,也很亲切,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温暖,也是天人永隔的冰冷。
杜袅袅将诏书一字不漏地读完,扔进蒲团前的火盆里,又叠了些纸钱,一点一点地放进去烧着。
火光里,映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在钟灵毓秀的花园里与父母欢快地放着纸鸢;家门巨变,孩童的天性让她感到本能的害怕,京城宅院的大门紧闭,滚滚破旧的车轮载着一家人,日晒雨淋,迁徙到偏远小城;父亲一日一日的咳嗽,宽松的官服也掩不住日渐消瘦;漫天雪白的缟素和纷飞的纸钱,泪水沾湿了女孩黑漆漆的眸子。
父亲去后,母亲捧着父亲的遗物垂泪,形容枯槁。
娟秀的女子颜色不再,垂危地躺在床上,万般不舍地看着两个年幼的女儿……
“娘,别丢下我……娘,袅袅不能没有娘,别丢下我们。”
杜袅袅注视着火盆中化为灰烬的文书,原身的记忆渐渐远去,想来她和她的父母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也能安息吧。
杜老太太抹够了泪,让两位孙女磕了头。
屋子一侧,杜袅袅的姨母李氏月娘带着她的儿子,亦是目光凄然。
李月娘上前道:“老太太,能不能容我和祥儿,给姐姐姐夫磕个头。”
她知道,出了这些事后,她没脸祭拜,她找的混账相公恬不知耻地害了两家人。
杜老太太微顿,轻点了点头。
李月娘如蒙大赦,牵着儿子李祥的手,两人跪在蒲团上,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从她跟黄旭朗和离那日起,她的儿子便跟着她姓李,与那姓黄的恩断义绝。
祭拜告一段落,李月娘帮忙收拾物品,犹豫着开口,“袅袅,而今祥儿也大了,在青州时,我筹钱供他读书,他生的聪明,是读书的料,青州临近海域,比不得京城,往长远了想,肯定是这里更适合他向学。你看,我们能否留在京城……我是说,我们不给杜家添麻烦,只求能给祥儿一个读书的机会。”
她看了看身侧个子已出落的快和她一般高的儿子,满眼慈爱。当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着想的,祥儿能读书,将来考个进士,做了官才是正道。
杜家出了杜袅袅这么个了不起的女官,她即便腆着脸,也要求上一求。
杜袅袅知道姨母的心思,她瞥了眼自己这个眉清目秀尚显青涩的弟弟,含蓄道:“这要问过祖母的意思。”
倘若点了头,将母子两留下来,那必然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杜家如今的家底,不差多这两口人吃饭,只是,老太太心里,能不能过的去。
杜老太太凝着祥哥儿初长成少年的模样,眼神中透着对昔年的怀想,仿佛看到了她的升儿年少之时。
“留下吧。”杜老太太道,“祥哥儿送去读书,月娘可以跟我到酒楼里添把手。”
李月娘和儿子听到老太太松了口,喜上眉梢,连忙过去朝老太太磕头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