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我学到了有生之年的第一句话。
说出来毫无感情,那句话是:“你怎么还没死?”
是在一次犯病后,很奇怪,身体由内而外热得快要将我烧化,灼人的热流在肺腑里滚在滚去。
我蜷缩在木床上,咿呀咿呀,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个球埋在地里。
来送饭的阿嬷闻声摘了眼布,冷冷地看着正咬牙煎熬的我。
将食盒『嘭』地一声砸在窗前。
她露出扭曲的神色,恶狠狠道:“你怎么还没死?”
我歪了歪头,青白的脸上,大片薄汗顺着颊侧而下,蜿蜒没在颈间。
眸中却闪现微小的波动。
那是我第一次产生好奇的情绪,于是模仿着对方的发音,懵懵懂懂:“你怎么还没死?”
往后的几日。
这成了我寡淡乏味生活里鲜有的趣味。
疼得受不了时,我要这么说上一声;吃饭睡觉时,我还要这么说,后来无时无刻,只要兴味来了,总要来这么一声。
嬷嬷这日送饭。
见我静静地坐在地上发呆,然后突然自言自语一句:“你怎么还没死?”
这话出来不带任何感情,反而有些孩童的天真烂漫在里面,丝毫不懂『恶意』的概念,小腿摆着来回晃动。
明明是平和的场景,却无端令人发怵。
吓得她连退几步,反应过来后,重重踹了一脚墙壁,啐道:“果然是个妖星孽种,克母克父克全家的扫把星。”
于是,我就又学到了新的好玩意儿。
2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萧宴之。
彼时和我同父不同命的阿姐正在京都千恩百宠地长大。
唇红面白,眉目娇软。
最天真的年龄,宠爱藏在细节里,整个院子有棱角的地方都被细细包了一层软纱,生怕这位凤命娘娘有所闪失。
圣人对她也颇有喜爱。
张开双臂,抱她坐在金銮殿上,笑嘻嘻地拿胡茬扎她:“甘华,皇伯伯有十九个儿子,你最喜欢哪个呀?”
琴棋书画,百字千经。
我的阿姐桑甘华,闲倚在金琼枝林下。
只要张张手,便有西陵最好的女夫子为她逐字授课。
听两句,耳朵累了,一旁自有人将清茶奉上,再半盏茶的功夫,又有人前来帮她梳发敛衣、熏香擦汗,一下午能学个两句都是天公娘娘开眼。
这样尊贵的千金体,养在深闺里,成了个娇滴滴、自我任性的孩子。
那年盛夏。
圣上册立六皇子为储,月末,为阿姐和太子指婚。
这样一来,废后所出的原嫡子萧宴之就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册封典礼上。
十岁的阿姐眼中含泪。
圣人问及时,她抽涕道:“无事。只是念及家中幼妹,自出生起,我们从未见过。如今儿已许给皇家,她却归宿未定……”
“那依你看,甘华,皇伯伯该怎么做呢?”
阿姐稚嫩答:“据儿所知,五哥他还……”
圣人垂眼,轻飘飘的笑容下暗含万钧之力:“一个十岁的孩子,谁教你说这话的?”
地下悉簌簌跪了满排。
圣上却并未发落。
半晌,才从头上传来一道淡淡的声色:“两姐妹嫁与两兄弟,桑卿,你们家的好女儿。如此,传朕旨意,赐婚五皇子萧宴之和桑家幼女,着及笄礼后即刻完婚。”
“国师有言,你二女不能相见。便封他为燕王,镇守边南,即刻启程吧。”
那天,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桑落落。
是爹随意从诗词集里圈出来的字。
也是那天。
萧宴之推开满是尘土的红门扇,将阳光和世界,带来我身边。
彼时我正侧着身子斜斜坐在昏天黑地里。
脸上没什么表情,纯真又蒙昧,无知又剔透。
很久后,他告诉我,那时见我,不像人间客。
倒像是被高高供在庙堂的神祗,因不沾人世,故不懂人世。
十岁的我,是发育不良的小萝卜头,骨相瘦弱,面色苍白,只一双眸子清凌凌地盯着他看,嘴里喃喃:“……妖星孽种……”
他长我五岁,像小山高。
头低低地俯下来,鼻尖是十月岭上寒梅香。
时值正午。
阳光披肩,他没有生气,反而眯着眼睛,乐了:“哎,往后叫阿宴。”
我无知无觉,模仿着他的发音:“阿——宴——”
于是,昏暗凄凉的流景,毫无生气的荒芜,被禁锢的小轩窗,破损里沉淀岁月痕迹的废床。
就都成了过去。
3
西陵男女之防并不严密。
是以阿宴请命将我一同带去了边南,亲自照料。
转眼春去冬来,我已在燕王府度过四个年头。
数数日子,再两三个月,我就要嫁给他了。
他待我很好。
前两年都是他手把手教我识字说话,要知那时我连路都走不利索呢。
在宣纸上,他一遍一遍带我描摹他的名字。
坐的挺直,身如青松,半点不逾。
只是眉眼带笑,清风朗月:“落落,再写一遍。将来怎么能连你夫君的名字都写不好呢?”
于是洁白的纸上混了墨点,凝出扭曲的『阿宴』两个字。
他笑意更浓,俯身来拭我脸上的墨痕。
后来,战事吃紧,我又大了些。
他不好再亲自教我,便请了两位夫子和一个贴身嬷嬷。
阿嬷姓李,原也是好人家的娘子。
在战乱中被阿宴救下,所以一颗忠心赤胆,便千倍百倍地在我身上报回来。
她说她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孙女呢。
是以常常投喂,还喜欢摸我的脑袋。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我并不理解这种感觉,眨了眨眼睛,也伸手,摸摸阿嬷的肩。
动作间的弧度浮动,和她对我所做的一摸一样。
这年冬天,下了好久的雪。
雪最大时,我和萧宴之奉旨完婚。
京城那边只来了一个掌礼的大太监。
很多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和阿宴。
他们说,五皇子真可怜啊,在西陵,谁不知道国师府势大,说一不二呢。
既有二女不能相见的谶语。
那怕是有生之年,他都要孤苦伶仃,再不能进京一步了。
可我并不这样认为。
阿宴怎么能算是孤苦伶仃呢?
明明他还有我,我也还有他。
行夫妻对拜之礼时,有兵卫闯来,跌在地上吐了一口血,惊惶道:“敌袭,有敌袭!”
数九寒冬,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一界之隔的游牧民族大月氏,终于忍不了冬天缺粮断水的饥饿感,纵兵来抢吃的了。
阿宴丢下红绸提枪走了。
离开前,他叮嘱我,在婚房乖乖等他。
蜡烛燃尽前,他就会回来。
我点点头,面色如常地将喜帕摘下,挥退宾客,垂眼安静坐在喜床上,观察红烛燃烧,流下的蜡堆成一个世界。
这晚,府中大乱。
偏院里被人放了一把火,家丁小厮争相跑动提水间,有人高呼『燕王战死了,快逃命啊!』『大月氏要打进来了,跑吧……』
说什么的都有,登时乱成一团。
就连李嬷嬷也不顾礼仪,闯进房帐中,要拉我离开。
我没有动,瞳里清浅一色:“阿宴让我在房里等他,我答应了的。况且,嬷嬷,月氏真要打进来,我们跑不出去的。”
果然,两三个呼吸间,有人推门而入。
是守宅的副将,姓卫,因曾在营中酗酒,被连降三级。
看来今晚的乱子,和他是脱不了干系了。
他急急向我扑来,将我压在床头,一双大手毫无章法地移动,就要撕开我的衣衫。
我并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澄澈而又冷漠地看着他。
直到阿嬷颤微微拿起花瓶去砸他,被他搡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我眼里的光点才动了动。
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回身向阿嬷捅去。
有血花扬开,洒溅满地。
阿嬷被他砍断一根手指,尤抱住他的大腿,冲我大喊:“跑啊,夫人,快跑!”
我没有动。
他冷笑着将刀掼进阿嬷的肩膀,钉在墙上,难掩厌恶:“萧宴之将我贬黜,他的女人,我替他享了。你倒是对那短命鬼一向忠心,那就亲眼看着我玩弄你家夫人吧。”
我没有说话。
看他一步步走过来,把我衣服撕开,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他嗬嗬地喘气时。
我摸上他腰间的匕首。
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叫,我狠狠地将他右手钉在床上,扎出一个血窟窿。
有样学样,紧接着,我挨个砍断他全部手指。
血如泉涌,溅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眼里。
我轻轻抹了把眼,手上动作却是半分不停的,拿匕首扎进他的肺腑,紧紧将他钉死在床上。
从头到尾,心绪甚至并无起伏。
我溅了满身的血,要去将阿嬷放下来,想学着她抱我那样抱抱她。
可她躲开了我,阿嬷怕我。
色如金纸,苍白又沧桑的一张脸,她连连后退了几步,盯着我悬在空中染血的手,半晌,讷讷笑道:
“夫人好身手,就是挥刀晚了些,也太狠辣了……”
察觉到说错了话,她又忙岔开嘴:“吓坏了吧,夫人。”
我眨眨眼,茫然地摇头。
阿嬷,捅人的手法和力道,我都是现学的,是哪里不对吗?
后来,管家来报,混乱平息。
小丫鬟扶着阿嬷去包扎上药。
没人知道,我生来五观便比旁人格外灵敏些。
有微风将她在窗棱下压低的声音送来:“夫人太残忍了,杀人和杀鸡一样面不改色。这样的怪物,我真怕将来给王爷造成祸患……”
我垂眼去拿蔻甲拨动桌上的烛芯。
看它『嘶』地一声响。
劈里啪啦,有火星子溅到我的手上,灼红了一片也全然未觉。
4
蜡炬成灰时,阿宴果然回来了。
他没有骗我。
只是带了一身伤,逶迤满地血。
是心腹中郎将背叛了他,那一场战,打得分外艰难。
正红锦绣里袍都被划破,露出十余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他连漱洗都没有,便急急赶来看我,将我揽入怀里。
一个裹挟着腥风血雨的拥抱。
眉目郁郁,彷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太子还是不肯放过我。中郎将是他早安排好的人,陪在我身边一十五载,那一剑,明晃晃朝向我后心来,若我没躲过,如今,那荒坟无主的孤魂便是我了。”
我一动不动,手摸在他侧肩彻骨的伤口上。
他定定看着我,像要把我揉进他灵魂的最深处:“桑落,皇宫里人人算计,没有能信的东西。你不一样,你有赤子心,有最干净的灵魂,我只信你。”
“和我站在一起,永远别背叛我。”
他握住我的手,坚定又祈求。
我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阿宴身子大好,迟到的圆房。
他让我伺候他药汤沐浴,却反来携我的手,低头吻在掌心上,有寸寸脉脉的热意席来。
看我眼里澄澈的惑然。
他哑了声色:“等你再大些,桑落。”
吾妻尚幼,不知风月,日后需,慢慢教。
……
边南的桃花开的比京中晚些。
等烟霞时,已近六月中旬。
我总不爱出门,安静过了头,甚至连往日能近身的李阿嬷也不太搭理。
阿宴怕我憋出病来,便磨着要我每日清晨摘些桃花,插进瓶里送去他的书房。
这日我送花时,他正在作画。
支我躺在窗前的竹榻上,他翩然描作,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途有侍女前来续茶,身姿轻渺,走路无声,我便多看了一眼。
只见她四平八稳地拎起茶壶。
下一瞬,就将刚烧的热水悉数浇在阿宴头上,烫迷了他的眼。
紧接着,从袖袍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刀,烁着寒光,朝向阿宴喉头捅去。
她气力极大,有些练家的功夫在身上,阿宴仓促闪过,扑飞她的匕首,却被人紧紧扼住咽喉,险喘不过来气。
即使我再冷情,此刻也不由站起身来,想着他让我日日摘花的样子,我不想让阿宴死。
于是学着阿宴,拼命去掰开女婢的手,她却从袖中又滑出一枚匕刀,狠狠地就要向阿宴胸口刺下。
电光火石一刹那。
我想起,这个场景,我曾见过的。
当时阿宴被大月氏可汗豢养的忠奴刺杀,有暗卫帮他挡过。
有样学样,冷刀避无可避时,我拿手握上,自己受了尖刃,顷刻有血扬开,落在我和阿宴的脸上。
那刀横贯我的手腕,一时竟拔不出来。
屋外的侍卫也终于听到声响,冲将进来,将女婢制住,反押在地。
阿宴眼睛好后。
他执着我臂膀发愣——
细嫩如雪的肌肤上,蔓延扭曲出一条可怖的伤疤,皮肉翻滚,狰狞丑陋。
于是落下泪来,郑重道:“桑落,此生我绝不负你。”
5
再两年,圣上病逝。
他死前吃了太多丹药,据说尸体不腐,闻之有馨香。
八月,太子顺利即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削藩减爵。
这日,京中司礼太监前来传旨后被扣押,阿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水米不进,李阿嬷为我准备了食盒让我去看他。
推开浓翠斋的门,他把自己掩在正中的黄花梨木椅上,无端一股颓然孤独之感。
我望向他,问:“老皇帝死了,却不准你进京探望。阿嬷说你不开心,可为什么?他对你一直都不好啊。”
他握住我的手,好像与黑暗融为一体。
半晌,突然抱住我:“落落,你知道吗?他竟然,竟然下旨削我全部爵位,只给我留了百里的王宅,无诏不得出。明明我才是嫡子,才是最有资格坐那个位置的人。”
他黯然地将头抵在我的肩上:“落落,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迷茫道:“为什么问我?”
“你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