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我静静地看着他,清沥沥的眼里映出他苍白的脸:“而且,阿宴,你这里已经有了决策,为什么还要问我?”
这年秋,阿宴反了。
一刀挑断司礼太监的脖子,扯了为父守孝的旗帜举兵进京。
因少年时的经历,我一直不通六欲,情绪淡漠。
所以在阿宴冷夜抱着我,不住喃喃:“落落,你受苦了……”时,我不懂。
为什么住金碧辉煌的王府宅院就是享福。
栖榻在凄风苦雨的军营大帐就是吃苦。
明明,对我来说,并无不同啊。
还有次李阿嬷中了毒箭,疼的满地打滚,哀厉声嚎,求人砍断她的臂膀,我手起刀落,她疼晕过去。
阿嬷醒来后,再不敢看我。
我也不懂,那不是她所求的吗?
十二月,行军占领灵州,阿宴遇到了最难的一战。
经国师府鼓舞的兵卒士气格外高涨,言要『不出三天,誓取贼首』,彼时阿宴的大部军队被月氏拖住,我们至少要守城一月。
其实在第七天时就险些守不住。
阿宴几日不眠,皱起眉头,盯着城防图发呆。
我又去给他送花,闲躺在竹榻上,啃着野山楂,又涩又酸,并不好吃。
看他满脸苦恼,我支着下额:“你起兵用的老皇帝名头,他们打你用的也是老皇帝名头。既然老皇帝那么好用,为什么不多用几次呢?”
阿宴眼里一亮,像闪着整个银河的星空,将我抱在怀里转了几圈,全然喜色:“落落,你真是个天才!出其不意的天才。”
于是连夜赶人做了几百个先皇牌位,次日高悬楼头,满城缟素。
敌军无人敢犯。
若射中先皇灵牌,大不敬之罪,按律当磔。
灵州城自守住了。
这儿曾是国师出家时的道场。
看城中心碧宇辉煌、阔高宏大的国师塔被推倒,碎成齑粉,尘土飞扬。
这辈子只有一次,我失控地流下两行清泪。
很久之前,桑家生两女,国师有预言,一贵一贱,断难相容……
阿宴受了箭伤,从军医所出来,赤着半边膀子,白绷带上还有密密渗出来的血珠。
他俯身帮我拭泪:“怎么哭了?”
“不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指尖粘着的清露。
他将我的头揽进胸膛,郑重承诺道:“落落,我向你保证,一定教会你。你比所有人都有资格去爱,去恨。”
他还说,这世上,有人生来,一路坎坷,历经艰难,就是为了走到另一个人身边去的。
若心似浮萍,终有定处。
我想也不想就点头:“阿宴,我信你的。”
6
可是后来,我终于懂得爱恨,却也没有少年郎了。
二十岁的阿宴会心疼我的一切。
浓情蜜蜜时,勾着我的发梢笑:“此生只愿同尔两白头。”
四十岁的陛下却寡情多欲,疑心凉薄。
他纳进一宫又一宫的妃子,收集永远十六岁鲜妍夺目、奇珍色彩的花朵。
手里要捧的太多,这个喜欢那个也想要,就只得将原先握住的丢在脑后,束之高阁。
今年不到十月,京城里便下了一场雪。
我醒来时已夜半,倚在长春宫的窗格前,看雪花飘飞。
这是我和陛下最喜欢的日子,从前,只要有雪,他便抱我的腰怀在一起。
红泥小火炉,饮茶半日闲。
面如冠玉的少年全是笑意,伸手来沾我头上的碎雪。
语气是微润的情愫:“落落,这天气总让我想到老了后的日子。那时,我们白发苍苍,还要靠在一起喝茶赏雪。”
下雪了。
我睁开眼,又想起那些过去。
从前的两相欢喜,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面目全非呢?
遥记得他登基那日,封我为后。
红鸾锦帐,正金描线,喜烛花影,圆月枝头。
盖头下,是我对着铜镜反复练习的一个笑容,漾出浅浅的两边酒窝:“阿宴。”
他僵了片刻,笑影未达眼底:“皇后典礼辛苦了,往后该唤陛下了。”
那晚下了场春雨。
我头一次感觉,心里有点酸,却不知为何。
而他毫无察觉,只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桑落,现已不是从前了,你要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没多久,陛下开始纳妃,寂静的宫里花团锦簇。
今日宿这,明日宿那,我总见不到他,日子久了,快连他的模样都忘记了。
自然没人可问什么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等不到他的时光里,我便闲下来静心誊抄《宫戒》。
我想,虽不十分理解其上的话语,但只要我照做了,便该也算合格罢。
可是后来,有宠妃打翻我的墨盘,污脏了阿宴曾为我描的画。
她福身道歉,我便原谅了。
只是依着戒律,罚她去门口跪上两个时辰。
至晚,陛下闯进我的宫里,骂我道:“毒妇!你安的什么心,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朕的长子!”
“我不懂……”
『啪』的一声,有瓷器摔裂,碎片溅在我的额头上,滴答流落殷红的血迹。
他怒道:“满口你啊我啊的,进宫这么久了,浑无长进。记住,你是皇后,可也是朕的奴才。谋害皇嗣,仪行不德,朕当初怎么选了你?”
我看着他。
像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冷,好像十四岁我嫁给他那年,在房中等的无聊了,便开窗去接了满手的雪,久久不肯撒手,雪化了,落成凝冰的水,贴在脸上那样冷一样。
于是终于懂了。
原来,人心是这样珍贵这样善变的东西。
我被禁足长春宫六个月。
陛下不许宫人同我说话,我也不再抄戒律,还将抄好的那些付之一炬。
彼时我已懂得寂寥的含义。
日子过得属实凄惨。
唯有宫苑当值的一个小侍卫,名唤小周,敢在无人时同我悄悄低语两句,讲些外面的趣闻给我听。
我被放出来时,已是草长莺飞的次年春。
陛下协后宫女眷浩浩汤汤下扬州,我也在列。
有浪头打过,船舷摇晃,陛下不慎失足落了水,还将最近的小周侍卫一道拉了下去。
登时,金吾卫下饺子一样挤在水里,争先恐后往陛下身边游。
而小周那里,寂静寥落,还被越挤越远。
他明显不识水性,挣扎呼救的频次越来越低。
再不管,他会死的。
我拉着两个护卫让他们下水,他们面露为难,并非不识水性,而是屈尊去救一个低阶侍卫太过掉价。
直到我说要亲自去时,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将小周捞上来。
我还没来得及嘱咐宫人给小周请个御医,就被陛下急急唤进了内舱。
他已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袍。
身边围绕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妃子,斟茶的按摩的,擦汗的调笑的。
见我来了,陛下沉下脸:“朕落水,满宫妃嫔无人不心疼,恨不得以身替之。只有你,朕的好皇后,这时候,却和一个侍卫厮混不清。”
我要解释:“不是这样。只是……”
却被一巴掌打断。
扇在我的脸上,险些扇出了两行泪珠,他怒道:“你说,你是不是和那侍卫有了苟且?”
有阳光从窗外无遮无拦地照进来。
我面色苍白。
纵再有钝感,我也知道,一个女人,被丈夫怀疑不忠,那是莫大的侮辱。
于是痴痴地笑了:“陛下身边不缺人说话,都是十六年华的女人,日夜相伴。我身边却只有这一个,不过偶尔几句,为何陛下可以,我却……”
又是一巴掌打下来。
我倒在地上,嘴角溢出丝丝的血。
后来,小周侍卫被带进慎刑司,拷打十日之久,身无完肤,才全了我的清白。
他死后的尸体,据说是被喂狗了。
而我,再也没踏出长春宫一步。
7
陛下四十五岁那年,开始服食丹药。
正如屠龙者终成恶龙,劈山救母的真君杨二郎得道后也成了外甥华山救母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一样。
年少时的阿宴最厌道士,却也在这年,走上了和他父皇同样的道路。
祈求丹药长生的路。
我曾远远地瞧过他一眼,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被我救过命的御医私下透露,陛下的身子大不如前,看上去虎虎生威,其实内里已快被蛀空了,再没几年好活。
我摇了摇头,并无波澜。
其实人老了,就会念旧。
就像陛下近来偏爱绕道长春宫,凤鸾春恩车的铃声辗转盘旋,涌入我的耳畔。
他终于念起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想让我醋上一醋。
可我总不爱见他,即使隔着红扇栏槛偶尔见了,也只会澹澹含笑:“恭喜陛下又得佳人。”
他沉下脸,有些恼意:“皇后可真大度。”
是啊,我用二十五年的时间,终于学会大度。
没有你教,我也学会了。
有风呜咽,纵然有过好时光,也不过是从前镜花水月一场空。
而从前,在我心里,已然全无痕迹了。
据说,少年不可得之物终会困人一身。
我并不信,可陛下好像被围在其中了。
宫内传言,我是陛下爱而难见的白月光,这几年,他所纳的嫔妃无一不是照着我的样子描的。
跟我越像,位份便越高。
萝歌处理了几个嘴碎的宫女,向我禀报时,我正在吃一碗莲子羹。
闻言淡淡,我并不在意,只是问她:“宫外的书院如何了?”
十余年前,陛下抱着美人夜夜笙歌,我守着偌大的长春宫,看遍藏书。
民间有些孩子,生来少言寡情,迟钝笨拙。
被父母视为孽种灾星。
我最知道,他们只是某方面弱于常人,内里却都是很好的孩子。
于是专开了家收容这些弃婴的书院,育他们长大成人,教他们读书定性。
萝歌便是其中最早的一批。
她天然六情淡漠,其他一概不理不会,唯独对我言听计从,很合眼缘,便留她在宫中,做个掌事宫女。
“娘娘放心,如今有情书院已开了二十一家了,便是连漠北也有我们的人。”
眉间含着澹澹的笑色,我抬头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
身在牢笼,心入桃源。
何必纠结于这些小情小爱,明明天高地阔,还大有一番事情可为。
无奈陛下并不这样想。
这年冬日家宴,他勒令我出了门,看百燕莺莺,百转柔情,好没趣味的活动。
他看着我,眼里的深情无端让人作呕。
像墙角结着蛛网的毒虫,烁烁幽光:“皇后,见你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他老了。
养尊处优养成了一摊软绵绵的白腻的肉,曾墨色如缎的黑瀑上也渗了霜雪。
竟和少年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样子了。
我有些懒意,没有看他,只顾低头吃案桌上的糕点。
他就更气,随意挑了个和我有五分像的贵人搂在怀里。
耳语音啼,茶浅情浓。
他喂娇滴滴的贵人吃葡萄,我笑了笑,主动将案桌上的果盘递过去。
于是盘盏被打翻,怀里的贵人被掐出泪痕,懦懦发抖。
陛下睚眦欲裂,瞪着我,一字一句:“皇后!”
正逢有刺客来袭,场下的舞女点地而起,袖里闪着明晃晃的寒光。
那一击,陛下明明能躲过去。
却不知为何,他推开怀中的贵女,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有些惑然。
他想让我为他挡刀?
可是很疼的,真的很疼。
我七情淡薄,五感便灵敏,少年时帮他挨的那一刀足足痛了两个月,疤痕如今都未消弭呢。
于是错开脸去,我再不看他。
刀正砍在他的臂膀,滴答落血,他面色难看,似是不能置信。
有侍卫冲上前来,制服刺客并将他挡在身后。
陛下却全然不顾,只苍白了唇:“落落,你……”
我平静打断:“陛下还是先止血吧。”
登时有御医妃子将他围住。
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永远都是花团锦簇的烟火。
挤不进去,便不硬挤。
我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倒在地上的萧宴之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我不通凡事,世界里只能看见一个他。
会在他受伤后,因军医随口一提的雪莲而爬上高峰,脚都磨出血泡。
第二天,眼角清明地冲他献宝:“阿宴,服了它,你就能好了。你快些好起来吧。”
他便将我揽在怀里,细细珍吻。
可现在,我背影遥遥,从始至终,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终归。
他是陛下,不是阿宴。
世上再也没有阿宴了。
当晚,他带伤闯进长春宫,将脸埋在我的颈窝,浑身酒意。
他说:“落落,你看看我,吻吻我。”
我不理他。
他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我只能看他,可他又倏然松开,又笑又哭:“不对,不对……从前你不是这样看我的。”
有滴泪,滑落在我的肩头。
黏答答的,让我很不舒服。
他说:“吻吻我,落落,我已经很久没好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皇上和皇后,是男人和女人。”
我不动。
他又发了疯,让人把萝歌架住,不从就杀了她。
我说:“人都会死的。”
萝歌也说:“娘娘,我先去一步。你晚点再来找我。”
半晌,他无力地垂下手心,转身离开。
外面传来好大一声的咕咚。
我扶着萝歌站起,看陛下摔倒在夜色里,喃喃嘶哑。
他说:“没人爱朕,她们只爱朕的身份地位,换个人也是一样的。只有你,我一直以为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离开,可你太干净了,看你越多,便显得我是多么肮脏啊……”
“我错了,落落,我把你丢了。”
好像带点哭腔。
却没人去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