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总是很难入眠,会忍不住睁眼看他的五官轮廓,像是画家一样一遍遍在心里临摹。
每到这时,便会有一双手轻轻覆盖在我的眼睛上。
谢凤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温柔而低沉:“别看,睡觉了。”
他的温柔总让我觉得不应该是一个杀伐果决的军阀应有的性格。
今天又是这样,谢凤麟从背后将我拥入怀中,那样一个宽大又温暖的怀抱让人根本无法抗拒。
春日的夜晚,风中带着一丝丝凉意,透过微微敞开的窗沿吹进来,而我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也逐渐习惯了有他在的每个夜晚,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就好像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和温暖的体温足够抚平我所有的不安,哪怕是年幼时饱尝的颠沛流离之苦。
待我一觉醒来时,床的另一头已经空了,谢凤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至少在我伸手去摸的时候,他睡过的地方已经没有温度了。
我照常下床洗漱,坐在餐桌前吃着一人份的早餐。
一碗清粥刚吃
了一口,就听见有人进门了。
是谢凤麟。
他手里拎着一个药箱子,直直朝我这边走过来,随后在我面前蹲下,伸手去握我的脚踝。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牵扯到了脚后跟破皮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似笑非笑:“躲什么?”
“先生,您……”
“不许动。”谢凤麟不由分说地握住我的脚踝,将我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脚后跟被磨破了那么大一块皮,难怪洗澡的时候会有那么钻心的疼痛。
冰冷的药膏轻轻涂抹在破皮的伤口处,刺激的痛感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疼吗?”
包扎完以后,谢凤麟问我,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换双鞋。”
“可是这鞋是新买的……”
“但它让你受伤了,所以它不适合你,扔掉吧。”谢凤麟转身对着站在一旁的小菊使了个眼色。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在他替我另一只脚上药的时候问道:“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脚受伤了?”
“昨晚你睡着以后,你的脚碰到了我的腿,然后你疼哭了。”
谢凤麟的回答让我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只觉得耳根子都烧得慌。
我不敢去深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或许只是因为他在小菊面前提起了我们睡在一起这件在公馆内人尽皆知的事。
我想我有点喜欢他了。
半个月以后,我终于在老师的严苛训练以及谢凤麟每晚的指导帮助下,练好了交谊舞,同时也迎来了那场晚宴。
那是一场我从未经历过的、如同烟花一般绚丽而难忘的盛宴,却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来源。
3
我穿着法租界那位洋人裁缝为我量身定制的礼服,用早就在家练习过无数次的社交礼仪与每一位前来跟谢少帅交际的人打招呼,我听见他们称赞我得体大方,优雅漂亮,也看见了谢凤麟在介绍我时眼底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享受着周围人的追捧,因为他们会让我觉得我是足够与谢凤麟并肩而立的。
与此同时,那些上流社会名媛眼神里的妒忌与愤恨呼之欲出,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商会会长与谢凤麟有要事相商,将我留在了晚宴现场,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等着他回来。
“顾小姐……”
然而我还没等到他,就先被另一个人叫住了。
循声望去,光影交错之下我看见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款款走来,身形婀娜,容貌美艳,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头。
她很漂亮,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也正因为如此在她一路走来时,有不少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请问,您是……?”
她直勾勾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笑着回答道:“初次见面,我叫宋娴月。”
我想我是听过她的名字的,名满金陵城的大美人,父亲是商界名流,家中做出口贸易生意。
“宋小姐,幸会。”
她并没有和我握手,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在我的脸上来来回回,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过了很久以后才轻笑了一声说道:“果然,很像。”
像什么?
我疑惑地皱着眉头,实在不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娴月也不着急,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了我面前。
“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宋昭月。”
照片上除了她说的那个妹妹,还有另一个人,谢凤麟。
那上头的谢凤麟应该还很年轻,眉眼英俊,眼神中透着难以言语的温柔,他紧紧揽着身边人的肩膀,二人看上去相当亲密。
在我看清那位姑娘的容貌时,也算明白了她口中的像是什么意思了。
我与宋昭月,眉眼轮廓,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刚从法兰西回国就听说,谢少帅有了新欢,养在自家的阁楼里,金丝雀似的。还听人说,与我那苦命的妹妹长得很像,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宋娴月从我手里抽回了照片,眼神意味深长:“他也还算有点良心。”
“顾小姐,你知道吗?你身上穿的这条裙子,是昭月过去最喜欢的颜色和样式,脚下的高跟鞋也是她常穿的款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连你的头发也是他让你这样留长的吧?”
何止呢——。
还有我每日三餐吃什么,阁楼里摆放什么样的家具,以及我那满满一衣柜的旗袍和裙子,没有一样问过我的意见,仿佛早就定好了一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不过是他眼中一个精致漂亮的娃娃,与百货公司陈列在橱窗里的娃娃没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的心情与谢凤麟跳完那支舞的。
在灯光闪烁的舞池中央,听着悠扬
婉转的旋律,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抽空了一般,麻木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动作。
谢凤麟的嘴一张一合,可我却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满脑子都是宋娴月离开时轻蔑的眼神,远比大太太的冷言冷语要更加刺骨。
我想我是没有资格质问什么的,我只是他花钱买回来的一只宠物。
他给了我优渥的生活、免去我受这乱世之苦,我又怎么能奢求更多不属于我的东西呢?
可我越这样想,心里就越难过。
他的双眼看向我时心里想的是谁?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我,真的是因为我顾霓华么?
待我回过神时,我早已经泪流满面。
呆呆的望着他出神。
谢凤麟皱着眉头看向我,用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挡住了周围人探究的视线,低声问我:“你怎么了?”
“先生,我没事。”我轻轻地回答道。
4
初夏来临之前,金陵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雨季。
而我也在这阴雨绵绵的时节里病倒了。
头疼脑热所带来的疼痛传遍了全身,我缩在被子里冷得瑟瑟发抖。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谢凤麟朝我这边走过来,他推开了原本在床头替我看病的医生,坐到了我的身边。
“霓华,霓华……”他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眼皮沉重地根本抬不起来,但我还是努力睁眼去看他,即使眼前是一片模糊。
“先生……”我的声音嘶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只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觉得眼前一黑,随后又昏睡过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雨停了,阳光越过窗沿照在了床边,将守在我床头的谢凤麟映出了一个温柔的轮廓。
我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里,我轻轻一动,他就醒了。
谢凤麟睁开眼,眼眶里泛起一丝疲倦,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怎么样,好点儿了吗?”他问我。
我轻轻点了点头,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其实,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为什么要在病床前这样守着我,他不知道自己这疲惫不堪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像一城主帅了吗?
然而,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又都统统咽了回去,我根本不敢多问。
他亲自给我喂了温度适宜的清粥,然后端来了大夫开的药。
苦涩的中药汤汁熏得我直皱眉,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苦的东西。
谢凤麟端着药碗吹了吹,然后递到我面前:“来,喝了吧。”
也不想拒绝他,但又实在不愿意尝试这黑黢黢的汤药,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顾霓华,你是小孩子吗?还怕这个?”谢凤麟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随后,他像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个精巧的小匣子打开以后递给我看。
“快喝,喝完给你吃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色泽鲜艳的糖果,散发着水果的香气,大概又是洋货吧。
在他目光注视之下,我只要硬着头皮将那一碗汤药喝下,苦得整张脸都快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好了好了,别哭。”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匣子里拾起一枚糖果塞进了我的嘴里。
草莓味的。
酸酸甜甜的口感在舌尖晕开,慢慢冲淡了中药的味道。
谢凤麟歪头看着我,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什么,下一刻就被他用嘴将话音堵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接吻。
酥麻的触感从唇畔一直蔓延到全身,让原本就刚病愈的我更加晕晕乎乎,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升天了。
待到停下来,谢凤麟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掌心轻抚上我滚烫的脸颊,低声笑了笑,然后说道:“没说谎,确实很好吃。”
心跳声像是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膛,藏在发丝间的耳根发烫,我想我的脸应该是已经彻底红透了。
我真是这世上最矛盾的人了。
明明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爱上眼前这个男人,否则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苦,但我还是会为他的一举一动难以抑制的心动。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那首舞曲。
谢凤麟说它叫《一步之遥》,那么我和他之间是否也只有一步之遥呢?
他是喜欢我的吗?他做这些的时候,到底把我当成了谁呢?
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闭上眼时默默的在心里想着。
“先生,我想真正成为你的人,可以吗?”我鼓起勇气问他。
5
这应该是我毕生最难忘的一个夜晚了。
我记得那晚圆月高悬,星河璀璨,也
记得那晚谢凤麟温柔的眼神,与他落在脖颈处炽热的亲吻。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要是疼了,你就咬我吧。”
我点了点头,却最终也没舍得在他身上留下我的齿痕。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发生了变化,我越发贪恋他身上的温度。
这世道,多的是人心存贪欲,就像是我爹对赌局的迷恋,瘾君子对鸦片的不舍。
而我大概是继承了我爹的贪婪,竟然开始对谢凤麟产生这样的贪欲了。
他不来的那些夜晚,我会独自站在阁楼,看见他的汽车停在门口。
勤务兵下车替他打开车门,他头也不回地进入主宅。
我会想他是不是今晚要在大太太房间里留宿,会想他会不会也像是对待我一样对她。
不,他们之间早就已经那样了,远比我和他要早。
“顾小姐,早点睡吧,今晚少帅应该不会来了。”小菊拿着外套站在阁楼的大门口,一脸担忧地对我说道。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了忧郁与不甘。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当夜趁着小菊睡下以后,我竟然偷偷走出了阁楼,从主宅的后门溜了进去。
自从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再也没有进入过主宅。
可我已经好多天都没有见到他了,心中的思念根本难以抑制。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了光,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声,是谢凤麟。
我放轻脚步走上前,侧耳去听里面的动静。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必须早做决断。”是大太太的声音。
谢凤麟嗯了一声,语气很冷淡:“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谢凤麟!你不会到现在还在犹豫吧?该把她送走了!”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
“我看你根本就是走火入魔了!”大太太的语气很差,冷冰冰的,她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你把她带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个相当不错的替代品,但替代品永远都只是替代品,玩一玩就算了,怎么能当真呢?”
“住口!”谢凤麟怒斥了一声,大概是生气了。
而我却再也没有心情听他们后面的谈话了,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一日舞会的场景。
出现在我面前的宋娴月,她说过的话,还有今天听到的谈话内容。
所有的一切融合在一起,冲击着我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经。
或许他已经玩腻了,他们夫妇在策划要怎么将我送走。
会送到哪里去呢?青楼?戏园子?还是比这更要恐怖的地方?
我根本不敢多想,生怕自己站不稳倒在主宅里,那我可就彻底暴露了。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阁楼,坐在床边发呆。
我努力让自己只做谢凤麟身边陪他解闷的宠物,而他却非要让我产生不应该有的误会。
这样像是泡影一样虚幻的日子还能够支撑我多少天呢?
我不敢多想,所有的幻想到了如今仿佛只剩下绝望了。
趁着天没亮,趁着公馆的仆人都没醒过来,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从阁楼外靠近墙角的地方,搭着梯子翻墙离开了公馆。
背着来时所带的那个包袱,换回了我自己带来的衣裳,迎着朝晖奔向了看不见道路的远方。
谢凤麟,再见了,或许只有远离才能让我彻底忘记你。
我不能放任自己再沉迷于你的温柔之中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再得到更多。
6
我害怕会被谢凤麟找到,于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跟着运菜的车队偷偷混出城了。
回头望向在视线里渐渐模糊的金陵,我知道这场梦该醒了。
车队里的大婶儿对我照顾有加,她说看到我总能让她想到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