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女儿现在在哪里。
坐在牛车上的大婶儿轻轻叹出一口气,饱经沧桑的眼角溢出了泪花,她说:“死了,山匪抢劫了村庄,她被乱刀砍死了。”
在这乱世,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姑娘,你这么年轻,又生得这么漂亮,不应该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
临别时,大婶儿对我说道。
我对着她轻轻挥了挥手,随后登上了前往申城的火车,通往了未知的远方。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申城,曾经某个夜晚,我躺在谢凤麟的怀里,听他说起这些年的阅历。
他说起申城的繁华,眼神熠熠生辉。
他说:“霓华,改天我一定带你去看看,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上那里,只知道我喜欢当时向我说起申城时的谢凤麟。
他的眼神太过于温柔,会让人不自觉沉迷其中。
你看,即使到了
今天我也无法放下对于他的情感,哪怕我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可能一文不值。
“这位小姐,你还好吗?”坐在对面的女生皱着眉头打量我。
我从回忆中抽身,抬头看了过去,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
“可我看你好像很虚弱的样子,是哪里难受吗?”女生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我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刚张开嘴,便觉得眼前一晃,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火车还在继续运行着,当我再次醒来时,自己躺在了车厢的医务室内。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一旁的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说道:“姑娘,醒了?”
“我这是……怎么了?”
“一个孕妇怎么自己跑这么远,你家里人呢?”医生语气里充满了埋怨。
孕妇?他是说我吗?
我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神错愕。
医生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解释道:“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啊,怀孕了。到了申城先去医院,安定下来再跟你的家人联系吧。”
我怀孕了,谢凤麟的孩子。
一阵酸楚上涌,我感觉到眼眶一阵发热,一低头眼泪便簌簌的往下掉。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哭。
是在替这个还未出生就先没有了父亲的孩子么?
“小姐,你还好吧?”车厢内对座的女生去而复返,满脸关心的看着我。
我擦干净眼角溢出的泪珠,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顾小姐,你要是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女生把我送到了医院,把我交到了护士手里后向我告别。
她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随后便离开了。
我跟着护士往里走,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有了和谢凤麟的孩子,这个孩子应该被生下来吗?
就在我陷入困境不知所措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让开!快让开!!!”、“医生!有没有医生!”
血腥味混杂在空气中,熏得人作呕,我弯腰趴在窗边,一阵阵酸意上涌。
战争毫无预兆地爆发了,伤兵纷纷被送进了医院,连走廊里都是临时搭建的病床。
我无家可归,再加上医院缺人,便自告奋勇留下来帮着这里的护士照顾病患。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鲜血淋漓,又撕心裂肺。
“这一次,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是啊是啊,连金陵城都破了,别的地方更没法子。”
手中整理纱布的动作一僵,我回头望向了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个伤兵。
我用几近颤抖的声音问他们:“你们说什么?金陵城怎么了?”
“城破了,三十万驻军几乎全军覆没,都没了。”
7
我从未想过再一次踏入这座城时,它已经只剩下战后的废墟残垣。盘旋于头顶的风声呼啸而过,像是战死的将士痛苦而绝望的哀鸣。
这座城原本不是这样的,它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安居乐业的百姓,灯火通明的米高梅,还有那栋静谧威严的谢公馆——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华而不实的美梦,随着炮火化为乌有。
我站在被炮火轰炸过的谢公馆门口,看着主宅屋顶坍塌的那一部分,前所未有的情绪突然上涌,随后我跪倒在这片废墟前开始放声痛哭。
谢凤麟在哪里?他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可就在我失魂落魄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霓华?”
我回头,一眼望见了夜色之下那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他穿着一身军装,挺拔坚毅,眉眼间还沾染着血色。
我仿佛被人钉在了原地,痴痴的看着他缓缓走近,还没来得及思考些什么就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谢先生……”我在他怀中喃喃自语着,眼泪决堤。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眼眶泛红,颤抖着说道:“我以为我自己在做梦,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怎么舍得真的离开他呢?
哪怕只是短暂的分离,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
或许我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替身,一直困于笼中的金丝雀。
而他于我而言却是这一生中唯一的光。
他带我离开了这片废墟,我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金陵城破不过是他们制造的假象。
目的就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养精蓄锐,然后再杀回来。
在城外的军营中,我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大太太,不同于以往的雍容华贵,她看上去已经憔悴到时日无多。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被谢先生领进门的我,眼神里仿佛烧着一团火焰,在看见了谢先生搭在我腰上的手以后渐渐暗淡下来,化为一摊灰烬。
“看样子,是我赌输了。”大太太看着我,轻声说道。
“多年前,我输给了宋昭月,如今又输给了一个影子。你为了找回她,不惜一切代价,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呢?”
宋昭月,又是这个名字。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但这一举动被谢凤麟精准捕捉,他将我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里。
随后,我听见他说道:“她和昭月是两个人,她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月色清冷,映照出身侧人英俊深邃的眉眼。
我坐在谢凤麟身边,温顺乖巧地靠在他怀里,将他的手轻轻搭在了我隆起的小腹上。
“先生,我真的不是影子吗?”我忐忑不安地发问。
“初见时,你是。”谢凤麟认真地回答我。
他的目光慢慢转向我,眼神温柔,隐约带着笑意,他说:“可是,昭月是交谊舞的高手,任何音乐,一听就会,不像有些人笨手笨脚的要学那么久。”
“顾霓华——”
谢凤麟握着我的肩膀,让我转向了他那边。
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地坚定。
“现实与过去,我分得清。”
8
在这乱世之中,能相爱相守本就不易。
我庆幸自己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呵护之下等待着腹中胎儿一天天成型。
大太太过世于中秋佳节那一天,清晨,我正在厨娘的指导下学着做月饼。
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匆匆进门,传来了这一噩耗。
待我赶去时,她已经咽气了。
带着无尽的恨意和永远也无法释怀的执念。
也许是老天爷不忍心她继续留在这人世间受苦受难,在她下葬后不久,战争全面爆发。
我一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腹中日益长大的胎儿,一边忧心在外征战的谢凤麟。
他每每晚归,我都担心是否出现了什么意外,担心到根本难以入睡。
我会在院子里点亮一盏盏灯,给他照出一条明亮的路,也会在他深夜归来时送上一盏热茶,让他得以停歇。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临盆在即。
而他能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却也在不断减少,我知道这也非他所愿。
“先生,你有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深夜,我坐在沙发上,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怀里。
他停顿思索了
一阵,然后说道:“长宁,无论男孩女孩,都叫长宁。”
长久安宁——
我想这个名字里包含了他对于这片山河的美好祝愿,我亦如此。
等我再次醒来时,谢凤麟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躺在床上,感受着被窝里适宜的温度,慢慢回忆起昨晚的点点滴滴。
“长宁,长宁……”我轻抚着小腹,喃喃低语道。
临盆在即,腹中的孩子仿佛与我有了感应一般,立刻心领神会的踢了我一下。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名字。
可就在我畅想未来之际,远处天际传来了炮火的声音。
震得房间都随之抖了三抖,我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抬头朝外看去。
“顾小姐!快,跟我走!”谢凤麟的副官沈越出现在门口, 眼神焦急慌乱。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他平时和谢凤麟形影不离。
想到这里, 我忍不住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 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
“你家少帅呢?他在哪里!?”
“我们的队伍遭遇了两方势力的联合夹击,少帅为了护住这一城的百姓, 正在和对方殊死搏斗, 他让我回来将您带进防空洞,确保您的安全。”
我知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殊死搏斗,谢凤麟不至于让我进防空洞。
可是无论我怎么挣扎, 却也于事无补, 我一个孕妇哪里争得过沈越一个习武之人。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 我突然感觉到小腹传来一阵剧痛, 随后两腿间一股温热的液体流淌开来, 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就要生了——
沈越将我一把扛起,朝着防空洞的位置飞奔而去, 一边跑一边交代下人去叫产婆。
“顾小姐!用力!再用力一点!!”
产婆的声音逐渐飘远,我一次次在疼痛中昏迷,随后又被迫苏醒。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风尘仆仆的谢凤麟, 他卸下一身戎装,白色衬衣上沾染着血渍,微笑着朝我走过来。
“霓华,我要走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 能抚平我所有的不安与痛苦。
我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然而却是徒劳无功。
“别走,别离开我……”我用虚弱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孩童的哭喊声划破天际。
“生了, 生了!是个女儿~!”产婆喜出望外的声音传来,将站在我面前的谢凤麟慢慢粉碎。
我被迫从虚幻中清醒过来,一眼就望见了产婆抱过来的孩子。
这是我和他的孩子。
只是她根本没来得及见到她父亲一眼。
谢凤麟的尸首被抬回来时, 我抱着襁褓中的长宁遥遥站在一旁。
周遭的声音都仿佛在离我远去,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们说少帅是他们的英雄, 是金陵城的守护神,可是有谁知道呢,他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 也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抱着长宁, 在日光下浑浑噩噩地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交响乐声。
抬眼看去,那正是当年举办舞会的地方。
我想我也许太累了,在恍惚间竟然又看见了霓虹灯, 听见了人们谈笑风生的动静, 还有停靠在马路旁边的汽车。
谢凤麟从车上走下来,走到另一边打开了车门,穿着礼服裙的我和他手挽手,在众人视线之下走进了舞会现场。
灯红酒绿, 纸醉金迷,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年月。
却短暂地如同烟花,只有一瞬的辉煌。
第19章 星辰交替
侯府夫妇找到我,说我是嫡小姐的时候,我正被卖去当瘦马。
我拒绝跟他们回去。
“听说,你们有个养女,养了十五年。
“如果我回去,你们偏疼她,为了她又卖了我,怎么办?
“毕竟……你们没养过我。”
我的一招以退为进,成功让我爹愧疚得红了眼。
我笑了。
这一刻,我筹划了十五年。
1
当我的亲爹娘找到我时,我正被养父养母拉着卖去花楼。
“那老鸨早就看上你了,说你长得水灵,我也不白养你十五年,如今是该回报了。”
“卖你足足有三两银子!贤哥儿也能说亲了!你好好在花楼挣钱,记得每个月都要孝敬我们!”
“否则,我打死你这个贱蹄子!”
我挣扎,但被他们强硬地拿绳子捆绑了起来。
养母还给了我两个大嘴巴子。
力道很大,一瞬间耳朵有些失聪,嘴里也有了血腥味儿。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
“住手!此乃侯府嫡女,岂敢放肆?”
闭着眼我也知道,来的人,是我亲爹娘。
养母粗鄙,还以为来的人是要耽误她卖女儿。
拿起平时用来打我的棍子,就对着来的人乱打。
很不幸,赶在最前面的我娘,被重重地敲到了胳膊。
她立刻脸色惨白,疼得摇摇欲坠。
我爹也紧张地看着她,急忙地想把我娘带回去看太医。
养母却还想继续殴打,但被养父拦住了。
一片混乱,没有人想起我。
就像上辈子,我被大火活活烧死一样。
没有人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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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亲爹娘的身份,京兆府第一时间派了人。
公堂上,我爹脸色铁青,人证物证均在。
很快,当年接生的王婆子,是如何收了钱,把我和做豆腐商贩的女儿换过来的事,水落石出。
“他们偷走我的嫡出女儿,还虐待她,今天竟然想把她卖入花楼!
“这户人家,罪该万死!”
听到我爹的话,养父母死不承认,还叫嚣着说大宋刑律又没说不能买卖儿女。
这话一出,直接把刚上了药又匆匆赶来的我娘,气得捂住了胸口。
险些晕了过去。
这次,我爹终于想起,把一直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我,给一起带走了。
我有些想笑。
这辈子,终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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