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夫低头一看，倒是没恼怒, 只是道：“你们来之前，临岳城大多药店医馆都被冲毁, 药品与大夫都缺, 很多伤员连安置的地方都找不到，有些伤员只是做了简单的包扎后便无人照看了。”
这番解释固然没有责任感, 但却是让人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少年听着便忍不住再度蹙眉，他几乎是会走路时便被家里送来了京师医学馆，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恰巧玄明医馆招学徒, 他爹便用他换了几锭银子, 郑舟从此就成了玄明医馆的学徒。
要不然，听说他原本那爹是打算将他送进宫里的，当个宦官，虽然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但好歹温饱能解决，只要不在宫中卷入争端，跟个好主子，安安稳稳过一世也算是不错了。
郑是后来徐老给他挑的姓。
少年在医馆长大，那时候医馆刚刚起步，但从小接受医馆的熏陶，郑舟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直学的，其实算得上是后人数千年实践走出来的医学成果，他没想到一直在旁人口中富庶的江南一带，在行医方面竟然如此随便。
只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少年顶着一张冷淡的脸对赵瑾道：“有可能是疫病，这里所有人都需要隔离。”
瘟疫，是古代最容易死人的，传播速度快，发作时间短，可诊治几率小。
赵瑾是在场人里面身份地位最高的，郑舟开口看着她说话这一点无可厚非，只是旁边的衙役包括从京城跟来负责保护赵瑾与唐韫修安危的侍卫此时脸色却大变。
“殿下，此处不宜久留，不如……”这是赵瑾侍卫说的话。
赵瑾却转头看着他们，“现在走，走去哪里？若是真的，整个临岳城的人都躲不过。”
瘟疫这种东西的可怕，不亲身经历一次，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
赵瑾看着其中一名衙役：“你立刻去找林大人或者何大人，让他们即可封城，不许任何人出入。”
衙役一顿：“殿下，只凭郑大夫一己之言便下定论是否有些过于草率？”
赵瑾还没开口，旁边唐韫修便看过去，语气冷了些，道：“怎么，你是想教殿下做事吗？”
衙役猝不及防对上驸马爷的目光，下意识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驸马之前看着还算温文尔雅，结果在这昏暗的屋子里，看着还有几分骇人。
“不敢。”
“既然不敢，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是。”那衙役闻言转身飞快离开，冲入雨帘里。
赵瑾看着那人的背影，又收回视线，结果那十几岁的少年又不解地看着她，说：“殿下现在出城回京，应该还来得及。”
赵瑾反问：“你不怕吗？”
跟前的少年在昏暗的环境里，眼睛也依旧闪烁着光彩：“我不怕，若人人都怕，那这疫病才会越来越嚣张。”
赵瑾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经也像郑舟如今这个年纪时，还在同老头子吵架闹着要去学临床，而跟前的少年，却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夫。
“既然不怕，”赵瑾敛下眼眸，也敛下了众多复杂的思绪，她轻声道，“那便忙你的吧。”
赵瑾走在前面，身后几人跟随着，这里还有几个也是同样高烧不退，忽冷忽热的伤员，相同之处都是身上有溃烂流脓的伤口，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
郑舟已经快速组织了几个大夫将这些人用帘帐隔离起来，屋子里很快就出现了几个白色的小帐篷。
越往里面走，目之所及是好些迷茫又无助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明亮。
忽然，赵瑾的衣物不知被什么勾住，她低头看过去，看见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她穿着粗布麻衣，身上的衣物并不合身，反而像是大人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懵懂。
“贵人，你可以帮帮我娘亲吗？”
这孩子是突然出现的，赵瑾旁边的侍卫见状就要上前将她拉开，赵瑾抬手制止，随后转身看向还跟着她的衙役，“不是说没受伤和受轻伤的妇孺都撤上山上的寺庙了吗？”
衙役面露难色：“殿下，这孩子的娘亲就要临盘了，走不了，还有她爹如今不知所踪，实在没办法往山上去。”
赵瑾再次低头看向脸蛋脏兮兮的小姑娘，问：“你娘亲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小姑娘见找着了救星，忙在前面带路，直到越过地上各种杂乱，赵瑾看见了一个小腹高高隆起的孕妇，她身上的衣物看着比小姑娘身上的还要单薄，除了小腹隆起，面部竟然瘦削和憔悴得吓人，显然是营养不良加上思虑过重的缘故。
方才大夫分发了一件被褥，只是盖在孕妇身上，依旧单薄。
“小雨，你跑去哪儿了？快到娘亲这里来。”
小姑娘倏地跑过去，小声道：“娘亲，我给你找了大夫。”
这句话之后，那夫人抬头看了跟前一行人，除了为首的两个年轻男女，剩下的不是衙役就是带刀侍卫，哪里有大夫的模样。
“傻丫头，”那妇人抬手摸了一下女儿，“你怎么乱将人拉过来。”
随后抬头看向赵瑾他们，脸上露出了歉意：“几位大人实在抱歉，我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瑾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妇人脸上，妇人正将自己女儿往被子里裹。
“夫人如今几月了？”赵瑾问道。
妇人见着赵瑾身上穿戴不凡，头上又挽了髻，猜测她应是官家夫人，于是道：“回夫人，草民如今怀八月有余了。”
八月有余。
赵瑾道：“夫人可否让我把脉看看？”
那妇人没想到这穿着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子居然还真懂医，她伸手出去，还不忘道：“方才也有大夫过来替我把过脉，说是没什么事。”
赵瑾径直将手搭在对方的手腕上，片刻后问：“夫人进来可是时长觉得腰酸背痛，偶尔呼吸困难，小腹隐隐作痛？”
“正是。”那妇人道，她已经生过一胎了，自然是有经验的，只不过这一胎的症状实在是比之前要严重许多。
赵瑾收回了手，安抚道：“夫人不必忧心，是正常现象，只是夫人最近需要多吃些东西补补。”
说着，赵瑾吩咐人给这对母女多送了些吃食。
等再走出屋子时，赵瑾对衙役道：“给那对母女换个地方，最好能接来衙门。”
衙役闻言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发问，赵瑾便道：“那女子可能这几天就要生了。”
若还留在那脏乱的环境里面，新生儿的的免疫系统未发育好，容易感染，加之如今有疑似疫病的例子，不管怎么想，还是先将人接出来更为妥当。
衙役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想到方才赵瑾的表现，这位公主似乎真的懂医，即便心中有再多困惑也只能压下。
“遵命。”
雨水渐渐变小，但临岳江的决口还没得到解决，众人在四处打捞灾民，然而很多时候捞起来的都是已经被泡得发白的尸体，有些尸体旁边是声嘶力竭的亲人，几岁的孩子没抓住手里的树枝，猛然被水流卷了进去，就这么消失在旁人吼声里。
何大人和林知府领着上百人在想如何堵住临岳江的缺口，这江，既是他们临岳的富庶的根源，如今也成了要命的根源。
赵瑾回去后蹲在衙门发了很久的呆，双眼无神，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衙门内的人各有各的忙碌，她安安静静的模样，反而更像是哪家的不谙世事的小姐，而非高高在上的嫡长公主。
直到身后也蹲下来一个人，那人抬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
“殿下，”身后之人的气息也凑近了些，“在想些什么?”
赵瑾回身般，转头看了眼唐韫修，她的驸马脸上带着浅笑，那张脸无论怎么看都摄人心魂，只是现在实在不是心生荡漾的时候。
“殿下想回京了吗？”
赵瑾摇头：“此事解决后再回去。”
皇帝当时的命令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他交给赵瑾的任务只是让她送东西，东西送到，若赵瑾想要回京，暗卫会想方设法将她与唐韫修送回去。
想来皇帝也没想过赵瑾和唐韫修在赈灾这件事上还能发挥什么作用。
到达第一日，何大人带着军队几乎是彻夜未眠，赵瑾与唐韫修两个废物皇亲国戚没派上用处，几位官员也不敢让他们俩派上什么用处。
直到寅时一刻，赵瑾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和喧嚣声吵醒，恍惚间似乎听见外面有人在叫她，她睁眼，旁边的唐韫修已经走去开门。
打开门，赵瑾听见外面是郑舟的声音，少年似乎被人拦着，大声呼唤道：“殿下，瘟疫是真的！”
最坏的设想成真了。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将她绑回来！
赵瑾披着长袍, 还没走到门口，听见门外的少年被人制止着，有人斥责道：“就算是有要事, 你深夜来叨扰公主休息, 是何居心？”
有事找当官的才是，找公主有什么用？
唐韫修神色冷淡，开口道：“放开他。”
侍卫闻言松开了少年，赵瑾这时候也走了过来，看到门口的少年浑身湿透, 脸颊被雨水滑过, 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赵瑾对郑舟的印象不错, 大部分人都愿意为天才网开一面, 赵瑾也不例外, 像这种十几岁便能治病救人的天才, 古今难得。
“郑舟, ”赵瑾缓缓开口问道，“你方才说, 瘟疫一事为真？”
“千真万确，今夜已有不下二十人高热不退, 呕吐不止了, 草民仔细看过他们身上的症状，有人白日时还好好的, 今夜就忽然发作了。”
赵瑾蹙眉：“可有通知何大人、林大人他们？”
郑舟：“已经派人通知。”
赵瑾没有片刻迟疑：“带本宫去见他们。”
方才还在硬闯的少年张了张口。似乎想说句什么，然而唐韫修这时候也开口了：“带路吧。”
不多时，公主夫妇便出现在几位大人的议事厅上, 旁边跟着个瘦削的少年。
在场的除了何大人、林大人, 还有几位县令在, 看见赵瑾和唐韫修时，有人下意识蹙眉。
何大人神色如常，耳边有侍卫小声说，赵瑾与唐韫修是那位名为郑舟的少年请来的。
郑舟，对于这位天才少年，几位大人都算有印象，就连这次的瘟疫都是他第一时间发现的。
只是这种时候，找赵瑾和唐韫修过来有什么用？
“殿下怎么过来了？”何大人站起来将赵瑾迎到了首座上。
赵瑾面对着几张陌生的面孔，脸上表情平淡：“何大人，本宫今日让封城一事，可有照办了？”
“回殿下，临岳城已封，多亏殿下有先见之明，”何大人道，只是他很快便又道，“如今临岳城洪水未完全退去，又有瘟疫四起，下官恳请殿下与驸马先行回京，否则事态严重起来，下官怕……”
“怕什么？”赵瑾抬眸，“就不怕本宫与驸马身上已经染了病，到时候回到京城再死一群人？”
饶是何大人这样见过世面的也被赵瑾这番设想的情况吓得有些腿软，京城是天子住所，若赵瑾回去真中招了，那就不是随便哪个人可以控制住的了。
何大人原本想劝赵瑾和唐韫修回去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之后，又咽了下去。
然而有位县令不是这么想的，他站了起来：“殿下此言差矣，如今这疫病不过是刚发现，只要控制得当，想必很快就可以解决，可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受此风险？”
赵瑾：“……”
这话说到底，就是怕他们两个死在这里他们没办法和皇室交代。
“这位大人，你这么说，那到时候本宫与驸马回京后若是疫病发作的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
“……”
自然是不能。
华烁公主与其驸马似乎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回京，这些见惯了皇亲国戚和各种权贵的官员也都看不懂了，这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
自然是没有的，尤其皇亲国戚，他们的命矜贵得很，宁愿他人死也不可能让自己去送死，若赵瑾是个皇子或者王爷，他们倒还能理解，皇子需要声望，需要收买人心，更需要让皇帝看到自己的能力，可如今这个华烁公主又是图什么呢？
被宠着长大的公主甘愿留在这乌烟瘴气的灾区也不回京，还有这驸马也是，抛去驸马这一层身份不说，此人还是唐家的公子，若是在这临岳城出了什么意外，唐世子到时候怎么发疯还说不准。
这两个任性的祖宗决定留下，这里偏偏又没有能管得住他们两个的人，何大人愁着脸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到时候该如何在陛下面前谢罪的事了。
赵瑾和唐韫修可以不回去，何大人却还是要将在临岳城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给陛下，临岳城已封，苍蝇也飞不出去，好在何大人还算有先见之明，临岳城之外还有属下在负责疏散百姓往高处撤离。
即便如此，快马加鞭，这里的消息再传回到京城时也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这时候，外邦使臣已经离开武朝的范围。
值得一提的是，禹朝的聿坤世子在返程途中身染重病离世。
死的时候已经进了他们禹朝的边境，是突发的重疾，死的时候还趴在女人身上，死得并不光彩，禹朝那边，很快就有聿坤的其中一位弟弟成为了新一任世子。
武朝水患的消息也没能再继续瞒下去，朝中就此事众说纷纭时，有一部分朝臣仿佛陷入入定状态一般，不开口搭腔，也不参与任何争端，直到龙椅上的皇帝开口：“行了，水患一事朕已经派人去管了，你们现在吵翻天了也没用。”
这一句话，成功让朝臣安静了下来，齐刷刷看向上面的皇帝。
如果真要形容这一刻的诡异，朝臣心里的第一想法必定是：是谁，究竟是谁偷偷摸摸被陛下外派了？
“陛下，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实现与臣等商量便做决定？”开口的丞相，他上前一步，眉头紧。
众所周知，丞相这个位置称得上是朝堂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丞相还是皇后的父亲，朝中老臣，朝中有不少年轻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丞相如今更是七十高龄，将要致仕的程度，与太师一样，都是武朝的肱骨之臣。
然而，赈灾这样的大事，居然没让丞相参与其中，朝中众人的想法各异，最直接的猜测便是，陛下是否与丞相有了嫌隙。
然而近日听闻后宫是皇后娘娘专宠，其他年轻的嫔妃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不如皇后娘娘半分得陛下的心，年少夫妻，光是凭这点情分，陛下也不该冷落丞相大人才对。
不管有还是没有，起码丞相还是丞相。
“此事当时紧急，朕只是从急处理，丞相还有其他问题吗？”皇帝淡淡道。
“敢问陛下是指派了哪位大人前去临岳？”丞相问。
“朕派了何靳珅。”皇帝道。
何靳珅，一个多月前才回京的巡抚，在外几年，拖家带口回京，皇帝甚至还没给他升官，就又将人给派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