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话乍一听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只要细想一下便会发现,就在陛下派何大人出发赈灾那两天,似乎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那件事当时看来并无不妥,如今一想却是处处透露着蹊跷。
晋王陡然上前一步,低头道:“陛下,敢问华烁公主如今身在何处?”
这句话,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的程度。
是啊,华烁公主与驸马前几天不是闹着要去江南游玩来着?
如今江南一带水患严重,公主与驸马到底去还是没去?
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直到又有一人站出来:“陛下,臣敢问华烁公主当日离京随行的队伍与行李究竟都有什么?”
这句话再问出来,还有人不懂,好端端说着赈灾的事,怎么就又扯到一个公主身上了?
上一次在朝堂上提到华烁公主,还是因为她出行队伍过于铺张浪费,还有提出住行宫一事实在太过于没规矩。
然而现在呢?
众人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男人,等着回答。
然而皇帝没开口,杜少保便上前一步道:“公主如今在临岳城。”
原本只是猜测,如今却被证实。
众人思前想后,很快便也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原本大动干戈前去游玩的公主出现在灾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原本不解的,何大人究竟是何时带着赈灾队伍离京这个问题,如今都得到了解答。
是跟着华烁公主的车队出发的,他们之前弹劾公主出行铺张浪费时,那长长的车队里装着的,都是赈灾的物资。
这么一看,当时的弹劾,弹早了。
“胡闹!”不曾想,这时候太师居然开口了,他抬眸看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华烁公主乃是我朝嫡长公主,你怎可就这么放心让她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太师,陛下的舅父,自然也是华烁公主的亲舅父,如今这朝堂之争,似乎又成了家事。
皇帝:“朕派了人保护她,而且驸马也在……”
“我朝从来没有让公主以身涉险的先例,陛下此番决定是否欠妥?”
皇帝:“……”
若是其他人敢在朝堂上这么同他说话,皇帝早就站起来训斥了,然而太师不行,一来是亲外祖父,二来太师年事已高,若是气了个好歹,便不太好收场了。
这次上朝几乎是以皇帝与太师、丞相等人不欢而散为结束,下朝后太师与丞相更是同时求见陛下,皇帝没见。
另一边,密报加急送到了京城,皇帝打开看了片刻后便有些气急攻心,上面白字黑字简直要让皇帝气压飙升。
“赵瑾呢?她说不回来你们便随她?来人,传朕旨意,绑也要将赵瑾给朕绑回来!”
真是反了!
第62章 堵不如疏
皇帝这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那个平日里没什么用的废物小点心妹妹竟然敢留在临岳城那边, 就算洪水来临,手底下的人能护住她,那瘟疫呢, 这东西根本防不胜防。
明明在瘟疫发生初期离开极有可能没事。
即便明知道现在再派人去接赵瑾, 时间也过去好几天了,但皇帝还是这么做了。
他是天子。
天子也有自私的时候,例如如今坐着的这个位置,他不想如其他人所愿,将这个位置交给宗室里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 临岳水灾的事传出, 他也不想将赵瑾留在那里。
瘟疫之变, 向来难以预料, 皇室再尊贵, 如何同病魔抗衡?
“此事压下来, ”皇帝的声音渐冷, “公主回京前,谁敢将此事传出, 格杀勿论。”
“属下遵命。”跟前的暗卫跪下,脑袋低着, 不敢多窥圣颜。
——
经过几天几夜的抢救, 何大人带着军队和工部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临岳江上好几日,终于暂时将决堤的口给堵住了, 剩下只等天公作美,若雨停下了,这场洪水的危机便到此为止。
然而事情远远没那么简单。
瘟疫爆发, 短短几天时间内便死了二十几人, 也就是说, 最先发现的那群人,都死光了,其余的,防疫力差的,又陆续有几十人染上。
上到老人下到幼童,救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死的速度和染病的速度。
临岳江下游更是捞了许多具泡得发白的尸体,这么多尸体堆积在一起,也是问题。
赵瑾下令让人制了一批口罩和防护服运来——连林知府都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如何做到在这么短时间内弄来这些东西的。
条件有限,口罩与防护服的样式都与赵瑾过去用的有所不同。
谁也想不到,这位一直养在京城的公主在江南一带也有产业。
人命关天,赵瑾懒得计较太多,随便找了个由头,这一批物资,算是江南一带的富商捐赠的。
而何大人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眼中一无是处的公主,竟然真的懂医术,甚至不是那种一知半解的程度,就连京城来的那群医师也对她为首是瞻。
即便如此,每次看见公主亲自步入病人群中,诸位大人总是忍不住心惊胆战,若陛下知道他们竟然让公主干这种事,他们项上人头都保不住,更别提这顶乌纱帽了。
驸马爷也想跟着进去,结果公主骂了两句,委委屈屈地蹲守在警戒线外,套着并不好看的防护服,乖巧又可怜地等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简直望眼欲穿,活生生成了一尊望妻石。
因为这瘟疫,公主甚至与驸马分房。
即便这样,在粮食与衣物并不缺少的情况下,□□还是发生了,起因是赵瑾下令焚烧所有尸体。
痛不欲生的亲人自然拦着,有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是公主下的令,不管不顾跑到衙门抗议。
嘴里喊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怎能一把火便了却?
驼背发白的老人抱着儿子的尸体在衙门哭喊,垂髫小儿同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跪在死去的男人面前啜泣,幼儿的尸体被母亲抱在怀里,始终不愿意承认他们的亲人就此离世。
赵瑾被众多怨恨的目光盯着,仿佛她才是这场灾难的源头。
这里山高水远,洪灾之后是瘟疫,被死亡与绝望笼罩着的城内,哪怕她是皇亲国戚,她是尊贵的公主,在这种时候都无用。
这些尸体,是他们拉过来像衙门示威的,
“我儿尸骨未寒,你们怎么能一把火烧了他?你看他好好的,染病的是活生生的人,我儿已死,你们怎么能将责任推给一个死人!”头发花白的老妪恶狠狠地盯着衙门前面的衙役和官员,“你们这些当官的解决不了问题便要如此推卸责任么?”
一个男人直接开口嚷道:“这么多大夫和官儿,为何独独听她一届妇人之言?是公主便能如此草芥人命吗?”
草芥人命,仿佛烧的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一般。
衙门上的华烁公主看着众多的百姓和尸体,一言不发了许久。
旁边的林知府抹着脑袋上的冷汗,“殿下,刁民无礼,您千万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最怕就是这位主儿暴走,到时候赈灾未果,反而惹其百姓与官兵的对立,后果不堪设想。
多少起义便是在这种天灾人祸中爆发。
要知道,临岳城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活着的人更多,即便每日要面对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剩下的人里面,只要有一个人想反,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赵瑾绝对不能成为动乱的源头,这是何大人和林大人一致的看法。
要知道,华烁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华烁公主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陛下,尽管她本人也许没意识到这点。
眼下,他们如何证明这死人必须烧呢?
何大人看着面无表情的赵瑾,正想开口,被她抬手止住。
面对着那些怨恨的目光,赵瑾缓缓开口道:“诸位怕死吗?”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这位长相明艳的公主又继续道:“我怕死,我是公主,若是能安然无恙离开此地,回到京城必然是荣华富贵过完这一生,我何须理会你们的死活?”
她没有自称本宫。
“可诸位看看自己身边的父母孩子,他们还活着,你们确定要让他们承担这个风险吗?”赵瑾冷冷盯着他们看,“若是你们不怕这瘟疫,或者抱有侥幸之心,觉得自己不会染病,自己的父母孩子不会染病,那便尽管一试。”
正当众人不知这位公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赵瑾又道:“大家去看看染上疫病的人是什么症状,再来想想自己究竟怕不怕死?”
赵瑾说着,转身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应声走上前去。
高大魁梧的侍卫走到跟前,原本叫嚷着赵瑾乃一介女子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侍卫却道:“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不明所以,直到他们当中有人走到了那个前几日还收留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人的屋子外边——这里已经被封了。
那日发现疫病之后,这里染上病的人留下,没染病的人被转移到另外一处进行隔离。
洪水退后,山上的人也有一部分下来寻亲,有人寻到的亲人,活着的喜极而泣,死去声嘶力竭,如果是从这屋子里盖着白布抬出去的,即便是自己的亲人,却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惊恐地止住了脚步,可连那侍卫都敢站在前面,他们也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里面有人被抬了出来,盖着白布,就放在那门口处,全身蒙得严严实实的医师将白布掀起,就在那一瞬间,妇人下意识将孩子的眼睛蒙住。
他们看到了疫病之人的死状,该如何去形容呢?
脸部瘦削苍白得可怕,手臂和腿部裸露的地方溃烂一大片,几乎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也能闻到那股腐烂的味道般,这味道愁到,就好像是人还没死便开始腐烂了般。
有人受不住第一时间就要吐了。
另一道侍卫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瘟疫若是没能研制出对应的药,我们所有人都得困在此处等死,你们若是不怕死,便搂着亲人的尸体过完头七吧。”
至此,没有任何当官的强制要求焚烧尸体。
赵瑾这个当公主的,也没再理会原本将她当做仇人的百姓,几位大人走在后面念叨着就应该强制执行。
“殿下,这些刁民能懂什么,不如就让何大人下令,直接将所有尸体聚在一起,烧了算了。”
其中一个县令出谋划策道。
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心想女人果然没有魄力,那些百姓一闹便不敢说话了。
赵瑾陡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对方,轻笑了一声:“急什么?”
那位县令没能看懂赵瑾的这个表情,也没能听懂她的话。
然而反转很快就来了,原本死活不愿意将亲人进行火葬的百姓,到了夜里,竟然有多数人倒戈了,他们将亲人的尸体交出来,含泪同意将其火葬。
?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自发呼吁其他人将亲人的尸体也交出来,焦虑是会传染的,当一个群体里有人开始进行某一项举动并且引得旁人跟风时,就会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到这一项活动中,只要有人当了领头人,只要有了第二个做出相同决定的人,逐渐就会有更多人将这一观点发散成更大众的东西。
只需要一点点的心里暗示和小小的推波助澜,甚至不用废一兵一卒就能达到目的。
有人还想着坚持,其他人就会自顾自地加入到劝说的行列里面,他们都将亲人交出去了,怎么其他人可以不用?
白日的那一幕成为许多人的噩梦,怕死也是人之常情,死得体面与否也很重要,何况就算埋到地下,数十年后也不过是一抔尘土。
种种心理暗示以及自我攻略的心理下,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那些官员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神态自若的公主,赵瑾轻轻吹去茶上的热气,对着他们道:“诸位大人,本宫说过了,没有人想死,只是很多时候,硬来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堵不如疏,便是这个道理。
赵瑾的话让人一知半解,几位大人想不明白,赵瑾在其中究竟担任了什么角色。
究竟是哪一环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谋算
原本应该得到众多百姓抗议的举动, 居然就这么顺利进行了。
自然,还有小部分人抱有侥幸之心,想要藏匿家里的尸体, 等头七过后下葬, 可如今的临岳城,不是那么容易藏东西的,就算是他们想要藏,周围人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们的亲人都已经交出去了,凭什么你的能安然下葬?
这种心理作用之下, 只会让舆论压力从官府那, 均匀地转移所有想要让亲人土葬的人身上。
人心, 从古至今向来是一个值得钻研的学问, 只是赵瑾在这一点上, 受过喧嚣舆论环境的熏陶, 只要她有心, 她就能利用人心达到自己的目的,领先数千年的传播心理学, 不是白研究的。
赵瑾的表现实在太过于运筹帷幄,以至于何大人都忍不住怀疑, 陛下是不是早有今日这番预料, 特地派公主来帮他的。
一个公主,浸淫在皇宫的尔虞我诈, 懂得玩弄些权术尚且可以理解,可是这一身医术呢?
一个人的才华和气质可以装出来,可是在治病救人这一件事上, 怎么装?
赵瑾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揣测, 只要不是皇帝在这里, 面对所有人,她都不心虚。
而且,临岳城危急一事,千真万确,容不得赵瑾花费更多的精力在百姓的抗议上,这种事应该由当官的去解决。
即便是在医学发展繁荣的现代,每每碰上大规模的突发传染性都要死上不少人,更何况是在古代。
赵瑾在这种时候顾不上藏拙,生死时刻,谁也不想将自己的生命停在这一刻。
同行近百名大夫里面,自然不是谁都是像郑舟这样的天才,但行医这方面很多时候又是经验取胜,因此赵瑾一开始要着手治病救人时,队伍里还是有人颇有微词。
直到跟着华烁公主前前后后好几日的郑舟承认,对方医术远胜于他时,众人看向赵瑾的目光才真真正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焚尸一事的后续处理得很好,赵瑾吩咐人在城里弄了一个临时的焚尸炉,一具具尸体焚烧殆尽之后会剩下骨灰,她命人从城里搜刮来了一批瓷罐,弄成了骨灰盒,再让亲人拿着骨灰回去安葬。
这一举动又带上了一丝难得的人情味,以至于这件事之后在这一处推广得更加顺利。
在这段时间里,一开始赵瑾派人接去衙门的那位妇人生了,生了个男孩儿,因为在娘胎里营养不良以及早产的原因格外瘦弱,但幸运的是还算健康。
至于其他的事,就没那么幸运了,在瘟疫爆发的第七天,随行的大夫里有个染上了,从发作到重病卧床不到两日时间,就这么没了。
救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