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帝手中捧着盏热茶,遥望着大厅中央的沙盘,久久未曾出声,似乎是在沉思,过了半晌,方开口问道:“何处得来的情报?”
陈登欠身答道:“回圣上,是反贼雷虎帐下的幕僚所提供。”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布条,双手恭敬地呈上。
延和帝接过来,将布条展开,上面用炭笔简要写着约定好的攻城日期与时辰,以及大军一旦发起进攻,城内饥民便会在城北拱辰门开门迎接,布条的右下方还落了个款,简简单单一个“无”字。
兵部尚书梁潜皱眉问道:“伯玉,你确认此人可以信任?他是雷虎的幕僚,万一这是诱我大军深入之计呢?”
“应当不会,”陈登沉吟道,“当初雷虎一昼夜奔袭二百里,趁襄阳守备空虚,假扮朝廷使者持令箭入城,率十数骑在城中大肆纵火,里应外合,攻占襄阳,知府李璋自知罪不可恕,带着全家老小在府中点火自焚,还派人烧光粮仓,雷虎攻下的不过是座空城。他占城后又不知屯田积粮,一心纵情享受,十万流贼盘踞城中,每日张嘴就是吃喝嚼用,下官料定他的粮草不足以支撑一月,眼下襄阳已被围四月,城内情形可想而知。”
“应当?”
梁潜性格老成持重,不太满意这种两可说法。
“大军攻城并非儿戏,流贼狡狯奸滑,变化多端,万一中了他们的诱敌之计,成则还好,若不幸败了,一是堕我军士气,二是予贼以可乘之机,伯玉,还是谨慎为上的好。”
陈登顿时急了:“大人,雷虎破津门,攻襄阳,焚城抢掠,杀人无数,搅得天下生灵涂炭,早已引发众怒!他杀襄王称帝,又在城中大兴刑狱,弄得众叛亲离,我大晋王师一出,百姓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现在城中饥民愿献门投诚,这正是我军大举进攻的大好时机!请大人为全局计,切不可心存疑虑,坐失战机!”
梁潜听他话中之意,隐约在指责自己目光短浅,不顾大局,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只是碍于圣上在场,没有当场发作。
梁潜冷笑几声,道:“这个‘无先生’的大名,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他是雷虎的左膀右臂,雷虎一日也离他不得,偷袭天津、窃取襄阳的计谋都是他出的,既然他一心为贼谋划,又为何要背叛雷虎向我方输诚?一仆侍二主,足以证明此人首鼠两端,心机深不可测。伯玉,天下岂有姓‘无’之人,他连真实姓名都不肯告诉你,你又为何如此信任他?”
陈登如实道:“下官曾与此人有书信往来,他一手柳体字颇有风骨,看得出是个读书人,他的字里行间也时常透露出他是被迫听命于雷虎,希望有朝一日能效忠朝廷的想法。当初汉中贼韩童被围,派使者向雷虎求援,雷虎犹豫不决,就是此人写信密告于我,我才有机会施以离间计,使雷虎坐视韩童被擒,失去汉中呼应。大人,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人绝对可以信任!”
沈如海也在座,他是文臣,不通兵略,所以没有发言,只是安安静静地旁听着,听到“柳体”二字时,他抬了下眉,神情若有所思,再听到陈登“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句,只有无声地暗笑了。
这个湖广巡抚未免太不会说话,他先是开口得罪梁潜,又为一个敌方军师作保,这小辫子递得让人想不抓住都不行。
如他所料,梁潜很快揪住陈登话柄,向他发难:“伯玉,这话恐言之有误罢,此人助贼作乱,就算身不由己,但河西务难道不是他怂恿流贼烧的?襄阳不是他出谋划策攻陷的?你是一省巡抚,怎可与贼惺惺相惜,交情这般深厚,甚至不惜以项上人头为他作保?”
这便是暗指陈登与贼寇有私下往来,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话,这是相当歹毒的攻讦。
陈登早知道朝中大臣都看不起他,谁让他丢失了襄阳,还以金银贿赂雷虎,甚至在他称帝那日派人送去礼物,尽管他是奉圣上的密旨行事,麻痹雷虎,使其大意轻敌,掩护大军行动,为怀钰的樊城夜袭创造条件,尽管后来圣上也替他澄清了,但许多人还是把他当成汉奸败类,不齿他的行径。
陈登不善言辞,气得满脸涨红,也只憋出来一句:“下官只是就事论事!”
“我也是就事论事么,”梁潜呵呵笑道,眼中闪着恶毒的光芒,“伯玉,不觉得你和贼人的军师私交过密了么?”
陈登忽地起身,走到大厅中跪下,含泪哽咽道:“陛下,当初您密旨嘱咐臣,与逆贼虚与委蛇,麻痹其戒心,臣自知此事一旦做下,便会背负万世骂名,但为全局计,臣只能不顾惜声名,但时至今日,还是有人质疑臣的忠心,认定臣与逆贼有勾结,臣百口莫辩,唯有一死方可证明臣的清白……”
他嘴唇颤抖,望向大厅中的柱子,俨然是悲愤之下起了死心。
陆羡不动声色地挡在柱子前。
梁潜没料到陈登竟然来寻死觅活这一招,一时间如芒刺背:“伯玉,你……”
“噔”地一声轻响,打断了梁潜接下去的话。
延和帝将茶杯放在身侧几案上,淡淡问:“吵完了么?”
众臣无不头皮发麻,大气也不敢喘,偌大一个议事厅针落可闻。
延和帝起身,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陈登,道:“陈卿甘愿忍辱负重,为大军争取时机,樊城收复,他是最大的功臣,他的忠心天知、地知、朕知,你们也应当知道,若再有人怀疑,朕断不肯轻饶。”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梁潜,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梁潜表情僵硬,后背冷汗直冒。
延和帝一手拄拐,一手拉着陈登,踱步至沙盘边,看着上面绘出的襄阳地形图,垂头静静思索,其余官员也纷纷围了过来。
他首先询问陆诚:“子敬,你认为呢?”
陆诚从容答道:“回陛下,襄阳城中粮草殆尽,士气低落,我军经过四个月的养精蓄锐,求战心切,士气正锐,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诚如陈大人所言,战机难得,可乘此锐气,联络城中饥民,里应外合,大举进攻,毕其功于一役,拿下襄阳城!”
延和帝点点头:“粮草呢?”
“回陛下,”湖广藩台方鸿绪答道,“刚从浙江运来了二十万石粮食,支撑上一月不成问题。”
延和帝沉思片刻,眼中浮现出一丝毅然:“传令三军,三日后攻城,郭治,你攻西门!”
他将一面小红旗插在襄阳城的西边。
一名总兵应声出列:“是!”
“牛霄,你攻南门。”
“是!”
“曹琛,东门由你来负责。”
“是!”
最后只剩下北边的拱辰门,这是最难攻的位置,因为这是襄阳城的正门,门外便是滔滔汉水,雷虎派了重兵在此把守,门后有夹城,如果真如梁潜所言,这个所谓的“无先生”是诱敌深入,那么一旦饥民放大军入城后,士兵们马上就会遭到围歼,被瓮中捉鳖。
这关系着整场战役的成败,是重中之重,他必须安排一个可以放心的人。
延和帝抬头看了眼众人,目光从陆羡脸上缓缓扫过,又移向旁边,忽然发现怀钰竟然不在其中,他皱了下眉,问:“太子呢?”
陆羡硬着头皮回答:“已经派人去传了。”
“都这么久了,人怎么还没到?你亲自去看看。”
“是。”
陆羡正要领命而去,这时大厅门口闯进来一个人,正是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
延和帝一见他这冒失样子就来气:“干什么去了?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还不快滚进来!”
怀钰一个箭步上前,扑通跪在他脚边,颤声道:“皇叔,襄阳不能打!”
“……”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延和帝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问:“你说什么?”
怀钰道:“臣的妻儿都在城里,求陛下放弃攻城,招降贼寇!”
说完一个头磕下去,再也不起来。
延和帝闭了闭眼,失望、愤怒、伤心等情绪在他脸上滚滚而过,病腿疼得钻心,他险些支撑不住而摔倒,幸而身后的陆诚搀扶了他一把。
他睁开眼,对上众人担心的视线,疲惫地摆摆手,看着跪在地上的侄儿,冷冷道:“把这个混账叉出去。”
第106章 请战
经过商议, 延和帝已经决定于四月十五日上午攻城,大军分成四路攻打襄阳,最关键的北门由陆羡率领虎豹营全力猛攻,他与陆诚坐镇后方。
决战之日在即, 晋军各个营地都忙得不可开交, 军需、粮草、辎重、马匹、攻城器械都要一一清点完毕,士兵们也被各自的长官召集起来讲解战术。
营地里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但在经过中军帐前那杆龙旗时,都忍不住瞥去一眼。
怀钰已经在旗杆上绑了一夜,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到了正午时分, 太阳又出来了, 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他被晒得头皮滚烫, 两颊发红,因为长时间未饮水,嘴唇也干燥得起了皮。
但比这些更难受的,是士兵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他是一营主将, 让他在自己的属下前接受这样的屈辱,可以说圣上是懂怎么治他的。
若是以前的怀钰,一定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沈葭,一会儿想她困在襄阳城里这么久, 会不会饿坏了?一会儿又想还没见过面的儿子,他长得像谁?像沈葭还是像他?多大了?
算一下的话, 这个孩子只能是他去开封治河的前一晚怀上的,那岂不是三四个月大了?
怀钰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傻笑起来,甚至还跟来来往往的人说自己有儿子了,弄得士兵哭笑不得。
傍晚,延和帝过来视察军营。
经过龙旗时,怀钰朝他激动地大喊起来:“陛下!求您放弃攻城,招降贼虏!”
延和帝面无表情地进了中军帐,看都没看他一眼。
随行的官员尴尬极了,顾不上向怀钰行礼,也匆忙跟进去了,只有沈如海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虎豹营已经交由陆羡掌管,他在做战前汇报时,中军帐外一直传来怀钰的呼喊声,主位上的延和帝脸色越来越黑,最终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
“去让外面那个人闭嘴!”
他并没有说让谁去,众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还是沈如海主动站起来:“我去罢,我去。”
沈如海走出帐外,怀钰还在高喊“招安”,他头疼不已地跑过去,劝道:“你消停会儿罢,别火上浇油了,非要惹怒圣上么?”
怀钰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觉得一向讨人厌的沈如海看上去都是这么的可爱:“岳父大人,你要做外祖了知道么?我有儿子啦!哈哈哈哈!我当爹啦!”
“……”
沈如海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别与圣上对着干了,你越忤逆他,他越不会如你的意,这事交给我来办。”
怀钰正想问你要怎么办,沈如海就踅身进了中军帐。
决战前夕,战争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大军在襄阳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部署完毕,北门的战线往前推了二十里,在汉水岸边扎营,士兵们在水上铺设浮桥,为第二天的冲锋做准备,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已投放到位。
隔着渺渺江雾,依稀可见对岸古朴巍峨的襄阳城,以及城墙上抱着武器的守军,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敌人的行动,经过长达四个月的艰苦抗战,这些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决心,只希望赶紧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十四日下午,雷虎派出使者,传达了他想要和谈的意思。
在由陈适起草的信件中,他宣称只要朝廷肯放他一条生路,他愿率十万大军为国效力,驻守襄阳。
看完信的延和帝气得把信纸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雷虎,欺朕是三岁小儿么?!他将天下弄得乌烟瘴气,还想捞个襄阳守备当当?简直是异想天开!陆羡!”
“在!”
“去外面,把那个使者的双手给朕砍了,装在盒子里送给雷虎!”
“是!”
陆羡按刀就要出去。
众臣慌忙恳求道:“陛下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
延和帝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才平息下那股怒气,叫回陆羡,看向众臣:“你们怎么想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内心有不同意见,经过方才圣上大发雷霆的那一出,谁还敢说实话?于是都不敢言,默默低头。
一片无言的沉默中,沈如海忽然出声:“圣上,微臣以为,贼若是肯真心就抚,化贼为民,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众人闻言,纷纷瞠目结舌。
谁不知道圣上剿贼心切,雷虎既占襄阳,又杀晋室宗亲,称帝自立,一年时间内搅得天下动荡不安,圣上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最听不得这个“抚”字,沈如海是多年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触圣上逆鳞?
延和帝果然面色难看起来,险些没将那张信扔到他脸上去。
“利国利民?你告诉朕,怎么个利国利民法?信上说了,他雷虎不裁撤军卒,不接受朝廷整编,这是想干什么?分明是想逼朕将襄阳这块地盘划给他,从此割据一方,一边吃着朝廷的粮饷,一边保存实力,待元气恢复,再卷土重来!哼,他想得倒是美,可朕也不是傻子!”
他冷冷地看着沈如海,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他这个人:“你说利国利民,朕看你跟外面那个混账一样,都是只想着妻子、女儿,哪有什么利国利民,利的只有你们自己!”
沈如海扑通跪倒在地,头上带着冷汗道:“圣上明鉴,雷虎造反谋逆,犯下杀孽无数,可以说诛九族也不为过,可他拥十数万众,流贼中不光有士兵,还有他从各地州县掳掠来的无辜百姓,这些人也是我大晋子民,受贼胁迫才不得已背井离乡,舍弃生计,辗转千里来到襄阳,若不问罪由通通处死,实在有违朝廷仁政。是以臣认为,要加以甄别,抚并非抚贼,而是抚流民中被迫从贼者,对于贼首要施以雷霆手段,或歼或杀,对于胁从者则要妥善安置,遣散乡里,使其复归农桑,如此一来,十万流贼不战自溃,百姓少受涂炭,朝廷可省粮饷。圣上是圣德明君,泽被苍生,伏惟圣上以天下生民为念,剿逆抚顺,曲赐生全!”
延和帝看向其余人,问:“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有沈如海带头,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些人其实也是赞成招抚的,既然雷虎伏罪乞降,能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出动大军征讨呢?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太祖、成祖朝时了,王旗一出,天下莫不望风而靡,打仗就要耗费银饷粮草,二十万大军,一日要花掉多少银子?
去年和今年都不太平,先是洪灾,又闹饥荒,朝廷光是赈灾就花去不少帑银,国库已然空虚,就算能打下襄阳城,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座被战火破坏的空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提到粮饷问题,沈如海又说:“圣上,国家财政艰难,军费开支浩大,谢氏商行愿无偿捐纳一年税银,资助朝廷,以度时艰。”